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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6章 過河卒

  “咳咳咳。”

  即便在決戰戰場上,張千秋依然是沒精打采的,咳嗽也沒個停,不知是被放出來遮蔽敵軍視線的煙幕嗆到還是馬糞太臭,他幾乎每下一道命令就要咳一下,傳令兵生怕張太守忽然將肺腑咳出來當場暴死。

  作為以多智聞名的富平侯張家長子,張千秋很清楚任將軍把東路軍中素質最低的冀州兵放于中軍的原因——一路上掉隊近萬人,比幽、并兩軍加起來還多,可不是素質最低么。

  萬余好容易跟到此處的冀州兵大多不能騎馬作戰,只充當了步卒,在中軍前陣并未列成一條直線,而是歪歪扭扭,一部分人還因為疲憊而或坐或立。

  “吾欲誘胡虜渡河攻我中軍前陣,而以兩翼圍而擊之。”

  任將軍給張千秋交了底,這是使敵人自至的計策,誘惑單于發精兵進攻看上去最好打的中軍。可實際上,冀州兵弓弩充足,藏在后頭的長矛長戈往前一挺,自保有余,貿然進攻的匈奴人會撞上一塊硬邦邦的石頭。待到戰線拉長,位于漢軍兩翼的幽、并騎兵便可向前進攻,將匈奴人包圍!

  漢軍抵達戰場的不過四萬余,而匈奴有七八萬,任弘竟想以少包多,打一場殲滅戰,實在是瘋狂。但這也是每次漢軍與匈奴戰于漠北最愛干的事,當初漠北之役,衛青先以武剛車環繞為營,穩住陣腳吸引匈奴進攻,戰至日暮,大風驟起,沙石撲面,才乘勢指揮騎兵從兩翼包圍單于,差點得手。

  今日任弘故技重施,先布偃月陣,為提防匈奴人突破或繞后,給他來個中心開花,又令傅敞將虎賁營一分為二,在中軍大旗前、后各以百余乘車布了兩個同樣是月牙形的陣,卻與兩端突出中間凹下的偃月陣相反。

  它們被任弘稱之為“卻月陣”,這是步兵車兵所練,在云中定襄那幾個月可沒白呆啊。

  如此一來,漢軍的排兵是大陣套小陣,任弘數百里趨利追擊單于看似冒險上頭,臨敵時卻又穩的一批。

  雙方一交戰,張千秋就讓中軍前陣擺出誘敵之勢,令冀州兵們隨意而為,不講究陣列整齊,該坐就坐,該蹲就蹲,可不論他們如何騷首弄姿,郅居水(色楞格河)對岸的匈奴望著漢軍步兵,就是無動于衷。

  傅介子在燕然山隘口那一仗,算是將匈奴人打怕了,漢軍已經亂糟糟的陣在他們眼里卻是“整齊”,生怕半渡河水時挨了密集的弩箭,又被長長的戈矛所阻,最后再殺出一群鐵人來,那可吃不消。

  相較之下,胡人寧可去碰漢軍騎兵,自上一場速邪烏燕然山之戰后,匈奴已經二十多年沒跟漢軍騎兵好好打仗了。沒有文字的民族總容易健忘,很少同西域漢軍碰撞的單于庭、左部諸王,對匈奴騎兵迷之自信,以為在草原上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

  還是老道的郝宿王刑未央注意到左右兩翼漢軍騎兵的馬鐙,向單于提了個醒。

  “或許是漢軍不擅騎術,必須腳下踩著繩子才能坐穩。”

  虛閭權渠單于也只以為這是漢軍騎術偏弱的標志,沒太放心上,仍讓刑未央按計劃行事。

  隨著單于主陣的號角聲,無數在地平線上躍動的匈奴騎兵以百人為單位,開始渡過寬闊實則卻很淺的郅居水,朝漢軍幽州騎所在的右翼發動進攻,想打斷他們的休憩。

  右翼主將是定襄太守,參加過多次戰爭的老將王平,他不像張千秋那般多智,做人比較實在,匈奴軍來攻,絲毫沒有示弱的打算,干脆地迎戰。

  兩軍在郅居水南岸你來我往,這邊匈奴人拋射箭矢如小雨,那邊漢軍操弩而射,暫時沒有直接碰撞,只在匈奴人靠得太近時,忽然沖出一隊突騎,將兩個百人隊的匈奴人沖垮吃掉。

  這一試探,讓虛閭權渠單于明白,漢軍雖然疲敝但還有戰力,他似乎后悔了,隨著旗幟搖動胡笳吹響,負責進攻右翼的千余匈奴軍開始撤退,欲退到郅居水北去。

  王平大急:“莫非是單于改主意了,不欲攻,而欲拖延?”

  他將這個情報告知任弘,任弘早先從孫十萬等人處得知,數日前,匈奴有四五萬騎追著烏孫人過了燕然山隘口,很可能會來此與單于匯合,打七八萬匈奴人他信心滿滿,但若變成十余萬,難度就要增加不少。

  兩軍在此對峙下去,時間站在匈奴人一方,任弘皺了眉毛,既然敵人不主動進攻,他的偃月陣就白設了。

  計劃就是用來打破的,當左翼甘延壽派人來請求主動出擊時,任弘略加思索便同意了,讓他出五千騎渡水追擊。

  左翼并州騎駕馭著駿馬渡過郅居水,馬蹄踏在松軟的岸上,帶起一塊塊的泥土,甘延壽還讓人高呼“匈奴敗了”,只可惜胡人聽不懂漢話。但就在漢軍半渡之際,方才退卻的匈奴人卻猛地調轉馬頭,又沖了回來!上萬騎聚集在水邊駐馬步射,密集的箭幕朝河中心的并州騎飛來!

  匈奴人雖然不知道“半渡而擊”的兵法口訣,卻明白這道理,郅居水寬而淺,雖然能趟過去,但河底泥濘,走一步陷一個坑。

  匈奴人作為地主,當然知道河流水文情況,大單于當年從右賢王處得知,漢軍近年來沉迷突騎,而短于騎射,雖然硬碰硬匈奴吃了甲兵上的虧,但在郅支水上交戰的話,因水流所阻,漢騎沒法沖鋒!

  匈奴人耍了小聰明,并州騎無法上岸,略微退卻,回到南邊。

  北岸的匈奴人得意地叫囂起來,但漸漸卻停了,因為他們看到,漢軍將十多輛戎車推到了河邊,上面的皮布一揭,露出了讓他們頭痛的大黃弩來。直接以斷矛為弩矢,力士高高舉著大錘一砸,斷矛彈射飛出兩百多步,跨越了河水,將一個匈奴人連人帶馬射死,逼得匈奴人不得不稍稍散開。

  馬可以扔人可以丟,但這東西可不能拉下,有了它,漢軍在火力和射程上就有絕對優勢。

  方才在水中弄得泥糊糊頹然而退的并州騎,也跟隨甘延壽放棄了他們的戰馬,取下馬上掛著的盾牌,一手持戟或環刀,在河邊聚集結陣,別看是騎兵轉步兵,這千余人披甲率卻接近百分之百。

  兵法云,軍中有大勇、敢死、樂傷者,

  聚為一卒,名曰冒刃之士;有銳氣、壯勇、強暴者,聚為一卒名曰陷陳之士。這些人便是并州騎中各郡精銳死士所聚,他們騎戰不一定最佳,可騎馬抵達戰場后,下馬步戰卻是行家。

  隨著甘延壽一聲令下,冒刃、陷陳之士跟著他再度踏入河中,淌著被弄渾的水流,一步步朝北岸行進。

  騎兵忽變成步兵,匈奴人猝不及防,手中的弓開始加快射速,矢如飛蝗,釘在漢軍冒刃、陷陳之士身上。河水沒過膝蓋,河底泥濘不堪,加上漢軍身子沉,一步下去,抬腳都很費力,故速度極慢。

  持吳魁的盾牌手舉盾先行,這些本來平平的盾被任弘將軍讓工匠改進過,兩側有一定弧度,還鑲了鐵皮,防御力更佳,常將箭矢彈飛。偶爾有力道大的箭洞穿了防御,將盾手的掌釘在木盾上,鮮血淋漓,但還是擋住了大多數直射來的箭。

  拋射卻是防不完的,甘延壽就被一支從天而降的箭矢射到,撞在肩膀上的巨力讓他打了個趔趄,一膝蓋跪倒在水中,但又咬著牙站起來,仗著明光鎧甲厚,只用盾擋著臉,另一只手折斷箭桿繼續前進。

  他們就這樣一步步往北岸挪動,靠近時后面的重甲材官甚至能抄弩反擊,配合每一箭都帶走幾個匈奴人的大黃弩,將沒有盾甲的胡兵射死落入河中,一時間水花四濺。

  匈奴人眼看靠前的漢兵都快成刺猬了還在動,尤如天人降世,神威凜然,不由大駭,想起駝城一役的“鐵猛獸”來,腳步忍不住開始往后挪動。

  隨著前鋒抵達河中,后面又有五千余甲士棄馬步行,緊跟著甘延壽前進,踏浪而行。

  這下匈奴的箭矢已無法擋住漢軍,遂開始后撤,換上一批手持長矛的胡人,這是從林中征召的獵手,他們最擅長的不是騎射,而是步行使矛,可以將仰攻的漢軍當成野獸來扎。

  但匈奴人近戰經驗顯然沒漢軍豐富,匈奴人矛才往前一送,就被并州士卒手里的卜字鐵戟勾住,往后使勁一拉,要么胡人兵器脫手,要么連人一起被拽下河中,又被補了一刀丟掉性命。

  甘延壽就更可怖了,直接用戴了厚皮手套的雙臂拉住匈奴人刺出來的矛桿,使出巨力,像拔草一般將胡虜一個個拽下來,連拽五六人不帶喘氣,最后一腳踩踏上岸,一揮大戟,掃出來一點空地,高呼道:

  “先登!”

  聲音震得匈奴人連連后退,甘延壽左右的陷陣之士也瞅準時機,攀著河岸就上,幾人被刺中踹回河中,其他幾人卻成功登岸,他們瘋也似的,揮舞手中鋼刃環刀在甘延壽身旁戰斗,逼退一圈匈奴人,為后面的袍澤騰出空間,將旗幟送到了岸上。

  從任弘的角度看去,在鏖戰許久后,郅居水北岸終于插上去了第一面白毦!

  任弘松了口氣:“大善,君況立功了。”

  甘延壽帶人在匈奴人占據的河岸上有了立足的橋頭堡,立刻蹲下頂盾,結成往日訓練的卻月陣形狀,抵御匈奴的反撲。

  左翼越來越多漢卒已渡過河水,開辟的空間也越來越大,足以讓并州軍萬余人全部抵達對岸。他們因地制宜,放棄了本就虛弱疲倦的馬匹,全部改為下馬步戰,殺得匈奴放棄了沿河一線,只在遠處射箭,卻于事無補。

  他們猶如一枚紅色的過河卒,被任弘重重拍在界河對岸,死死釘在敵陣中,有進,無退!

  這顯然打破了單于欲在郅居水中戰斗,削弱漢軍突騎的計劃,匈奴人有些慌了神,任弘看到,單于連續派了三四個千人隊支援左翼,這正中他下懷!

  除了大偃月套小卻月,防守敵人,并反包抄用的甲方案外,他還準備了乙方案——左翼不惜代價強攻登岸,吸引匈奴在左翼增兵,空出右翼。

  隨著任弘將旗揮動,右翼憋了許久的王平也出動了,幽州兵同樣放棄了馬匹,步行殺向河岸,強行突破匈奴人陣線后,卻沒有原地固守,而是繼續向前奮擊。

  這是打算用順時針的攻勢,將匈奴大軍向燕然山一側趕去,壓迫他們的作戰空間,使胡虜騎射優勢完全喪失,最后依靠山脈補充己方兵力較少的劣勢,完成包圍殲擊!

  單于也意識到了這點,停止向左翼增兵,只連連派出幾個小王和萬騎長,三萬余人試圖阻擋萬余幽州兵的猛攻。

  就在漢軍、匈奴左右翼皆在郅居水北岸一線鏖戰時,趙漢兒卻馳騁而來,向任弘稟報了斥候觀察到的情況。

  “將軍,匈奴單于派出萬余騎,從陣后繞路,正在向右方平移,欲從遠處渡郅居水,襲我本陣!”

  而在燕然山盡頭的另一側,大閼氏和顓渠閼氏的車隊,卻意外地遇上了郅支的大軍。

  因掉隊嚴重,沒有當初離開燕然山隘口的人數,但亦有四萬余騎,氣喘吁吁地在草原上休憩,他們原本在追擊烏孫,得到單于北上的消息后,郅支擔憂單于會與中路、東路漢軍遭遇,加快了速度,亦是數百里趨利至此。

  “既然大王子抵達,那大單于就有援兵了!”

  作為呼韓邪的生母,大閼氏念著被漢人扣押的兒子,仍不太愿意喊呼屠吾斯“左賢王”,連將匈奴至寶月氏王頭和金留犂交給他時,亦有幾分猶豫,這一幕被旁邊暗中觀察的顓渠閼氏看在眼中。

  但郅支卻只接了小刀金留犂,拒絕了月氏王的鍍金腦袋。

  “請大閼氏留著它吧。”

  驕傲的郅支得知單于就在百里之外,他哈哈大笑,總算是趕上了。郅支讓人催促疲憊不堪的部眾們起身,看著燕然山另一側,迫不及待。

  天黑前,他就能抵達戰場,加入這場圍獵。

  “我會用斬下那任弘的頭顱,燙掉發,剝去皮,挖空腦髓,鍍上金子,來制作屬于我自己的傳世飲器!”

  郅支舔著嘴唇:“再就著碗中美酒,用金留犂割他的肉,仔細品嘗,看任弘究竟是虎,還是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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