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手下段會宗背后所負的“尚書斬馬劍”,趙充國營中也有一把,這當然不是先帝所賜的前朝劍,而是劉詢召見時親贈,還勉勵趙充國,讓老將軍出征建功,時以此劍斬單于及匈奴名王首。
同樣的話,皇帝大概也對任弘說過一遍,至于他更希望誰獲取大功,趙充國心知肚明。
“天子希望老夫在離世前,能夠壓一壓道遠。”
老將軍不是不明白天子的心思,但彎彎繞繞的政治,是朝堂兩府要考慮的事,對將領來說,受命而不辭,敵破而后言返才是本分。
就像六國時齊國大將匡章,在垂沙與楚軍對峙六個月,搞得齊宣王不耐煩了,派使者去催促,匡章卻道:“對于我來說,撤了我的職,殺了我,甚至殺了我的全家,這是大王能夠做到的;戰機不成熟的時候要求出戰,戰機成熟的時候不要求出戰,這是大王在我這里不能夠做到的。”
沒錯啊,戰場之上,敵境之中,在對方主力在哪都沒搞清楚的情況下,將領需要思考的,只有如何取得勝利!勝負未定就想著爭功讓功,非智者所為。
作為將軍,不能像李廣那樣不懂政治,否則會莫名其妙得罪人做錯事,影響仕途。但也不能太懂,臨敵之際還想著幾千里外朝堂格局、戰后位次、皇帝心思,這樣會讓你的選擇變得猶豫,而猶豫,就會敗北!
“兵勢,國之大事,當為后法。”這就是趙充國眼中的“大局”。
任弘有一次成功的千里奔襲經驗,在多次戰爭中證明了指揮騎兵作戰的能力。
而趙充國,他中年時雖曾為敢死之士,但年紀漸長,打仗求穩是常態,屯田、練兵、結寨,三板斧下去,敵人也差不多了。奔襲燕然山,即便麾下士卒樂意,他七十多歲的身體也扛不住啊。
拋開政治因素,光從軍爭角度,任弘確實比他更合適。
責任終究還是戰勝了私心與夢想,決定既下,剩下的事就好辦了,趙充國勻了一下軍中的馬匹,將兩萬匹馬給了任弘,讓他補充損耗,以一人兩馬趕赴燕然。又接收了任弘軍中的病患傷卒,帶其南下,卻沒同意辛慶忌請求隨西安侯去燕然山的請求。
這新陽侯辛慶忌還是太年輕了,就是不懂政治的典范了。元霆西征,任弘是趙充國的屬下,趙充國大可不必顧忌,直接派金賞隨其奔襲。可如今二人皆為將軍,各率大軍,互不統屬,虎符只能指揮手里這點人,若是私相授予,那便是犯了大忌,這是底線決不能碰。
趙充國只與任弘承諾:“待我南下與居延取得聯絡,若右部果然降了,便立刻派新陽侯等以輕騎北上支援道遠。”
“趙將軍真有大將之風也。”
任弘還能說什么?有友軍如此,夫復何求?一人兩馬,他軍中的幽、并騎士在有鞍、鐙、馬蹄鐵的情況下,草原上行軍速度已超過了匈奴精銳。斥候日行兩百里(八十公里)能夠做到,爭取前鋒五日內趕到燕然山窺探情況。
他現在也很糾結,既希望傅介子勿要與單于主力遭遇,又希望對右部的勸降成功,否則吳宗年就危險了……
東路軍雖然出塞四千里有些疲敝,但在火燒姑衍山后士氣正旺,又爭得追擊單于的路線,都摩拳擦掌欲大干一場。
兩軍道別時,趙充國對任弘道:“古人有鬻盾與矛者,吾盾之堅,物莫之能陷也,吾矛之利,于物無不陷也。”
老將軍拍了拍自己:“我來做那物莫之能陷之盾。”
“而道遠,就做大漢的無不陷之矛!”
草原的風吹動了趙充國的白須,讓任弘深覺,這輩子能跟著老將軍歷練成長,真是他的福氣。
趙充國朝任弘揮手,催促他動身,就像長輩勉勵一位遠行的后生:
“逮到了單于,算老夫一份功勞。”
“若是撲空了,該撤就撤,有老夫在南邊給你兜底!”
“舉盾!”
隨著孫千萬一聲大喊,站在駱駝尸體后的漢軍弩手便立刻蹲下了身子,身旁力大的士卒迅速舉起名為“吳魁”的大盾牌。
這樣的動作,他們已經做過無數遍了,現在只默默倒數,在數到“一”時手臂果感受到了激烈的沖擊,叮叮當當的聲音落在盾牌上,這是匈奴人齊射的箭雨,偶爾有箭枝穿過縫隙釘到地上。
匈奴人還是老套路,知道自己不擅長攻城,遂先圍而不攻,依靠優勢兵力將駝城團團包圍。單于大軍駐扎在一里外,每次縱上萬騎靠近駝城,畢竟是個圓,往往一邊順風,一邊逆風,匈奴人就挑著順風的位置下馬步射,試圖對漢軍造成殺傷。
但這戰術卻不太奏效,駝城直徑一漢里,匈奴人在角弓最遠射程拋射,就算有風力相助,箭矢也無法將其全部覆蓋。駝城中央是安全地帶,傅介子的將旗和漢軍輜重就在那兒,箭矢、水袋、肉干、馕,甚至還有駱駝奶……
不披甲或輕甲的士卒往來運送補給,身披鐵扎甲的壯士則頂在最前線,傅介子讓人傳令:
“一創者持兵戰!兩創者退而診治,三創者載輦。”
受傷者得將甲解了交給生力軍,如此換人不換甲,盡管漢軍在慢慢減員,前方卻能保持三千甲士的人數,挺矛持刀而待,讓在旁徘徊想找缺口沖入駝城的匈奴人無隙可乘。
一旦胡虜試圖靠太近,就會挨一陣強弩。匈奴甲胄遠不如漢,對方鐵扎甲、明光鎧挨了箭如輕風拂面,匈奴人卻非死即傷。
五千小月氏人也被安置在駝城一角地勢較高的位置,在風向有利時對慢慢靠近試驗漢軍弩機射程的匈奴人加以還擊。
圍攻已持續了一晝夜,疲敝戰術失效了,眼看漢軍依然生龍活虎,大單于虛 閭權渠心急如焚。
他年少時聽過祖父且鞮侯單于圍李陵的事,那是一連串遭遇戰,第一役在浚稽山,單于三萬騎進攻李陵五千步卒,竟為其所敗,死傷數千人。且鞮侯單于大驚,只能召左右地兵八萬余騎攻李陵,漢軍向南突圍,匈奴就緊追不舍,復戰又被斬首三千余級。
一直追了數日,匈奴人火攻都用上了,折磨得漢軍疲敝不堪,但在林中交戰又死了數千,且鞮侯差點挨了連弩,再追至平地,一日數十合戰,又付出了數千人代價,才殲滅了漢軍,招降李陵。
那時候虛閭權渠還年輕,沒和漢軍交過手,驟聞此事,不明白為何八萬匈奴勇士竟差點拿不下五千漢人孤軍。直到在左地主政,與范明友交手數次后,他方知漢軍確實強悍,萬不得已,勿要攻其城郭。
今日仿佛天漢二年那一戰重現,十萬騎圍萬余兵,對方還有駝城,匈奴的優勢絕無看上去那么大,若虛閭權渠能選,他絕不會與對方硬碰硬,但這駝城堵住了前往右地的交通要道,沒錯,匈奴大軍是能輕松過去,但關鍵是,他們身后,還有十七萬帳落的家庭,多是引弓者的家眷,萬萬不能拋棄,更別說數十萬頭的牲畜牛羊了。
這隘口寬不過二十漢里,駝城占據了一個制高點,騎兵呼嘯而過可以,但趕著牲畜的帳落一旦抵達隘口,牛羊群為交戰喊殺所驚亂跑起來,那場面必然大亂,漢軍或會乘亂反撲。
所以非得將這肉中刺拔了,隘口方能復通,更何況,這也是匈奴獲得一場難得勝利,士氣復振的好機會,利用匈奴人今日為殺出一條血路的決死之心,必能一戰!
“本單于親將十余萬騎擊漢萬人而不能滅,漢與西域諸邦將益輕匈奴,這駝城,必須破!”
這一次,雙方都有死戰不退的理由,狹路相逢,勇者勝!
虛閭權渠看了一眼西方漸漸落下的太陽,雖然布在東方兩百里外的斥候尚未見到漢軍援兵身影,但單于知道,留給匈奴的時間不多了。
“繼續馳射騷擾,天黑后四面圍攻,再沖一次!只要斬了漢將傅介子,漢軍自潰!”
今夜有陰云蔽天,見不到月亮,十步之外一片漆黑,傅介子只好與昨日一樣,讓人去駝城外圍點火。
漢軍在扎營時預料到會有圍城戰,于交戰前在駝城外百步內堆了一些葦桿枯草,入夜后又以裹了松脂的煙矢點燃,令神箭手射之,燃起火堆。
但靠近丘陵的那邊,火堆為匈奴人所破壞,傅介子猜測,匈奴人可能是要從那兒發動襲擊。據說征和四年燕然山之役里,胡虜就是夜襲李廣利大營取勝的,在加強防備的同時,遣人去點火以防不測。
曲長郭翁中承擔了這任務,他拒絕了披掛明光鎧:“甲太重了,走得急了還會發出聲響,還是輕裝而出好些。”
就像當年在蓮勺打群架時一樣,講究的就是布衣仗劍游俠,誰若披甲,是會遭到游俠圈子鄙視的。
結果卻被孫十萬罵了一頓:“讓你披就披上。”郭翁中只好聽命。
除了輕俠兵外,還有幾個手腳靈活的小月氏人協助,他們摸著黑翻出了駝城,躡手躡腳向前走著,昨夜匈奴人也試圖發動夜襲,但在強弓勁弩抵御下以失敗告終,在駝城周圍留下了一堆人馬尸骸,要小心不被絆倒,遠處匈奴人的大營閃爍火光,如同漫天星河,回過頭,駝城顯得十分渺小。
行至數十步外,一路拉拽的枯木干草被屬下堆在一起,一個屯長單膝跪地,摸出懷中的火鐮——這也是大司農的發明之一,可以讓點火速度加快數倍,他輕輕地打著,盡量不發出聲響,可當火星跳躍到枯草上發出光明后,在旁警戒的郭翁中看著前方,倒抽了一口冷氣。
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能看到對面數十步外,竟有黑壓壓的一群匈奴人,正摸著黑緩緩前進,他們也察覺了火光,在愣神了一瞬后,立刻翻起身朝這邊沖來。
“退!”
郭翁中也顧不上管火了,拉起想多吹幾下的屯長調頭就跑,身后響起崩崩的弓弦聲,很快,冷箭落到他們原先的位置,又開始劃過身邊,不斷有人中箭倒下。
他也中了,但箭矢或釘在甲衣魚鱗縫隙里,或中了背后鋼制圓護,直接被彈開,幸虧披甲而出啊。但確實是沉,極大拖后了他的速度,游俠曲長只能拿出吃奶的力氣拼命往前沖,結果在快到時卻被一具尸體絆倒,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
這一下摔得夠嗆,腳踝似是折了,郭翁中一瘸一拐地起身,他的屬下們已經往前跑了,邊跑邊吹著示警的號角。而匈奴人身影越來越近,郭翁中一咬牙也豁出去了,只轉過身,拔出腰上環首刀,想要臨死拖幾個墊背,也不知能殺幾人,值不得身上這明光鎧?
千鈞一發之際,身后卻響起弩矢連發之音,對面沖在最前方的匈奴人應聲倒地,而一隊人也沖出了駝城,卻是孫千萬大吼大叫著親自操弩指揮,甲士以吳魁大盾頂在前方,袍澤們攙著郭翁中回到了駝城中,才翻過駱駝尸體,隨著孫千萬一聲“趴下”,眾人立刻臥倒在地,一陣箭雨已降臨頭頂!
這下也不用隱秘行蹤了,駝城四面忽然光芒大起,匈奴人動用了起碼六七萬人,舉著火把,從四面八方發起了進攻,萬千號角、胡笳猶如狼嚎擾得人心發慌。
駝城中央,傅介子將一封就著火光寫一半的信塞入甲中,又吐掉了嘴里嚼了許久難以下咽的干糧,接過士卒遞來的鼓槌,他站在鼓架前,讓人幫忙松了松鞶帶,只以右手奮力敲打,緩慢而有力的節奏加入了這場合唱。
咚,咚,咚!
五千俠兒呼吸沉重,十萬匈奴紛沓而來,號角、胡笳、鼓點,小月氏人的羌笛,胡塵喧囂,喊殺聲回蕩在燕然山隘口,這是漢匈兩族命運交織的贊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