(女生文學)
因為孫太傅的突然離世,使得本不打算進穎都的鄭侯爺不得不拐入穎都。
只不過這次和上次不同,
上次,是刻意壓著速度,一定程度上,算是被“眾望所歸”和“翹首以盼”;
這次,則只帶著劍圣和陳大俠二人,連親兵護衛都沒有帶,貔貅也沒有騎,直接隨著騎著貔獸的許文祖以及他的護衛們一起進的城。
孫家的宅邸,鄭凡是輕車熟路。
此時,
府門兩側,已經有腰間纏著白布肩膀綁著黑紗的家丁正在掛起白燈籠。
外頭,也有不少大戶人家的管事正在這里打探消息。
畢竟正式的治喪,還沒開始,這會兒,也就只有關系極為親近的人才會過來看一看,秉著“家里人”幫忙一起操持籌備喪事的名義;
許文祖翻身下了貔貅,
他的身材,太過清晰,也過于顯眼;
門口的一眾家丁馬上跪伏下來,一個管事兒的則跪伏在許文祖面前,當其正準備開口時,卻看見了站在許文祖身后沒有穿玄甲只是一身黑色錦衣的男子,嘴巴,又再度張開。
他是認得平西侯爺的,所以有些猝不及防。
“去去去去!”
許文祖直接推開了這個管事的,走了進去,鄭凡也緊隨其后。
府邸內,下人們都在為治喪做著準備工作,許文祖和鄭凡直入后宅。
還沒進后宅,就聽到里頭傳來的哭聲。
是孫良的哭聲,
“爹啊………爹啊………”
一聲聲的呼喚,
不算動情,只能算哀嚎,詞匯也不豐富,更和什么抑揚頓挫沒什么關系,但卻能讓人感受到他此時的悲痛。
孫家老二的本事,其實很一般,就是那穎都轉運使的差事,沒他爹在背后幫持著,可能在伐楚之戰時就會因為后勤耽擱而被靖南王直接斬下首級以儆效尤。
但孫良有一個優點,就是他踏實。
蕓蕓眾生中,自以為聰明者,數不勝數,自知己短者,寥寥;
孫良,就屬于后者。
許文祖走了過來,周圍的孫家親眷們有些愕然,有些惶恐,但在有人領頭后,全都向許文祖跪伏行禮。
孫良也轉過頭,臉上鼻涕眼淚交織在一起。
“許大人………許大人。”
孫良踉蹌地起身準備行禮,卻被許文祖強行攙扶起來。
里頭,
剛剛初步布置起來的靈堂內,有一口棺材。
以孫家的規格,孫有道自然會為自己早早地預備下這些,人一沒了,就可以直接躺進去,毫不耽擱換家。
“節哀。”許文祖安慰道。
孫良點點頭,雙手死死地抓著許文祖。
然后,
他看向了站在許文祖身后的人,
身子微微一個哆嗦,
又馬上跪伏下來向鄭凡行禮。
鄭凡也伸手攙扶起他,道:
“香臺還沒立起來,上香回禮什么的,也不急于一時,這里太吵,讓這些人暫行先下去吧,本侯想和你,和太傅,獨處一會兒。”
這是一個很不近人情的要求;
治喪初始,自然是亂糟糟的,但誰敢真的嫌棄這喧囂?
可偏偏平西侯爺的身份不一樣,他的話,一定程度上就代表著規矩。
且孫家在失去孫有道后,門楣,已經落下去太多太多,早沒辯駁和爭取的資格了。
換句話來說,之前孫太傅雖然退了下來,不怎么過問朝事了,但只要他還活著,哪怕躺在病床上陷入著昏迷,孫家的牌面,其實還是在的。
維系于孫太傅一人身上的,于燕國朝廷,于晉地百姓,于穎都官員權貴的香火情,還是在的;
但人走茶涼,
不能說頃刻間一切都消散無蹤,
但終究是不一樣了。
孫良馬上下令讓自己的親眷和內宅仆人都下去,很快,靈堂這里就安靜了下來,就是孫良自己,也先離開,去重新梳理一下。
這是待客的規矩,也是治喪的規矩,先前是自己父親剛剛離世,外加正式治喪還沒開始,所以他可以真情流露地去哭,而等到哀悼的客人上門時,身為主家,身為孝子,必然得鄭重接待和回禮。
這時,
靈堂前,其實也就剩下許文祖、鄭凡以及站在稍遠處的劍圣了。
許文祖深吸一口氣,眼角有淚痕,同時,身子微微一踉。
鄭凡伸手抓住許文祖的手,
許文祖目光一凝,再向靈堂內一瞥,手掌連續發力兩次;
這是你的安排?
是你讓人做掉的孫有道?
不得不說,
許胖胖患有了和上一任穎都太守毛明才一樣的癥狀,那就是一切盡在平西侯掌控之中后遺癥。
否則,你難以解釋這事兒;
你鄭凡今日要從穎都過,
他孫有道忽然一個高興,人就走了?
鄭凡則微微搖頭,
這事兒,
真和他和侯府沒半文錢的干系。
許文祖認真地看著鄭凡的眼睛,最后,長舒一口氣。
過了會兒,孫良回來了,許文祖主動走過去,道:
“本官要給朝廷寫折子,另外,治喪的班子,由本官來領。”
這是恩典,也是榮耀。
一般只有真正的宿老離世,朝廷才會特意委派大員去提領治喪。
穎都距離燕京太遠,等折子過去再批準回來,根本就來不及,許文祖這算是先斬后奏,但實則也是代表朝廷先一步承認了孫有道這輩子的功績。
整個穎都,地位最高的,就是太守許文祖,他來提班子治喪,就是最高規格。
接下來,朝廷那邊會下來恩榮,賜孫太傅一個體面,同時,會給孫良加官進爵。
當然,孫有道身為貳臣,其實,孫家最擔心的就是身后名,而孫家的下一代孫良又沒有扛旗的能力,家父的體面和哀榮,只能靠外人去幫忙爭取了。
“多謝大人!”
也因此,
孫良后退三步,
極為正式莊重地給許文祖磕了三個響頭。
身為人子,理當如此。
許文祖錯開半個身位,受了一半的禮,然后拍了拍孫良的肩膀,就先行回太守府,明日,他會重新再來。
靈堂口,也就剩下鄭凡和孫良了。
“良,替父親感激侯爺。”
孫良起身后,再度向鄭凡磕頭。
人身上有皇命,要趕赴京城,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兒,外加先前也確定了不會進穎都,現在人家來了,肯定是為了自己的父親。
這也是恩德。
“起來吧。”
鄭凡抬了抬手,自己,主動走入了靈堂。
孫良起身,跟在后頭。
孫有道的遺體,躺在棺材里,已經被收整過了。
穿的,是其封太傅后,由大燕朝廷賜下的官服。
“衣服可以換了的,換成大成國的官服,之前在石山,我看見大行皇帝陵寢里頭有一側是專門空出來的;
據說,是特意為太傅留的。
這是一段君臣佳話,理當成全。”
孫良臉上大喜,隨即再次鄭重地向鄭凡行禮。
這個話,只能鄭凡來說,這個指示,也只能鄭凡來做。
因為他是大燕軍功侯,超品的存在;
甚至連許文祖,都不可能下達這種成全的要求。
鄭凡沒去看孫良,而是湊到棺材邊,一只手,放在棺材邊緣。
上個冬天見到孫有道時,孫有道還挺精神的,現在,人一旦走了,就真的是把精氣神一起都帶去了;
老人瘦得不像話,有些皮包骨頭的意思。
“有酒么?”鄭凡問道,“想和太傅再喝一杯。”
“侯爺稍待。”
孫良又轉身離開了,
鄭凡則靠在棺材邊,繼續看著里頭躺著的老人。
這會兒,他有一種感覺,似乎這個老人下一刻就會重新坐起來,和自己開個玩笑。
其實,
鄭凡和孫有道沒什么過命的交情,
但有時候就是英雄惜英雄的感覺。
而且,老人的離開,也標志著當年的大成國,被打上了最后一根棺材釘。
老人出名很晚,但和司徒雷卻在最恰好的時候碰上了;
從司徒雷的潛府再到鎮南關,他一步步輔佐著司徒雷成就一代帝業。
事實上,
鄭凡當年身為軍中當事人,雖然在那一場三國之戰中,他是南下乾國而非攻入晉地,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燕國高層或者叫老田,對司徒家和對赫連、聞人截然不同的態度。
對赫連家和聞人家,
那是真的瞧不上;
他們既然還敢主動挑釁,
那就直接把你們往死里打,往死里滅!
而對司徒家,
你可以理解成當時大燕經過了一場大戰,損耗很大,需要緩一緩,但這在聯想到日后的伐楚,是在何等國困民乏的情況下強行催動的,就可以得知,燕國的高層,在那時,是真的不認為自己打不下去了的。
純粹是因為,司徒家在司徒雷的帶領下,和三晉的另外兩家,不一樣。
想攜踏滅兩晉的余威,一舉順勢滅掉司徒家,難度會很大。
說到底,
能讓對手看得起的,唯有你自己的實力。
且之后的幾場大戰,穎都這塊區域,為大燕軍隊后勤提供了太多太多的支持,這是……底蘊。
孫有道當年,是幫司徒雷建立了一個史上最強大的“成國”。
只可惜,
它崩塌得太過突然。
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只是,這些并不是鄭凡惜英雄的地方,畢竟,他楚國柱國都間接或直接砍了兩個了,所謂的國之柱石,見得久了,殺得多了,也就沒什么稀奇感了。
孫有道的退下,那種真的是揮揮衣袖,放下執念,選擇最為理智的結局,選擇問心無愧的落幕,才是鄭凡最欣賞也是最有共鳴的。
一定程度上,還真是契合了鄭侯爺那種大不了日子不過了揮霍干凈家當后開客棧去的想法。
人這輩子啊,
曾拿得越多,
最后,
想放下時,就越難。
少頃,
外頭又傳來了哭喊聲。
一個下人端著酒壺和酒杯進來,眼眶泛紅,強忍著哭意。
“怎么了?”鄭凡問道。
孫良呢?
“回侯爺的話,老夫人追著老爺走了,少爺去看老夫人了。”
老夫人,也就是孫有道的那名老妾。
孫有道走了,
她在幫孫有道打理好遺體后,也吞金了。
臨走前,
對著身邊的家里人說了一句話:
“老爺一個人在下面可不行,我得下去伺候著。”
這是殉了;
而且,不是強殉的,是心甘情愿地追隨。
原因很簡單,
孫良,
沒那個魄力和膽氣去做強殉這種事。
沒過多久,
孫良回來了,他又哭了,但走入靈堂看向鄭凡時,卻又強行牽扯出笑意。
按照時下風氣,
丈夫走了,妻子主動跟著同殉,這是很有面子的事兒,意味著門風很好,禮儀之家。
但孫良笑著笑著又伸手捂住了眼睛,哭了起來。
他生母走得早,那位老妾,其實就相當于他的母親。
“侯爺,對不住。”
“沒事,你哭吧。”
孫良干脆坐在了地上,又開始哀嚎起來。
一日之內,連走兩個親人,還是至親,他真的受不了,也唯有這種哭嚎,才能讓他內心的悲痛得以宣泄一二。
鄭凡倒了杯酒,放在了棺材蓋上,隨后,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你是個聰明人,茍莫離也說過,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呵。”
鄭凡干了這一杯;
沒再添酒,
而是繼續沉默,
孫良則繼續著哀嚎。
劍圣站在外頭,站了許久,終于,還是走了進來。
在看了一眼孫有道的遺體后,
劍圣提劍,行禮。
隨后,又退下了。
孫良見狀,趕忙規規矩矩跪好,向劍圣還禮。
這時,
外頭有人通報。
孫良起身,再度離開。
他是孝子,
外加平西侯爺也在這里,
他確實忙,卻必須得忙。
少頃,
孫良又回來了,對鄭凡道:
“侯爺,王府里的人來求見。”
“見本侯?”
“是,成親王爺想請侯爺解禁禁足令,讓他得以過來祭拜家父。”
自從上次被左巴掌右巴掌接二連三地狠狠抽擊之后,那座王府,當真是徹底鵪鶉了下來。
鄭凡點了點頭。
“多謝侯爺。”
孫良又起身,出去傳話了。
然后,
孫良又走了回來,他的額頭,已經在冒汗,是虛汗。
精神的打擊,加上連番府邸奔波,是真的有些吃不消了。
然后,
孫良又跪在那里,
鄭凡還是靠著棺材站著。
劍圣又早早地出去了。
所以,
靈堂里,
一個站著,一個跪著,一個躺著;
鄭凡不說話,孫良也不說話,躺在棺材里的那位,更不可能說話。
但在鄭凡耳畔邊,卻像是在不停地聽著孫有道在絮絮叨叨來絮絮叨叨去。
“你爹,真的好煩人。”鄭凡開口道。
“啊……”孫良。
“沒見過你爹這么煩人的,真的。”鄭凡又道。
“額……”孫良。
這話,
孫良真的不敢接啊。
反駁么?
不敢。
是的,他孫良是慫,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的慫。
所以,他不敢對平西侯爺在自己父親靈堂前的“瘋言瘋語”作任何的回應。
但鄭侯爺卻一直在掏著自己的耳朵,一臉的不耐煩。
這不是鄭凡在裝神弄鬼,
而是他真的聽到了孫太傅在不停地說話。
這才是真正的聰明人,無聲勝有聲。
“好了好了,本侯知道了,知道了。”
“………”孫良。
孫良心下駭然,
莫非,
鄭侯爺真的有可通鬼神之能?
許是剛失去了雙親,心神有些恍惚,又許是曾被鄭侯爺率兵闖入家門嚇破過膽,又許是他自己的腦子,是真的有些笨,
竟然開口問道;
“侯爺,我父親,說了什么?”
鄭侯爺嘆了口氣,
“你哥呢?”
“回侯爺的話,家兄一直被圈禁在家里的內院里,父親下了死命令,這輩子不得外出。”
這個命令,是當初當著鄭侯爺的面下的。
鄭凡點點頭,
“老爺子走了,讓你哥出來給老爺子磕個頭吧,盡一盡人子的本分。”
“這………”
孫良馬上喜出望外,對著鄭凡再次磕頭,
“多謝侯爺開恩,多謝侯爺開恩,良這就去喊家兄!”
孫良一直以來都清楚,哥哥孫瑛才是真正的智者,繼承父親的衣缽,自己,只是個添頭,但他從未妒忌和不滿過。
眼下,他是真心為哥哥開心。
父親下達的命令,孫家,沒人敢違背,但,平西侯的命令,卻可以。
沒多久,
孫良就背著披麻戴孝的孫瑛過來了。
因為鄭凡先前說過,要安靜,所以沒讓仆人抬進來。
將哥哥放置在地上后,
孫良干脆一屁股也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嘴唇發干,臉色泛白。
“爹………爹………”
孫瑛則雙手向前,看著靈堂內的那口棺材痛哭大喊。
他從未埋怨過父親將自己圈禁,他更清楚,因為自己的事,父親付出了什么,是一世清名啊!
父親本可以完全脫離漩渦,以大成國遺臣的姿態,終老,卻為了自己,上了平西侯的船。
鄭凡笑了,
扭過頭,
看著棺材里的孫有道,
同時伸手指向了跪伏在下面的孫瑛,
“這下你滿意了吧,你兒子,我給你放出來了。”
孫良目瞪口呆;
孫瑛則繼續哭喊,捶胸不已,顯然,他早就猜到了。
“孫瑛。”鄭凡喊道。
孫瑛猛地一咬嘴唇,噤聲,嘴唇出血,
而后,
底下腦袋,將額頭抵在了青磚上。
“瑛……在。”
“本侯,能相信你么?”
孫瑛馬上抬起頭,
看著鄭凡,
“瑛,此生不會背叛侯爺。”
因為,
他的這條命,
他的這份本該堵絕的前程,
是他爹,拿命,換來的!
孫有道早不死,晚不死,偏等著鄭凡過穎都當日才死;
這是巧合?
信了這是巧合才真是見了鬼!
他若是真的寸步不得行,奄奄一息,又怎會要求許文祖在亭子內,為他留一把椅子出來?
所以,
鄭侯爺站在棺材邊時,
耳朵里傳來的,
全是死去的孫有道在不停地絮絮叨叨,
他說:
他這二兒子愚鈍,撐不起這個家啊;
他說,
他這個長子殘疾,本就不幸,再圈禁一輩子,他不舍得啊;
他說,
他孫家,就這個大兒子像自己,有謀略有心機,可以用的啊;
他還說,
這世上,
除了鄭侯爺您,沒人敢用他了啊。
侯爺,
你就用他吧,就用他吧,
你不用,
老朽我就死給你看!
我差點忘了,
我都已經死了,
我已經死了,
我已經先死為敬了!
什么叫聰明人,
前半輩子,輔助帝王開業;
耄耋之年,輔助二兒子撐起家門;
風燭殘年,可能過不了這個冬日的他,還能再為長子求一份前程。
反正活不長久,不如,求一個死的價值。
他死了,讓鄭凡不得不起用孫瑛,且還幫鄭凡,確定了孫瑛的忠誠;
孫瑛如果不忠誠,就是讓他老子,白死了,有了這一道枷鎖,平西侯用自己的長子,才能用得放心,自己的長子,才能最大程度的施展才華。
只能嘆一句:可憐天下父母心。
鄭凡伸手,
“香。”
已經魂不守舍的孫良如夢初醒,馬上起身,將香遞送到鄭凡手中,另外,將一個香爐也放置在了面前的供桌上。
鄭凡將香在蠟燭上點燃,
走到供桌正前方,正對著那口棺材。
香燭裊裊,
似乎看見了孫有道站在棺材邊,對著自己露出了老狐貍般得笑。
鄭侯爺搖搖頭,
將香插進香爐,
也笑了,
轉身,
走下臺階的同時,
揮揮手,
回罵道:
“你個老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