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來棲散去流轉于體外的漆黑真力,露出真實面目向公孫錦深深鞠躬,口中不勝惶恐道:
“這如何使得。”
海面之下,七條水鬼似的暗影站定方位,各自伸出繩索般的細長四肢,無聲無息地向著立于海上的公孫錦襲去。
那數十條游動間宛如海蛇的暗影繩索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暗合易理,疏而不漏,除非立即跳出七條暗影圍成的圈子之外,否則絕無可能避過賀來棲外放真力的糾纏。
他自幼習練的這一門月缺真力最是陰損,一旦侵入經脈,便能將對手的真力統統隱去,教人找尋不見,無從調用,猶如在經脈中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阻隔一切內視,在月缺真力消散前,對手就像一個真力全無的外家武夫,任由宰割。
兩相宗現存近四百年的傳承記錄里,只有云海劍軒的劍心通明之法能立即破去這一重月影迷障,。
賀來棲自問攻堅破襲之能不如高向理子,便將全副精力用于擾敵,將克敵制勝的關鍵一擊交給那個櫻島婆娘,他不求這一擊能隱去太上皇帝多少真力,只求讓他慢上一分半毫,讓高向理子有全力出手的機會。
像他和高向理子這般境界的武夫,自然不會不懂趨利避害的道理。
闖入深宮大內行刺王殺駕之事無異于自蹈死地,若無十二成把握,他絕不會輕擲性命。
但此時此刻,與太上皇帝狹路相逢,人已到了面前,難道他要跪地求饒、棄甲曳兵而走么?
他不愿如此,他相信高向理子也不愿如此。
若是連這點心氣也無,又如何登臨九品上之境。
公孫錦望著海面下襲來的蛇狀暗影,背在身后的雙手依然沒有放下。
“影兵八陣,有些意思。
二十余年前,你師父施展這門武功時尚需花上幾個時辰來布置,你能在瞬息間不動聲色將其使出,兩相宗的武學,在你師兄弟二人手里是發揚光大了。”
白發老者抬頭望向已直起腰來的賀來棲,臉上竟有幾分欣慰和欣賞。
“不錯,不錯。”
他站在海上動也不動,任由水下的數十道月缺真力凝成的暗影繩索侵入體內,將他經脈中的真力全部隱去。
白發老者背后的琉璃圓柱上水影漾動,高向理子的身姿從散亂的光影中浮現,一抹凄艷的刀光從水下刺出,直奔小腹而去,卻是那櫻島女子借水而遁,在賀來棲發動影兵八陣時游到了左近。
刀光凄艷,刀聲孤寒。
刀光與刀聲之中,勾魂攝魂的鈴音灌入公孫錦耳中,摩擦著耳膜,震動著顱骨,幽微難明的真力從耳竅傳入腦宮,刺激神智,顛倒五感。
公孫錦瞇著眼睛,從左至右將那道凄艷刀光品了一遍。
“不錯,一往無前,是殺人的刀法。
藥師寺松陽至誠君子,柔毅敦厚,其刀法圓融通透,卻少了你這抹孤絕殺意。
不錯,你很不錯。”
高向理子手中太刀的寒光照亮了白發老者的眼眸,他頷首而笑,周身經脈大放毫光,將四肢百骸、五臟六腑照得晶瑩澄澈,一時之間,肝膽皆冰雪。
仿佛白玉雕成的經脈中,賀來棲的月缺真力像是一縷縷烏黑云氣,遮蔽了內中的一切,連臍下的丹田氣海也是一片混沌。
白發老者清嘯一聲,丹田起伏,體內玉管似的經脈陡然收縮,將烏黑云氣連同其下的遮蔽之物一同箍住,然后十二正經忽緊忽送,將真力送出體外。
一蓬黑霧從他身前涌出,恍如一匹玄紗,罩在了高向理子身上。
那股涌出的如紗黑霧看似輕柔靈動,高向理子卻像被一架攻城沖車撞中,與太刀一同揮出的無光割弦齊齊崩斷,她手中太刀被格回胸口,先是一身真力消失不見,接著被一股鐵騎沖鋒般的剛力撞中,胸骨粉碎,臉現嫣紅,不由自主地倒飛而回,將數丈外的賀來棲砸翻在地。
賀來棲被砸進水面下喝了幾口咸澀的海水,嗓子像被割了幾刀,他抱著懷里的櫻島女子,艱難地走到了太上皇帝公孫錦面前。
“咳咳……咳……為何……為何你還能使動真力?
我師父說過,你和我師伯也交過手,中了月缺真力以后,你應當也看不到己身的真力,為,為何……”
公孫錦揮手拂去身前殘存的真力黑霧,蒼老的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
“與你師伯交手那次,確是我平生最為兇險的一戰。
你師父精通拳理,當世罕有能與之論武的高人,但若是動起手來,十個他也不是你師伯的對手。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已經不大記得了……”
“為,為何!”
賀來棲口角溢出一線黑血,借物傳勁,高向理子身上的剛猛真力也傳到他身上,一擊之下,傷及肺腑,他能走到公孫錦面前,已是靠了遠超常人的意志。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的生死全在公孫錦掌中,但他既沒有詢問柱中之女和造寶之所是何來由,也沒有問自己那位師兄會如何。
他在死亡迫近眼前的一刻,想要的只是破除心中關于武學的困惑。
“為何?”
公孫錦放出一道澄澈真力穩住賀來棲搖晃的身軀,道:
“你們兩相宗這門月缺法只是隱去他人真力,又不是消去他人真力。
我不過是見不到己身真力,可它又不會跑到別處,依然在我經脈之中。
我只須使動經脈,壓迫脈中之物便好。
世間武者以真力拓展經脈,卻未想過,既然真力能觸及經脈,經脈為何不能觸及真力?”
賀來棲臉上露出恍然之色,一口氣散了大半:
“我明白了,你動手吧。”
“好啊。”
公孫錦笑了笑,伸手在賀來棲胸口一推,真力迸發,將他同懷里的高向理子一齊送到了海灘上。
那股剛強威猛的真力化作一場春雨,將賀來棲與高向理子損傷的肺腑護住,讓他們有了自行調理的機會。
“我來之前見了你師兄一面,你師兄在烹龍轉脈鼎里洗了個澡,回他在白鹿山的草廬去了。”
白發老者又看向死死盯著自己的高向理子,道:
“我讓藥師寺松陽在太學授課,只要將《百工秘要》傳給五十個太學生,便讓你送他回櫻島,你不必怕什么兔死狗烹,五十個太學生里,有十個是櫻島來的遣唐使。”
公孫錦說罷,走到盛著沉睡女子的琉璃圓柱前,伸出食指按在圓柱外壁上。
閃電般的紋路在琉璃圓柱上一閃而逝,外壁落下,沉睡至今的柱中女子睜開了眼睛。
“你……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