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昨天日食的緣故,加上驚聞大將軍有恙,皇帝劉詢直接取消了準備許久的大朝會。
按照遇到日食的慣例,劉詢親自著素服避正殿之側,宣布輟朝五日,讓大鴻臚安撫滿心來長安為天子賀,如今卻不知所措的蠻夷諸邦使者,又立刻遣御史大夫杜延年去霍府代天子探望。
“大將軍略感不適,汝等何不早言?”
杜延年在去尚冠里的路上,低聲質問霍光的四女婿范明友。
大將軍暈厥不起是昨天日食發生時的事,但霍家卻瞞到了今天早上,范明友和霍氏諸婿居然還跟沒事人一樣去上朝,如此鎮定,不太像他們的作風。
“是任宣的主意。”范明友將杜延年當自己人,倒是不瞞他。
作為霍光大姊的兒子,太中大夫中壘校尉任宣在霍光倒下時儼然成了全家的主心骨。
任宣穩住了六神無主的眾人,說日食正是霍氏政敵和賢良文學們攻擊大將軍的機會,恰逢此時大將軍病篤,傳出去恐怕會引發混亂。不如暫時瞞下來,還勸他們如同往常那樣參加朝會。
興許第二天,大將軍就好轉過來能上朝了呢?就算不能起,霍氏諸婿此舉也能讓人覺得,大將軍只是小病,能讓那些鼠輩收起跳梁之心。
“任宣素有智謀,他沒做錯。“杜延年嘆息,說一句僭越的話,大將軍若是不測,對朝野的震動不亞于天子逝世,猶如山陵之崩,而朝局也要就此徹底洗牌了。
好在等杜延年抵達霍府時,大將軍已在家醫針石藥劑之下轉醒,甚至能在霍夫人顯攙扶下接見杜延年。
霍光感謝了天子的關切,雖然看上去面色仍不太好,尚不能下榻,但精神恢復倒是挺快,與杜延年談笑如故,讓他懸起來的心稍微放回去了一點。
但大將軍說話時,將手藏在被褥里,這個細節仍落在了杜延年眼中。
那手,只怕是無法抑制住微微顫抖了,誰沒有衰老的這一天呢?
待問起家醫大將軍所患何病時,淳于衍的丈夫語焉不詳,只說大將軍是積勞成疾,將養一番即可恢復如初。
“夫人,吾子,替我送送御史大夫。”
確認霍光“并無大礙”后,杜延年起身告辭,而霍光在支走其他人后,卻看著被他留下的家醫,沉著臉問道:
“醫者,你如實說,老夫還能活多久?”
家醫腿肚子一顫,立刻下拜,訥訥不敢答。
“三年?”
霍光帶著期待詢問。
家醫不答,只是將頭垂了下去。
“兩年?”霍光收起希望,只求一個實現夙愿最低的年限。
然家醫仍不敢答,卻開始不斷稽首,頭撞在地上發出了聲響,像極了霍光夢想破碎的聲音。
大將軍緘默良久,只長嘆道:
“我知矣。”
本始元年正月初二時,天子又雙叒叕下罪己詔了。
“乃去歲十二月晦,日有食之,適見于天,災孰大焉!朕獲保宗廟,以微眇之身托于士民 君王之上,天下治亂,在予一人。”
這是劉詢替大將軍背的第二口鍋,但和上次地震一樣,說是“在予一人”,可實際上還是得有人分鍋,剛做了一年出頭丞相的韋賢立刻上書辭相。
然而在走程序時卻出了問題:書至尚書臺就滯留了,皇帝也以避正殿輟朝為由,沒有讓中黃門去將奏疏帶到宣室殿。因為大將軍不在,大漢中樞竟陷入停頓之中。
天子這是想表明,大漢離了大將軍,就轉不起來啊!
萬幸,到了正月初四時,在消失整整四天后,霍光便宣布身體大好,重新進入未央宮主持這幾天耽擱的政務。
日有變,伐鼓聞音,侍臣著赤幘,帶劍入侍,這就是數日來未央宮的風氣。這幾天里,從未央衛尉平陵侯范明友,到長樂衛尉鄧廣漢、中郎將羽林監任勝、五官中郎將霍禹、右中郎將霍云等,都被甲宿衛未央宮、長樂宮,顯得很緊張。
今日霍光卻讓他們撤了宿衛,一切恢復如常,而等霍光的車駕行駛到公車司馬門時,奉車都尉霍山已經帶著接朝中老臣上班的小馬車在此等候多時。
這小馬車本是宮中太后、太皇太后所乘,當年孝文之母薄太后年邁又不樂乘輦時首創。
到了孝昭時,體諒老丞相田千秋年邁,特賜之乘坐。于是田千秋以此為榮,被人稱做“車丞相”,連名字都稱做是“車千秋”了。
可實際上,這卻是一份有毒的恩賞。
“上輔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禮絕百僚,是為丞相。身為百官之首,豈能公然在群臣面前表現出衰老虛弱?”
當年韓安國被孝武皇帝稱之為“國器“,視為田蚡后丞相的繼任者,但就因為他乘車掉下來摔瘸了腿,上朝時表現出了老態,遂被孝武放棄,則選了薛澤。
車千秋本就沒有材能術學,又無伐閱功勞,只靠上書勸諫孝武的一句話,旬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嘗有也。連匈奴人都笑話他是“妄一男子”,朝臣不敬者亦不計其數。
等他坐上小馬車后,看似尊榮,實則更無人敬畏他,皆依附霍光。故幾年后,霍光先撂倒桑弘羊上官桀,再略施小計就讓車千秋顏面掃地,含恨而終。
但霍光沒想到,只十余年后,就輪到自己來面對衰老了。
霍光瞥向左右,未央宮中看似空曠寂靜,各持本分,可實際上,在那些樓闕墻角、亭臺樓閣,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而未央宮之外,更是無數張嘴巴喋喋不休,只等他顯示自己脆弱的那一刻叫聲好!
“大將軍,你也有這一天啊!”
當猛虎表現出了虛弱,那些徘徊在周圍的豺狼小獸,便會一擁而上,咬斷其喉嚨,撕碎皮革,連肉帶骨頭吃個精光!
于是霍光再度拒絕了小馬車,只拖著病體,堅持走路去往尚書臺。
從三十年前做尚書令時起,霍光便幾乎每日往返,對這一路太熟悉了。
熟悉到能辨別出地上不同區域的磚 塊色澤年代,最早的一批是前殿附近,乃蕭何時夯下去的磚,取自秦宮,有大火焚燒的痕跡,故色微赤。更多則是孝武時的青磚,那時候天子大興土木,讓未央宮煥然一新。
熟悉到霍光已能記住,某個位置有蓬怎么也殺不盡的雜草,但只四天不見,卻被宮仆拔得干凈。
“老夫得撐住啊,再撐一年半載……”
平日半刻能走完的路,現在卻要多出些時間,腿腳有些乏力,但霍光必須走下去。
霍光能操縱人事,能將廢立給大漢造成的影響降到最低,在換了一個皇帝的情況下打贏了元霆之役,真是亙古未有。畢竟連孝文皇帝,也曾因濟北王劉興居的叛亂,取消了籌備已久的北伐。
但對于忽然降臨的天災,霍光卻有些無能為力。
仔細想來,上天似乎在故意與他作對。本始三年的旱災和地震,讓朝廷未能馳援北庭,好在霍光沒有信錯任弘,他憑都護府的力量頂住了大單于的進攻,并將戰爭拖入冬天,讓匈奴損失慘重。
本始四年匈奴遭災,四鄰背叛入侵,本是大漢進攻的好機會,卻被一場地震耽擱了。
本以為五年無事,豈料在最后一天,卻給他來個大驚喜!
雖然日食沒有實質性的影響,但對人心打擊卻極大,關中、三河等地都看到了日食,本就在民間傳播的謠言恐怕又要滿天飛。
若是按原本計劃,明年再擊匈奴,這件事應能平息下去,可現在……
“年年有災,歲歲有禍,不能再等了。”
距離尚書臺不遠,但霍光有些走不動了,不得不停下腳步休息,卻拒絕旁人攙扶。
不管上天是不是真給予警示,霍光希望能靠自己走完接下來的路,勿要像孝武那樣,功虧一簣啊。
而等他進入尚書臺時,其余七人已在此等候,任弘的目光還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旋即垂下眼睛、
這個機靈鬼,已經發現自己臉上敷了一層淡淡的妝,以掩蓋如同死灰般的膚色吧?這還是夫人顯的主意,但騙得了別人,任弘應是騙不過的。
霍光踱步走到案幾后緩緩坐下,上個月,他尚能拔劍將硬木案一劈為二以表決心,可今日,那藏在袖中止不住顫抖的手,恐怕是發不了力了。
但大將軍的眼神依然堅毅,他掃視眾人,開門見山!
“我欲提前戰事,于今歲下半年,興調三輔六郡關東輕車銳卒,選郡國吏三百石伉健習騎射者,皆從軍,合計二十萬步騎,再召來西域、北庭都護府烏孫騎兵、小月氏義從,兵分四路,咸擊匈奴!”
什么,下半年就打仗?
廳堂之內,七人皆愕然,這是大將軍從未透露過的事,上個月不是還商量得好好的,花一年時間來做戰爭準備么?怎就忽然提前了?
霍光卻不給眾人時思索,而是開始一一點名詢問,當頭第一個就點了任弘,微笑道:
“西安猴,你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