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霍光對任弘確是發肺腑之言推心置腹,卻說一半藏一半。
對真正的繼業者,以霍光的性格,才不會與他談虛無縹緲的夢想。
而是會和他談現實。
以及完完整整的孝武皇帝遺言。
“世宗皇帝臨終前告訴我。”
霍光說一句話喘一下氣:“漢家諸事草創,加四夷侵凌中國。朕不變更制度,后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
他抓住了皇帝的手,就像漢武帝當初在也如此抓著他一樣:“若后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事!
“匈奴必滅,但絕不可急切,否則外敵未滅,又起內患也!天下之危,不在匈奴肘腋之患,亦不在諸侯瓦解,而在人心土崩。只要是征伐打仗,必傷民力,朝野輿論與普通百姓都是會怨聲載道的。”
霍光言罷竟涕下:“老臣本想在生前做完此這惡事,掃清廊郭,好讓陛下安然而治。然竟不能,愧對孝武皇帝,愧對陛下。”
劉詢立刻道:“大將軍戡燕王、上官之亂,扶廟堂之將傾,挽社稷于既倒,又從民間策立了朕,于漢之功勛,已超過了蕭、曹,匈奴已衰,被大漢擊滅是遲早的事,大將軍且安心養病,待大好后自可看到那一天……還望大將軍勉粥飯。”
說著竟接過皇后霍成君送來的粥,親自端在手上喂給霍光,還不忘溫柔地將滾燙的粥吹涼些,這姿態,任誰看了都覺得是在伺候親父,還真是霍家半子了。
從霍夫人顯到霍禹、范明友等人,見到這一幕,都紛紛點頭欣慰,覺得霍家真是找個了好女婿,即便大將軍去了,他們的富貴也不會減少半分。
霍光卻也不謙虛,吃了皇帝喂的幾口粥,他當得起,似乎又恢復了點力氣,揮揮手讓屋內其他人退下,只余天子與他。
這是要留遺言的節奏。
“老臣命不久矣,陛下是時候考慮往后的事了。”
說完霍光就閉上了眼睛,虛弱無比,一半是演,一半為真,他在等,等皇帝主動問。
果然,劉詢默然了許久后,說道:“自大將軍病篤,朕日夜惶恐不能寐……國事多艱,若是君即有不諱,誰可以代大將軍之位者?”
霍光不答:“群臣行能,明主所知,愚臣無所能識。”
“沒了大將軍,朕當真不知該如何治國。”劉詢拭淚,再問道:“禹、云、山三人能否勝任?亦或度遼將軍……”
天子的話任弘真是一模一樣啊,你們商量好的么?但又不太可能,霍光笑了,粥都笑了出來,既然如此,那便說罷。
“車騎將軍富平侯張子孺,事孝武、孝昭三十余年,忠信謹厚,勤勞政事,國家重臣也,宜尊其位,可為陛下安定朝局人心,但此人只可守成,難以進取,數載之后,還是要另有其人代之,方能助陛下掃滅匈奴。”
劉詢舒眉:“大將軍的意思是,富平侯之后誰當繼任?”
“西安侯任道遠。”
霍光笑道:“此子兼有文武之才,得群臣之誼,麾下列侯關內侯者七,有百戰百勝之功,無祖先蔭蔽之助,只憑自己,二十余歲便列為萬戶,入中朝。威震外國,諸王畏懼,內有賢名,六郡良家子甘為鷹犬,涼州河西之士愿隨驥尾!”
“任弘能在臣右,唯上察之!”
霍光會舉薦任弘,這倒是事先沒想到的,劉詢先是一愣,然后恍然點頭,只不知內心感觸如何,是欣慰還是狐疑?
這是霍光臨死前給任弘留的絆子 ,他想將這顆小石子放在皇帝心里。以霍光預料,足以讓劉詢膈應一輩子,畢竟哪位天子,能再希望出他這么一位強勢的權臣呢?
這既是為了拔高任弘,好平衡朝局,讓霍氏作為外戚,能夠享受一代人的富貴,也是為了提醒皇帝,以防不測。
“上下一日百戰,別看他二人過去親如兄弟,如今也其樂融融,朝堂上眉來眼去。”
霍光又搞錯輩分了,分明是姑父。
“可這是因為老夫尚在,壓著他二人,老夫若去……假以時日,二人也只有三種結局。”
差則為秦昭王與白起,君臣反目,狡兔死走狗烹,管你赫赫戰功,賜死杜郵。
中等則是高皇帝與韓信,飛鳥盡良弓藏,收其兵權,養于身邊,死不死另說。
最好的,也不過是孝武皇帝同衛青,至少在生時能體面收場,善始善終,得一個君臣相宜的佳話。
跟老伙計們勾心斗角了一輩子后,霍光骨子里不信人,在他的眼光和見識看,不覺得二人能走出新路來。
但霍光沒有說太明顯,點到為止,讓天子自己體會就好。只當是他將死前的善言,現在他將任弘夸得多高,日后皇帝就會多忌憚。
這些事耗盡了最后的精力,接下來霍光與劉詢的對話,已經有些亂了。但這恰恰是霍光想要的效果,只有這樣,才能情真意切。
“賢良文學雖多為腐儒,不足以任大事,但卻不能像秦始皇帝那般公然罷黜驅之,而應效世宗,崇其地位宣揚其學說,卻只做虛職不為實務。”
“臣死后,陛下可找個由頭大赦天下,讓郡邸獄中的魏相、梁丘賀等人獲釋,再增加博士弟子數量,使之不治而議論。譬如楚狙得棗,彼輩自然心滿意足,為陛下歌功頌德。”
“臣執政偏嚴苛,陛下可持之以寬,如此天下人自然會欣喜,很快就會忘了老臣。”
這簡直是自己做壞事,將好名聲留給天子的意思了,劉詢大為感動,那點因大將軍專權而產生的怨恨,也在這位將死老人絮絮叨叨中消解了大半。
“臣兄驃騎將軍去病從軍有功,病死,賜謚景桓侯,而侄冠軍哀侯亦早夭,絕無后。臣兄孫霍云雖不肖,但亦可繼為嗣孫,另有云之孿生兄霍山,亦無封,臣光愿以所封東武陽邑三千五百戶分與山。”
天子許之,唯唯應諾,像極了聽老父臨終訓話而兒子。
不過才過了片刻,霍光就又將此事說了一遍,這已不是作偽,而是一向精明的他已經糊涂了。
劉詢十分耐心,默默聽著,甚至為霍光掖了掖被角。
而之后,女兒霍成君也哭哭啼啼上前來,說近日來已有了身孕,定能誕下太子,讓霍光安心。
好事,這是好事啊,霍光長舒一口氣,這樣一來,他就再無牽掛了,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待到霍光再醒來時,皇帝已經不在,他的老妻、兒子、女婿們過來,說現在已經是第二天凌晨。
真是快啊,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盡情霍禹等滿懷期盼,但霍光甚至連給家人的遺言也沒有,只喃喃說出了他人生里最后一句話:
“我夢到阿兄了。”
在夢中,霍光確實看到兄長霍去病,他身披金甲圣衣,騎著矯健龍駒,馬蹄踏著七彩祥云,飛也似的馳騁而至,來到身邊審視自己。
仿若平陽舍中初見那般,大英雄笑問羞澀緘默的霍光:“為何總低著頭?”
霍光掙扎著想坐起來,
伸手想要拉住哥哥。
但霍去病卻至而復去,大氅翻飛,他就只能跟著其馬蹄印跑,跑著跑著,聽到了喧嘩的水聲,看到了更多的人縱馬在前。
當先的是戴著劉氏冠的孝武皇帝,是他老年的模樣,年六十余,發不白,更有少容,依然那么英明神武,騎著汗血寶馬。聽說當年他也經常這樣,常晨往夜還。與霍去病等十余人,皆輕服為微行,且以觀戲市里,察民風俗。
看著那熟悉的面孔,霍光眼角流出了一行淚。
是啊,他年輕時的愿望,不過是追隨孝武、霍去病二人身邊,做一個持虎子的小跟班而已,那沉甸甸的天下,怎就砸到自己這個普通人肩上了呢?
孝武和霍去病身旁還有許多人,霍光一一認了出來,身著戎裝的是衛青,手持漢節是張騫,著獬豸冠拎著只老鼠的是張湯,挽弓瞄準西北方的是李廣。還有董仲舒、司馬相如、公孫弘、主父偃、東方朔、嚴助、汲黯。
是他的前輩們,是漢武帝和他的時代。
這時候霍光也看清楚了,他站在岸上,而眾人則位于一條長河之中,也不知是施了什么法術,馬蹄踩在水面上而不沉。
若是他往遠方看,便能望見,位于前方的,是漢景帝與晁錯、周亞夫的時代。
再往前,是漢文帝與灌、絳、賈誼、張釋之的時代。
位于河流最上端的,則是高皇帝、高后以及蕭、曹、淮陰侯、留侯、陳平等人,那是秦亡漢興,劉項虎爭天下,舊秩序毀滅,新秩序誕生,屬于大風歌的時代!
大漢一百三十余年,代代人才輩出,前赴后繼,方有今日之盛,非特一帝一將一相之力,而是蕓蕓眾生之力也。
濤聲更響了,河流迫不及待要繼續解凍奔騰,孝武皇帝在汗血馬上朝他揮手:“子孟,來!”
兄長也在朝他招呼:“吾弟,來!”
但他要怎么去?
霍光只在岸上久久徘徊,遠遠追隨,卻不能落腳。
直到周圍哭聲四起,現實里,兒孫們也發現霍光已經咽下了最后一口氣,開始了哭嚎。
照耀大漢十八年的明月,終究還是落了。
恍惚間,霍光好像看到,河邊出現了一輛車,六馬既閑,輶車鸞鸞。
車上端坐一人,是個稚幼童子,卻穿著有些寬大的皇帝袍服,嫌頭上的冠冕太重。
是孝昭皇帝,年才沖齡的他,當初正是穿戴這樣一身,由霍光背負上朝的,直到他漸漸高大,再也背不動。
還是小時候好啊,可愛,無暇,天真,聽話。
此時此刻,劉弗陵絲毫沒有病逝時的痛苦,也沒有與霍光對弈的爭斗疏遠,而是十分快活,晃著雙腳,仰起頭問霍光:
“大將軍,還不走么?”
霍光眼睛又濕了,今天他是怎么了?
“陛下,久侯了。”
他走了過去,踏上馬車,接過了轡,駕輕就熟。對為孝武皇帝趕了十年馬車的奉車都尉來說,這是老手藝,一輩子都忘不掉。
一抖轡,十二對馬蹄踏著浪花,馬車向前,載著霍光與昭帝前行,匯入這條滔滔長河中。
車輪轔轔,浪花滔滔,如同一個時代,滾滾而去!
霍光側過臉,余光只看到了那兩位站在岸上,向他作揖告別的后來人,是劉詢與任弘。
大將軍嘴角露出了一絲笑。
“接下來,就是屬于汝等的時代了!”
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