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要做到這種程度?”
薩爾瓦托雷低垂著目光。
他的聲音似乎有些哽咽:“即使……我也依然會奉行老師您的道路。”
在熊熊燃燒著的火海之中,薩爾瓦托雷感覺到胸口被無形的力量揪緊,鼻子有些發酸。
他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無力。
那一瞬間,他似乎又回到了童年。
他站在爺爺的病床前,無措的看著爺爺逐漸死去、卻什么都做不到。
他沒有能夠緩解爺爺痛苦的辦法,也沒有能夠治愈爺爺疾病的方法。他只能努力拿著濕毛巾給爺爺擦汗,除此之外、他所能做的就只有陪伴。
靜靜的注視著死亡到來,不要躲避、不要逃離。
就安靜的注視著,生命之火逐漸熄滅……
那并非像是遇到襲擊、或是被人所殺時那般到來的,“生”與“死”狀態的突然轉換。
死亡像是一層又一層的輕紗,自上空飄落、逐漸將人籠罩。不知何時,才能驚覺那軀體早已化為沒有溫度的、空洞的蛹殼。
薩爾瓦托雷甚至不知道爺爺死去的具體時間他的祖父在清晨時就幾乎已經失去了意識。但他卻依然還沒有死去。
因為就連他自己的手指,都因為不斷的接觸水而變得冰冷……他都無法意識到爺爺的身體是什么時候開始變涼的。
那時的薩爾瓦托雷還不到十歲,他還不懂死亡到底意味著什么。
但他卻深深記住了那種,面對他人的痛苦無能為力的感覺。
這正是推動著薩爾瓦托雷走上巫師之路的,最初的動力。
“如果我就看著您這樣死去,而什么都不做……那就違反了我內心最深處的欲望。我想這一定會讓我在進階黃金時產生阻礙……您也一定不想的吧?”
薩爾瓦托雷輕聲說道:“所以,可以告訴我嗎?我只是希望知道到底為什么要做到這種程度?”
哪怕同樣是死亡。
然而連靈魂都被點燃、身體因高溫而開裂、在裂縫中鉆出火焰……與在眾人的環繞之下安然平靜的死去,也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情況。
在最為清醒的情況下,看著自己被活生生的燒成灰燼。
黃金階超凡者的生命力,能夠讓他即使被燒去一半軀體,也不會立刻死亡。還能擁有清醒的神智、擁有施法能力而他明明就有著停止自身苦痛的辦法。
無論是立刻終結自己的生命、亦或是將火熄滅,都能做得到。
然而就看著火焰將自己慢慢燒死……這毫無疑問是最為痛苦的刑罰。
假如這個世界真的擁有地獄,這也是唯有大罪之人才能承受的酷刑。
但雨果卻是一位大善人。
雨果自少年時期開始,便將自己的全部的才能、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幫助他人。
就連貝爾納迪諾那種惡徒,雨果都能全心全意的幫他解除困境、與他成為朋友。在雨果成為塔之主的這段時間內,他不知道創造、優化了多少發明,給人們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大幅改善了數以百萬計凡人的生活。
而他本人更是教導出了許多優秀的學生,他們都在各自的領域盡力幫助他人。如果這也能算是雨果的功績的話,雨果就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的“最善之人”了。
……但為什么這樣的好人,在生命的最后、卻要遭受這樣的痛苦?
“薩爾。”
已經坍塌了一半的雨果,仍然還沒有死去。
他的右臂自肩膀而塌落,原本充滿青春氣息的少年面龐硬失水而變得蒼老,以右眼為中心的頭顱向內塌陷著。
里面是若隱若現的暗紅火光,而塌陷下去的面容已經變成了灰白色的灰燼。
“我在年輕的時候,曾在聯合王國的街頭、看過兩位大概是曾經熟識的老紳士,不知道因為什么事而發起決斗。”
他就以那種殘破而不對稱的身軀看著薩爾瓦托雷,在嘴唇不動的情況下、發出了異常干啞而粗糙的聲音:“他們都是超凡者……雖然階位不高,都是青銅階,但他們也的確都是超凡者。”
青銅階的超凡者,假如侵蝕度沒有那么高的話,比同齡普通人的身體還要好上許多。因為他們畢竟體質和凡人已經不同了 “他們那個時候,大概是真的生氣了他們用盡全力,舉起劍來、用自己曾經擅長的劍術攻擊著對方。
“但因為他們的身體已經變得臃腫、老化,許久沒有碰過武器、動作變形到滑稽的程度。因為那劍術實在是太過丑陋,不僅無法正確的攻擊到敵人,反倒是好幾次險些砍傷自己……哪怕是一個從來沒用過劍的人、只是拿著劍普通的砍過去甚至拍過去,都比這種花里胡哨的難看劍法要有用的多。
“最終,兩個老人還沒有分個勝負、就被各自的子女攔了下來。他們一個扭傷了腰,一個岔了氣。周圍的人在嘲笑他們的滑稽,看的津津有味。
“但我卻為他們感到悲傷。我能夠看出,他們的確曾經是劍術高手或者說他們至少正經的學過劍術。然而那并非是為了老人而準備的劍術,在他們的身體變得老朽之時、這些經驗反而害了他們。
“到底誰才是錯的呢?我想,劍術和人應該都沒有錯,但問題也同樣不在‘衰老’、而是因為不自知錯誤的經驗,甚至比缺失這份經驗更加致命。只有最為致命的失誤才能打破他們舊有的自信,打醒他們……時代已經變了,和過去不一樣了。
“可這又要付出多少代價?中間又會有多少誤判?”
雨果平靜的敘述著自己年輕時看到的一幕景象。
對于他身為巫師塔主、黃金階超凡者那精彩紛呈的生活來說……這原本應該只是極為短暫的插曲。
但雨果卻將其銘記了一生。
“我從那個時候開始就知道,歲月所帶來的經驗并非是全然有益的。當我脫離了一線之后,就代表著我使用的舊經驗進行的判斷、隨時都可能出錯。
“我以為貝爾納迪諾看在我和他的情誼上,不會對澤地黑塔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所以我放他進來了。
“但我錯了。我還是錯了。”
雨果嘆息著。
只是做出這個動作,他的下巴就因此而脫落。
在空中燃起,化為一抹灰燼。
紅黑色的少年,就像是燃盡的柴薪一般……自而外內化為灰白色的余燼。
“我以為……我已經對此足夠警惕了。我從很早之前,就一直在提防著自己擁有錯誤而老舊的經驗。但我依然還是失敗了。”
“你的同學們、導師們……他們正是因為我的判斷錯誤而死的。”
舊黑塔被毀滅之后,雖然雨果沒有說什么。但他卻一直在心中將其視為自己的責任。
“是我將貝爾納迪諾從黑耀之塔救出來的……也是我在教的他法術、教導他做人的道理;是我把他放走,讓他追求人生的自由;也是我念舊情,最后把他放了回來。
“這的確是貝爾納迪諾的罪……但我就是他的共犯。”
這時,雨果的面容,已經變得異常蒼老。
他失去了雙眼,瞳孔深處燃燒著寶石般的暗淡火光。他的皮膚因失水而枯干,臉上的皺紋比貝爾納迪諾還要多、還要深。
變為老者的雨果發出枯干沙啞,和承靈僧貝爾納迪諾一般無二的聲音:“我……無法忘懷。
“我永遠無法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