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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5章 荷魯斯之眼

  紅海并不紅,反而比外面的大洋更藍。

  當然,在漢人的稱謂中,這海被稱作“狹海”,褚少孫看到兩岸陡峭壁立,接連數百里水陸都沒有任何港口,因為各處錨地條件極差,懸崖上還有騎著駱駝纏著白巾的沙漠牧民俯看。

  褚少孫聽水手說,若是沒有戰船護航,這些土著就會劃著簡陋的小船來搶劫,并將海難幸存者充當奴隸。

  所以得一鼓作氣向北航行,六合四年(公元前48年)正旦這天,他們已經漸漸向海岸西方靠攏。此時風向就有些不利了,風帆落了下來,船只兩側的槳葉不斷滑動,疾速向前,直到狹海西邊,一座不大不小的港口遙遙在望。

  甲板上的漢人兵卒發出了歡呼,經過一個月的艱苦航行,他們終于看到終點了。

  “有些不對。”

  但站在船頭的陳湯校尉卻皺起眉來,他高高舉起手,讓人吹響了預示著警備的一聲號——遠方的港口有兩艘戰船駛出,朝這邊劃來。

  除了劃槳的身毒人,樂浪號上四十多名漢人兵卒都披掛好甲胄出現在甲板上,手里的多是弩機,甚至還掀開了一直用牛皮和麻布蒙著的轎車連弩,這是漢軍在海上的殺器,當年的達坂城三姊妹已經被縮小后搬上了戰船。

  遼東號亦然,這讓褚少孫有些緊張。

  好在遠遠的埃及戰船舉起了一面旗幟搖晃,似是好意來引航的。

  吳在漢道:“引航用小舟即可,何必用戰船,還一次兩艘?”

  褚少孫猜測:“莫非是聽聞使者到來,特遣船來迎?”

  吳在漢卻搖頭表示不可大意。

  但那埃及戰船確實是專注于引航的,遠遠就停了,引著樂浪號、遼東號和后方的商船隊往港口里駛去。褚少孫觀察到,其船制與遠航的商船截然不同,船身修長,船首和船尾高高翹起,能看到船頭還有巨大的撞角,包的應該是青銅,船身被涂成黑色,覆蓋著某種防水的涂料,看得出軀殼十分堅固,定是用了好木頭,可能是橡木,也可能是山毛櫸。

  無數長槳從船身伸出來,數了數大概一百多根,分三列,劃動時十分整齊,如同一條巨大的蜈蚣在海上爬行。

  這種船就叫三列槳戰艦,乃是托勒密埃及海軍的中堅力量,不過大的船隊在其都城,那是另一片海,位于沙漠和陸地的另一面,與紅海不相連的海。

  船隊緩緩入港,褚少孫回到了甲板上,能看到港口周圍多是荒蕪的沙漠戈壁,聽說這港口叫“貝勒尼基港”,是第一代托勒密王用他妻子的名字命名的,乃是埃及去往身毒的主要錨地,每年有一百多艘商船由此出發。

  褚少孫已經了解到,這希臘人和埃及的關系,就如現在漢人與身毒的關系一樣,都是外來人成了統治者。不過從亞帝和托勒密一世算起,希臘人在埃及做主已三百年,這港口因是托勒密時新建,所以建筑都是希臘風格,連埃及人典型的神廟都不見一座。

  他還無數次聽水手們形容過此國中人對絲綢的渴望,埃及炎熱,希臘人又喜歡將衣裳披掛在身上,薄薄的絲綢讓人感覺涼爽,再加上價格昂貴,可以顯示地位,大秦與埃及都對此物很感興趣。

  而近年來,更有埃及女王親自帶貨,穿了任驃騎讓人送來的珍貴紫色絲綢袍,她簡直就是埃及貴族圈的時尚風向標,一時間,托勒密埃及對絲綢更加瘋狂。

  不過據說女王對絲綢的熱衷,讓埃及本就雪上加霜的財政越發困難,托勒密埃及政局動蕩,上一代國王號稱“吹笛者”,是大秦國龐培將軍擁立的,如今埃及仍是大秦的屬邦,每年要朝貢大批糧食來還債。

  但這并不妨礙貴族驕奢淫逸,過去每逢船隊從東方歸來,這港口都會擠滿穿著各式衣裳的商賈,歡呼雀躍。

  可今日,港口卻不見商人,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托勒密國的士兵,領頭的戴著加護鼻罩的恰爾基斯圓形盔。由于埃及炎熱的氣候,除了軍官罩著肌肉形的胸甲外,其余人他們只著布衣,身后還有一長排光著上身的埃及人弓箭手。

  被士兵們簇擁在中央的,則是一位希臘人官員,他五十多歲年紀,頭頂已禿,身上是藍白相間的長袍,在兩艘漢船靠岸后,笑著迎了過來,朝下船的吳在漢遠遠行禮。

  吳在漢對一旁的褚少孫道:“此乃埃及國三公之一,托勒密王的太傅,名曰狄奧多圖斯,善修辭之學,也精通多國言語。”

  “遠道而來的漢使。”

  狄奧多圖斯不愧是教修辭的,不用翻譯,自己就會說漢言,雖然有些磕巴,遠沒有他習得的另外幾種外語那么流利。

  他向吳在漢致以歉意:“近來紅海附近有海盜劫掠,港口附近又有奴隸暴亂,法老與女王派我帶著士兵來港口迎接,并帶漢使穿過沙漠,去亞歷山大里亞。”

  褚少孫站得遠,只見吳在漢與狄奧多圖斯相談甚歡,但他回過頭,卻看到微笑著站在船頭的陳湯校尉背后,是全副武裝的士卒,讓他感覺情況不像看上去那么妙。

  隨著更多商船陸續靠岸,狄奧多圖斯和吳在漢也約好了,狄奧多圖斯表示,這次漢家船舶運來的絲綢等奢侈品,托勒密王室要統統買下。貼上封條,經由駝隊運輸到埃及古都孟菲斯城,再由船隊沿著尼羅河航行十來天,運送至三角洲西面的托勒密國都城亞歷山大港,而漢使可以與他一同前往。

  來自大漢的水手們則住在港口附近的營地里,他們得到夏天季風轉標方向才能回了。

  一切如常,但等吳在漢與狄奧多圖斯擊掌說好,回到船上時,卻變了臉色。

  “此事有詐!”

  天已經黑了,托勒密埃及商船上的希臘人、埃及人相繼登岸回家,而樂浪號、遼東號與十艘漢商的船舶則依舊停在港口,狄奧多圖斯派人給漢使和船員們送來食物,說好明日就將絲綢等物卸下。

  燭光搖墜的樂浪號上,陳湯卻和吳在漢等幾人低聲密談著什么。

  “這托勒密埃及國與大漢、大秦一樣,也有三公。”

  吳在漢是按照漢人的思維方式來理解外國制度的,他認為托勒密十三世的顧命大臣、修辭學皇家導師狄奧多圖斯是“埃及太傅”。

  而托勒密十三世極其信任的宦官波提紐斯,則被認為是“中書令”。

  還有一位掌控埃及軍隊的阿基拉斯,則被理解成“太尉”。

  這便是托勒密埃及的三位大臣,還有一人,吳在漢有一面之緣。乃大秦國人士,名叫“塞普提米烏斯”,綽號“胡狼”,他是大秦國龐培將軍留在埃及的親信,帶著兩千雇傭兵,替大秦國監督法老還債。

  吳在漢說道:“狄奧多圖斯雖貴為三公,代法老來迎吾等,倒也合情合理。但我先時在托勒密國都城時,發現法老與女王并不和睦。吾等專為答復女王而來,為何卻是法老親信狄老太傅來迎,且從戰船到士卒,皆如臨大敵,這不合常理啊,女王親信又何在?”

  他告訴了陳湯,埃及女王和托勒密十三世雖名夫妻共治,實際上卻各有一套班底。埃及女王也有兩位親信,其一名曰阿波羅多洛斯,最為忠誠,吳在漢上次在埃及,迎送皆是此人代勞。

  還有一個叫“艾雅”的女護衛隊長,是希臘和埃及混血,貼身保護女王,寸步不離身邊。

  女王甚至在接見吳在漢時,用她才學了一點的漢話嘆息,隱有憂色。又聽說女王是先于法老登基的,如今三公卻都圍攏在法老身邊,試圖架空她。

  陳湯了然:“吳大夫是說,女王或已為人所害?”

  吳在漢道:“這可說不準,禮記有云,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這道理大漢天子與驃騎將軍自然明白,但托勒密國不修禮樂,又亂倫無法,故常有父女夫妻為爭權而奪位廝殺之事。”

  “現今法老與女王之父號‘吹笛者’,就曾被上一任女王驅逐,逃亡大秦國數年,方才借了秦兵復辟,類似之事,或許又會重演。”

  他們必須盡快搞清楚,若跟著狄奧多圖斯穿過沙漠去了埃及腹地,可就徹底進了別人地盤,難以抽身了。

  樂浪號船長有了主意:“派船上的埃及商賈、大夏希臘譯者,去岸上收買一二人問問,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托勒密埃及的錢幣有金銀銅三種,都叫德拉馬克,船上也有不少,直接拿絲綢去找人也行,此物在埃及價比黃金,就不信他們不動心。

  陳湯卻搖頭道:“這港口處于托勒密國邊陲,往來不便,消息閉塞。就算都城出了事,千里迢迢,也一時半會傳不到來。從普通人處非但打聽不到,反而會打草驚蛇,讓那狄太傅驚覺,反而不美。”

  “倒不如……”這時候,遼東號的船長卻笑了起來。

  他拍著腰間的環首刀:“既然用金銀銅都不好收買,那就用鐵家伙撬開彼輩的嘴,別人是不知緣由,那狄太傅,總知道些罷?”

  吳在漢還有些猶豫:“還是不妥,萬一是我料錯了,萬一此間另有隱情,豈不是引兩邦生釁?”

  幾人商議時,陳湯卻站起身來,對著船艙外喝道:誰?”

  “校尉,是褚先生非要來見。”

  陳湯和吳在漢詫異,褚少孫下午非要去港口轉轉,那狄奧多圖斯大概是為了安撫他們吧,也同意了,但要讓托勒密官員兵卒跟著。

  等陳湯讓人將褚少孫帶進來后,褚少孫卻將袖中一張寫了字的便條遞了出來:“少孫天黑前在港口外行走觀望時,忽有一人從灌叢后蹲著躥過來,忽將這紙條塞給了我,再一眨眼,卻又不見了人影。跟隨我的兵卒在看別處,亦未發覺,真是奇了。”

  “這不是紙,只是割來的莎草壓扁曬干而已。”

  吳在漢接過后皺著眉看了會,發現皆是埃及文字,盡是一些奇形怪狀的圖案,又在末端花了一只眼睛的符號,不知是何含義。

  他搖頭道:“我會說希臘語,認識希臘文,然埃及文書繁雜不能解,看不懂。”

  但船隊里,卻有個被驃騎將軍重金雇了的埃及人商賈,名叫瑞達者認識這種文字,陳湯讓人速速去將其找來,又追問褚少孫,將此物交給他的人長相如何。

  “不是希臘人,而是個埃及人,長得黑,雙目有神,因是外國人,我不能辨其年紀。”

  “他穿著一身白,頭頂有兜帽,遮了小半面容。”

  褚少孫舉起兩根手指:“帶著兵器,背上負著兩張弓,一塊木盾,若我沒看錯,腰間是掛著一把鐮刀。”

  “鐮刀?”吳在漢有些茫然,那莫非是個農夫?

  此人出現與消失,都是一瞬間的事,走路悄無聲息,乘著黃昏的朦朧,似是無形一般,真是奇了怪哉。

  此時正巧那埃及商人瑞達到來,他也很黑,一頭辮子,后背大露,肩頭羽毛披風,穿著皮涼鞋。接過莎草紙后,瑞達面色一變,先盯著背面那眼睛道:“是荷魯斯之眼!”

  原來那荷魯斯乃是法老守護神,人身鷹頭。而這荷魯斯之眼,則是法老親衛“守護者”的標志,但這支親衛已湮沒多年而無聞于世了,聽說只在西方錫瓦綠洲活動。

  陳湯對這符號的標志毫不關心,他關切的是便條上的內容。

  那瑞達結巴了起來,手也不禁跟著顫抖:

  “上面說,亞歷山大里亞發生了政變。”

  “法老伙同三位大臣,已將女王趕出都城,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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