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盛無虛私立高中的遺跡,劍仙遺跡的遺跡。
畢業之日,雷霆邪宗太奉先在這片海域狂野開車,駕駛著一輛橫沖直撞的穿界巴士碾翻了幾十個覬覦盛無虛遺澤的青劫大能,還給復眼組織次座周伯符的金翅鳥王法相做了個快速脫毛,令其片羽不存,含恨而歸。
太奉先那輛載著盛無虛私立高中全體師生的穿界巴士發車后不久,劍仙遺跡就爆成了一朵骯臟的火花,后來聽指導老師們說,這是盛無虛留下的手段,那位青劫劍仙不喜歡別人染指自己的東西,只要周天界禁被破,豢魔劍靈和遺跡世界便會支離破碎。
審時語還記得,在劍仙遺跡爆炸湮滅的那一刻,穿界巴士里出現了一陣難言的沉默,所有人都望著車窗外散逸的光流,望著那座彼岸世界破碎后的痕跡,心緒百轉,一言不發。
有的人想要徹底忘掉那段不堪回首的殺戮人生。
妥協妥協再妥協,異化異化再異化,這樣的經歷,有哪一個想走唯精唯純之路的武者不想忘記?
即使是虛假的精純,也比噩夢般的狂亂心境要強。
上車的第一天,陸學部徐玨子的精密元神手術就預約到了幾年之后,趙孤峰座下的真傳弟子們忙得腳不沾地,還有很多人在術前就覺得不夠穩妥,他們在武道元神中種下暗示,一旦攢夠晶簇,就會想辦法去找陸學部副指導趙孤峰做一臺自己也不知道功效的元神手術。
有的人想要將這段經歷深深刻入神魂,成為自己邁向強者之路的重要基石。
已經在那方潮濕悶熱的人生泥淖中失去了那么多,憑什么我不能借此得到更多的東西?!
這種操作當然不能假手于人,通往自由的穿界巴士上,許多眼中燃著異樣火焰的人聚在一起,整夜整夜地交談,他們和曾經你死我活的仇敵推心置腹,只為更全面地復原在盛無虛私立高中的廝殺歷程,在過往廝殺中汲取最猛烈的大藥。
每一個畢業生都擺脫不了母校的影子。
雖然海陸空三個學部的成員是由不同的指導老師培養,但他們都是在盛無虛定下的規則下掙扎求存。
周伯符降臨劍仙遺跡時,應屆生跪倒一片,只有不到二十個人鶴立雞群。
三個學部的指導老師各有獨到之處,也都想盡辦法繞開世界規則向學員們傳遞自己的信念,可他們畢竟只是朝不保夕的陰魔傀儡,是規則的工具,是屋檐下的溝鼠。
不管指導老師們再怎么努力,烙在畢業生身上的印記,恐怕還是來自無虛劍仙的陰影居多。
乘坐盛無虛私立高中至雷霆崖太公館專線巴士穿越諸界的那段時間里,審時語推著輪椅經過一節又一節車廂,冷眼旁觀。
她經過了所有的隱秘角落,每一個角落里,都充斥著瘋狂發酵后的味道。
白鶴空做了上百個玩偶和自己對話,沒日沒夜,自說自話,一遍一遍地翻閱著關于原生世界的《人間之鑒》詞條。
三角頭每天都盯著莫師的背影喃喃自語,一天一個,把原來耗盡心血練成的幻海戰偶打得粉碎,連那套結合了古法煉成和械能混合之法、能硬抗雷動嵐一刻鐘的六合童子都被他棄如敝屣。
鰻魚頭……那條天天瞪大魚眼盯著手機扣費記錄吐泡泡的廢物沒什么好說的,如果不出意外,他至少要被莫師奴役幾千年才有成就赤劫的希望。
空學部的許冰檸戴著耳機,張開空天霜翼在車廂里浮浮沉沉,身周環繞著許多因媚俗而流行的旋律。
楊玉狐一次次在地板上把肉身撞得鮮血淋漓,痛苦咆哮卻樂此不疲,那股瘋勁兒甚至讓陸學部的董指導起了愛才之心。
姬參呆若木雞,舉著雙手讓骨節和皮肉變幻出種種絕美的姿態,像是浸入了一個虛幻的世界,目不轉睛,心馳神曳。
雷動嵐在房間里寫畢業論文,可門外溢出的氣息卻危險得像是即將爆發的火山,讓她不敢靠近。
徐玨子一次又一次地剖開自己的武道元神,在元神內部不斷地切分滲透,不知道在尋找什么。
木藝規和孫尋橋五音不全地狂歌痛飲,黑白不分,一天到晚制造噪音,還強拉著林保龍和單伏天作陪,鬧得陸學部一二年級的車廂烏煙瘴氣。
薊馬陪在趙指導身邊,和他一起眺望窗外的空海流動,眺望無限高遠的彼方,宛如一尊鋒利而冷硬的雕塑,看不見生靈的悲喜。
只有他……只有他還是沒心沒肺的樣子,整天和人唱K打牌,用人生走馬燈出千作弊,贏那些無足輕重的晶簇,講很多不知所謂的爛話。
孫尋橋某次醉后曾經指著他的鼻子大吼:
“師弟,你不是真正的快樂,爛話只是你悲傷的保護色!”
元神武者哪有那么容易喝醉,孫尋橋也只是借著醉意,想要打破那個人看似超然的可惡模樣。
你算什么,你憑什么擺出這副架勢,你比我們又好到哪里去?
他也只是笑笑,胡了孫尋橋一個大三元四杠子四暗刻字一色杠上開花妙手回春圈風刻門風刻八花牌。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為什么我知道他的一切,卻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
審時語以最快的速度抹掉了這些胡思亂想,雖然在空海亂流中她無法確認時間,但她覺得自己一定已經做到了當前時覺的極致。
這些沒有必要去想的事情,就該用最快的速度跳過。
她用根本靈明駕馭著主魂和識魂,在劍仙遺跡的殘骸上塑造出一個用于感知周圍的虛體。
那個與審時語軀殼外相一般無二的虛體踏著殘破的世界碎片隨意漫步,她閉著眼睛,卻看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楚。
裹挾著她的空海亂流不知道還會在盛無虛私立高中的殘骸附近停留多久,這種神魂漂流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比中福利彩票頭獎還離譜的經歷,但凡是還有攀登上境之心的界原行者,都會想盡辦法去利用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審時語,不僅僅是一個有著攀登上境之心的女人。
《人間之鑒》的記載中,有位出身科技文明的天才少年在一塊機甲大師留下的鍵盤上悟出了讓他稱霸星海數百年的戰技,所謂強者,一舉一動都會流露強者的信息,尤其是在和同階位強者的對抗過程中,很少有人能保留實力。
因為到了他們那個層次,都不想留下遺憾。
比失敗更可怕的,是后悔。
如果獅子搏兔亦用全力,那么獅虎相搏的時候,兩方會用出怎樣的力量呢。
審時語的虛體在世界消亡后殘留的碎片上走過,武者靈覺在絕強的威壓下不由自主地瑟瑟發抖,她伸出的神識在那些青劫印痕前絲絲斷裂,但她依然沒有放棄。360文學網 亂流是空海的活水,活水賦予了她超乎想象的恢復能力,甚至比那個人的超速再生更強。
只要放棄一步登天的癡心妄想,只要將探索的范圍退到白劫行者的極限,她就不會弄巧成拙,自取滅亡。
甚至,她可以在極限的邊緣往返,將目光投向更遠的地方。
審時語外放的虛體快速略過了那些不知名的青劫殘痕。
這些人只是敗犬,是在奉先老師的巴士輪胎下哀嚎的可憐蟲。
是啊,我是白空境界,與這些人的功行還差了十萬八千里。
但這只是因為我生得晚了,若是讓我生在界原之子的時代,讓我生在雷霆四友崛起的時代,我……我也未必能超越他們的成就。
但是現在,我不會將自己,將自己的未來置于任何人之下。
審時語催動主魂和識魂放出的虛體,將劍仙遺跡周圍那些不知名的青劫痕跡通通忽略。
她心中只留下四道痕跡。
一道是盛無虛的殘念,此人為了一己執念試劍諸天,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于絕境觸及紫成之境,留下一方彼岸遺跡和周天界禁,在死后攔下無數青劫大能,連毀他道途的雷霆邪宗太奉先也不得寸進,絕世奇才之名,當之無愧。
一道是太奉先的車轍,這位空海文豪縱橫兩岸,雷動諸天,從心所欲不惜逾矩,平日患得患失,但一到面臨抉擇之時,他從不猶豫,想殺便殺,視森羅萬象如無物,結因果,解因果,從始至終,太奉先只問本心,不問因果,更不問旁人,何等痛快。
一道是復眼次座周伯符勾動命理的線頭,此人狂妄至極,牽引萬界時運為己用,我行我素,從不管明日如何。洪水滔天?與我何干!正是這般一飛沖天、絕不回望的心性,讓這只橫渡兩岸的兇鳥來去自由,無牽無掛。
還有一道青劫氣息晦暗莫測,藏在虛空縫隙中和光同塵,她若不是借了空海亂流的感知,根本不可能察覺到這道痕跡。
為了追索這道氣息,審時語借著空海亂流的觸角深入幕后去到了空海中一縱即逝的無水區,在刨除了所有干擾的縫隙里,她體會到了那一位的恐怖。
虛空縫隙中外顯的所有表象都在詮釋著瘋狂和迷亂,每一個細節都讓人眩暈欲嘔,但那一位卻想在爛透了的現狀中總結出一套規則,甚至想在那套規則外面套上一層圣潔的光彩,從而引誘那些規則外的生靈深陷其中,讓他們為這套規則沉醉,為這套規則奮不顧身,在這套規則里奮力向上,耗盡終生。
以審時語的見識來看,這一位的行止自相矛盾,絕無可能向前邁進。
可是,可是盛無虛私立高中遺址周邊的波動分明顯示著,復眼次座周伯符是在虛空縫隙中與那一位沖突后才黯然敗退,就算是與奉先老師聯手,那一位也擁有著逼退周伯符的偉力。
為什么?
顯而易見的錯誤也能通向遠方嗎,雖說殊途同歸,那些走上斷頭路的人也能突破桎梏嗎?
那些人要付出多少倍的努力?在付出那樣的努力之后,在撞破了合理的高墻之后,那些人會強到什么程度 審時語在四道遠超同儕的青劫氣息中思考著,裹挾著她的空海亂流又在鼓噪。
來到這方地界后,她已經確定了,這一股空海亂流在循著她的因緣行進。
亂流是沒有意識的,它永遠循著裹挾之物的因緣往前。
在平時,亂流中只有空海蜉蝣、裂空海蛇一類的界外生物。
蜉蝣和海蛇們生于亂流,長于亂流,哪有什么前因后果,前塵往事。
正因為如此,空海亂流才顯現出非常令人迷惑的運動規律,讓兩岸諸界的學者們摸不著頭腦。
畢竟,空海學者們只是隔空研究,并不會深入亂流,就連空海青少年科技創新大賽里也見不到與空海亂流相關的項目。
如果不能深入亂流,又怎么能了解亂流。
但如果是那些能確保自己被亂流裹挾后依然能保持靈明的界原行者,又有誰會愿意被亂流卷走呢。
審時語的虛體閉上了眼睛。
這股亂流,大概是循著緣深緣淺和此岸彼岸的軌跡在漂流吧。
盛無虛私立高中遺跡的位置,比我出身的彼岸世界要淺。
下一個流經之處,是我出身的彼岸世界,還是那個地方呢?
她不想回答,也不想思考這個問題。
梁德跟在莫飛升背后,在這位戰爭之王的開辟的海納幻藏中走了數千里的路途。
沿途沒有風景,只有莫飛升研發的武器,和那些武器造成的慘烈景象。
梁德沒有發表任何評價,因為他知道,莫飛升醞釀著自己的演說。
武者靈覺的感知中,那片深沉恐怖的汪洋正在吞吐日月。
“阿德,你不介意我這么叫你吧。”
“不介意,不介意,莫指導你想怎么叫都行。”
莫飛升望著海納幻藏中那道在戰爭之路上循序漸進的長廊,道:
“不介意和愿意,終究是不同。
阿德,你們藍星大系有一句詩:
‘是誰第一個鍛造殺人的刀劍?他的心腸一定堅如鐵石。’
你覺得這句詩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