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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0章 權變

  “王式?那是何許人也。”

  去石渠閣的路上,與任弘同車的張敞提及此人,任弘卻一下子沒想起來是誰。

  “昨日列席于石渠閣中,驃騎將軍忘了么?”

  任弘無語,昨天全是戴著高帽子的儒生,名字都很陌生,他哪能一一記得啊。

  張敞只好幫任弘回憶,說四家詩混戰時,魯詩那邊除了韋玄成、魯詩博士江公外,還有東昏侯——也就是廢昌邑王劉賀的老太傅王式也被邀請來了。

  張敞道:“王式乃是昌邑王劉賀的太傅,昌邑王因行淫亂被廢,昌邑群臣因此下獄誅殺。王式也在被誅殺之列,廷尉責問王式,你是昌邑王老師,為何不進諫制止?”

  “王式答道:我朝夕給昌邑王講授《詩經》三百零五篇,那些教人做忠臣孝子的篇章,都是反復講誦;那些描述無道昏君的篇章,我也痛心剖析,怎么沒有進諫!廷尉以為有理,也免去了他的死罪。”

  “而王式回家教授,其弟子沛縣褚少孫等應博士弟子選,成績甚佳,得到太常賞識,這次也將王式邀請來了。”

  不過昨天多是韋玄成發言,王式倒是沒太多話。

  結果昨日魯詩一派慶祝狙擊毛詩成功的酒宴上,就出事了。

  “魯詩博士江公對王式心懷嫉妒,與王式起了口角,王式秉承《曲禮》不肯以客身份唱《驪駒》,江公遂大罵王式所學的是《狗曲》。”

  “王式覺得羞恥,裝醉跌倒,今早就走了,其弟子沛縣褚少孫不忿,便跑到向京兆尹狀告那江公有辱斯文。”

  任弘道:“此事不該告到太常處么?莫非那褚少孫認識你?”

  張敞道:“然也,褚少孫對史頗有興趣,曾登楊惲家門,跪求借《太史公書》觀看。”

  “楊子幼借他了?”據任弘所知,楊惲一貫是眼高過頂的。

  “借了,還夸此子有史家之才,我去子幼家時遇到過一次。”

  這件事其實很簡單,韋玄成已經是列侯了,還是太中大夫,不屑于爭區區博士之位。但江公卻害怕王式搶了他的飯碗,加上王式也和他一樣,在魯詩之外鉆研孝經,還有口碑不錯的著述,所以江公才嫉妒不已。

  “石渠閣之會還沒結束,這就迫不及待開始內斗了,果然是儒生啊。”任弘搖頭笑道:“更何況,彼輩就篤定毛詩敗了?”

  雖然解延年口頭上不敵三家,但毛詩到底能不能位列博士,最后還不是天子一句話的事。

  不過為了區區一個博士之位,這些“大儒”就能說出如此粗鄙之言,若為了一整個學派的地位和仕途?真不知會做出怎樣瘋狂、沒下限的事來。

  他說的就是公羊家。

  “公羊派加人了。”進了未央宮來到石渠閣附近,提前來到此處的黃霸來告訴任弘這件事。

  “公羊眾人說,他們與榖梁本來各出五人,但榖梁卻暗暗加了蕭望之,不公平,故公羊也加了貢禹為助吏。”

  瑯琊人貢禹是王吉的老友,“彈冠相慶”這個成語的貢獻者,乃是董仲舒的再傳弟子,本來和蕭望之等同屬于“清流”,可這次關乎門派存亡,他也不得不坐到蕭望之所占的榖梁對立面去了。

  耿壽昌有些擔憂:“將軍,吾等不加么?”

  任弘看了一眼跟了自己多年的弟子劉更生,他雖然個頭沒長,跟個小豆丁似的,但其聰慧才智讓人贊嘆,在鉆研左傳方面,已經青出于藍了,真是撿了塊寶啊。遂笑道:“不必了,我相信子政。”

  “今日且看他,舌戰群儒!”

  貢禹今日不彈冠了,只靜靜坐在石渠閣中。

  他是被嚴彭祖等公羊博士、弟子哭著懇求來助陣的,公羊派這幾年青黃不接,對面出了蕭望之這個通五經的名儒,他們自覺不是對手,琢磨著也只有貢禹能與之一戰。

  貢禹與蕭望之政見相同,可今日分處不同學派,榖梁是想踩著公羊的尸體躋身朝堂,而任弘的左傳一派亦虎視眈眈,公羊唯有自救。

  上一次他們遭到挑戰,乃是董仲舒與瑕丘江公的辯論,榖梁一派認為,是公孫弘的偏袒和江公口吃導致榖梁敗北,可貢禹卻明白,這不是主要原因。

  他們公羊之所以能贏,是因為以學應術,恰逢其時,迎合了大漢和孝武的需求。

  貢禹知道,孝武在給董仲舒的策問中,最關心的一個問題就是:“三代受命,其符安在?”。

  當時大漢立國七十余載,卻尚未得到關東的普遍認可,長安對關東也十分防范,過函谷關跟去外國一樣,七國之亂絕非只是幾個諸侯的野心作祟。

  故大漢急需確立正統,得到普天之下的認可。公羊派便能提供這種理論,過秦、宣漢、三統,這三板斧確立合法性,最后再通過更化改服色、歷法,完成“新王”對舊統的繼承。

  “這便是公羊能贏的緣由。”

  貢禹得回想起前師董仲舒等人在初見孝武時的抉擇。

  而另一邊,落座的任弘也在看著公羊眾人,他很清楚,當初的公羊派是激進的理想主義者,他們相信太平盛世是可以實現的,將希望寄托在孝武身上。

  孝武也如此認為,他給董仲舒的策問中便說:“伊欲風流而令行,刑輕而奸改,百姓和樂,政事宣昭。”

  為了實現太平理想,漢武帝得在自己帝王生涯內徹底解決匈奴問題。為斷匈奴左臂而進入朝鮮,為斷匈奴右臂而開河西辟西域,鹽鐵專營、算緡告緡等等舉措,無不為了籌集軍費。在這期間他還平定了南越、東越和西南夷。

  巨大的成功使漢武興奮不己,于是把一些應在太平盛世到來以后的事情提前,比如封禪、巡行,他不認為自己的擴張步伐太快,但帝國已經疲敝不堪。

  所有正確的事情,同時去完成,就成了不正確。

  到這時候,公羊儒生也對孝武失望不已,于是試圖借天人感應,給皇權上一道緊箍咒。想通過對天命的解釋,制約越來越瘋狂的皇帝,但孝武看穿了董仲舒的把戲,他本人差點被殺。

  這時候,三統說這把雙刃劍就開始起用了。

  當儒生對大漢充滿希望的時候,三統論可以為劉姓的正統背書。但當儒生對大漢普遍失望的時候,三統論又可以成為論證漢家當亡的根據,睦弘、蓋寬饒莫不如此。

  皇帝開始發覺三統說的危險性,公羊若不做改變,恐怕會被黜落。

  學術與政治是密不可分的,大一統已成,匈奴已殘滅,九世之仇已報,《公羊》對漢家治術的兩個重要支撐,此時已不再重要。何況《公羊》家對戰爭的態度,早就站在了天子的對立面上——他們的“尊王攘夷”只支持被動反擊,對主動開拓極力反對。

  這使《公羊傳》成了既陳之芻狗,如今面臨生死存亡。

  但公羊派,還有最厲害的一招,從公孫弘、董仲舒處傳承了下來。

  “那便是……權變!”

  蕭望之的位置距離貢禹并不遠,但今日他卻驚訝地看著,平素也算剛正的貢禹,今日卻像平津侯公孫弘一般,茍合取容。

  在榖梁眾人紛紛開炮,指摘公羊中有異端邪說,欲顛覆大漢社稷時,貢禹與公羊眾人一起,拼命為公羊學說洗白。

  比如將禪讓說成“再受命”,孝武皇帝改制便是再受命.又言睦弘預言的漢天子禪以帝位,指的是孝昭當內禪于今上。

  他們甚至用上了齊學擅長的陰陽讖緯,開始說一些神神叨叨的東西,想要證明公羊派對大漢的忠誠。

  先是貢禹獻上一幅《春秋緯·演孔圖》,說孔子得麟之后,有血書飛為赤鳥,化為白書,署曰《演孔圖》。

  貢禹大聲念道:“孔圣沒,周姬亡,彗東出,秦政起,胡破術,書記散,孔不絕。孔子仰推天命,俯察時變,卻觀未來,像解無窮,知漢當繼大亂之后,故作撥亂之法以授之。”

  而公羊博士嚴彭祖找來的東西更侮辱智商:“孔子作《春秋》、制《孝經》既成,使七十二弟子向北辰星罄折而立,使曾子抱河洛事北向,孔子齋戒,持縹筆,衣襦單衣,向北辰而拜,告備于天曰《孝經》四卷,《春秋》、《河》、《洛》凡八十一卷,謹已備。”

  “天乃虹譽起,白霧摩地,赤虹自上下,化為黃玉,長三尺,上有刻文。孔子跪受而讀之曰……”

  那么刻文是什么呢?嚴彭祖提高了音量:“寶文出,劉季握,卯金刀,在珍北,字禾子,天下服。”

  任弘差點沒笑出來,好嘞,孔子成了帶預言家,不僅知道未來將有個漢朝,而且還知道了未來的皇帝叫劉季。

  孔子的十二世孫孔卬是越聽越臉黑,難怪孔家會跟公羊派徹底鬧掰,這群人胡扯起來沒個下限的。

  這已經不是孔子了,而是某位先知教主吧,任弘越聽越覺得公羊家可以洗洗睡了。

  但公羊家擅“權變”,隨機應變能力確實強,眼看這些陰陽讖緯似乎沒讓皇帝露出笑容,貢禹咬咬牙,拋出了他們的最后一招,開始重提公羊派的核心理論:三世說。

  《公羊》學把《春秋》十二公分為三世: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但從春秋真實的歷史來看,“三世說”的誣妄顯而易見。事實上春秋時愈降則愈不太平,政亂民苦無可告訴,禮樂也越發崩壞。

  所以,這三世說不是給春秋準備的,而是要套在大漢歷史上,來討好皇帝。

  貢禹說道:“如高祖、孝惠、高后時,內其國而外諸夏,乃是據亂世;孝文、孝景、孝武、孝昭時內諸夏而外夷狄,乃是升平世。”

  “至于今上,昭至德,開大明,配天地,本人倫,勸學修禮,祟化厲賢,以風四方。匈奴為北藩,西域遠夷之君內而不外,天下四至萬里外,遠近小大若一,可謂太平世也!”

  這不就是全球化么?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么?

  諂媚之意溢于言表,但至此,劉詢一直板著的臉才稍微松了松。公羊派求生欲果然很強,這三世說一出,他們起碼多了一個被天子看中的點,應該不會直接被廢除了。

  任弘暗想,這公羊也是有可取之處的,這三世說,可不比榖梁那種越古越美好的理論強多了,只可惜沉寂多年。

  再過兩千年,才被號稱“新公羊”的康有為等人和西方進化論結合在一起,成了“歷史進化論”。

  “應該棄其糟粕,取其精華,再退居二線。”

  任弘心中暗暗笑道:“這三世說,現在是我左傳一派的了!”

  榖梁那邊,蕭望之等人倒是一愣一愣的,他們將注意力都放在左傳上了,確實沒想到公羊派求生欲如此之強。貢禹在幾乎所有人的批駁下,硬是將大逆不道的“逼迫天子禪讓”給圓了過來,保留了一席之地,看來接下來是三方角斗之勢啊。

  今日的辯駁才剛剛開始,天子讓公羊停止鼓吹他們的三世說,會議進入下一個議程:論春秋三傳異同。

  按照學術討論的規矩,先提出一個問題,三家學者給出不同的解答,最后由皇帝加以裁斷。

  出于公平起見,劉詢沒有讓任弘、魏相來提,而是點了他身旁的太子劉去疾。

  “太子,你挑一個罷。”

  劉去疾才十歲,他模樣和許平君很像,溫順而乖巧,他的教育是皇帝親自抓的,先被蘇武教了六年,如今蘇太傅已逝,新的太子太傅尚未選出,但已經開始讀春秋經了,只未涉及傳。

  今日哪家能贏,或許便能承接太子的教育。

  劉去疾顯然對儒術不太感興趣,方才聽得都快睡著了,也不知該怎么選,信手翻著手里的春秋經簡牘,最后想了想后,指著首卷開篇,用稚嫩的語氣問三家道:

  “元年春,王正月,何解?”

  就六個字,應該爭辯起來也很快,這樣能早點結束吧?嗯。

  “完了。”

  任弘有些頭疼,這皇太子還是太年輕了,不明白深淺啊。

  光這六個字,就足夠讓三家吵吵一整天,從白天到黑夜,看來石渠閣之會想兩天結束,沒可能了。

  任弘不由摸了摸軟軟鼓鼓的肚子。

  “有點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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