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認為這虎印也能作假,那大可當作是我在誆騙你們。”張九新靜靜地站在原地道:“郭大人的承諾是只誅首惡,其余人皆可從輕發落,胡將軍……你們都還有第二次機會選擇啊……”
幾名叛將一時面面相覷,心中躊躇,其實眾人心里都清楚,要不是真的走投無路,他們何必要反?如今王玄微親自統帥一萬黑騎埋伏平谷外,那他們投誠唐軍是否還有意義?
林信一看胡天等幾位將軍面上都有了猶豫之色,頓時憤恨起來,只覺得自己真是找了一群蠢貨傍身,不禁怒喝道:“你們傻了嗎?上將軍怎么可能在外面?他早被罷免了職位,即便巨子格外開恩,讓他重新執掌墨家軍,可從稷城到這里千里之遙,哪里能這么短時間就到?還一萬黑騎?簡直讓人笑掉大牙!”
張九新微微笑了笑:“林將軍說得不錯,時間上是不夠。”
這話一出,林信反倒是微微一愣,皺起了眉頭。
“如果從趙寬援軍被圍殲的那時算起,確實時間不夠。可上將軍何許人也?趙寬其人不堪大用,他心中早已明鏡一般,那他提前帶著黑騎出征馳援又有什么稀奇?至于上將軍職位……”張九新冷笑一聲:“以上將軍的名望,他有沒有這個職位,有何區別?”
“你以為偽造一個虎印,真能騙過我們所有人了?”林信還在掙扎,指著張九新的手顫抖不已。
“信與不信,只取決于你們自己。”張九新道:“不過,你與他們不同,不論如何你是首罪,哪怕你現在跪地求饒,也難逃軍法處置……”
“混賬!”林信咆哮起來,腰間刀光全數出鞘,一記豎劈直接向著秦軻斬了過去。
電光火石之間,秦軻也拔出匕首,毫不畏懼地迎著刀鋒而上,兩把兵器相接,林信的手腕猛地受到一陣強震,低頭一看,他明晃晃的刀刃上竟然崩出了一個月牙形的缺口。
林信低哼一聲,也是立刻知道了秦軻手中的兵器絕非凡品,不敢再純粹與他拼力,隨著腳下步伐變換,開始不斷追著秦軻的要害之處遞出刀尖。
從戰場生死之中活下來的修行者,到底戰斗經驗豐富,即便是面對秦軻這樣歷練豐富的修行者也毫不遜色。
只是,他的攻勢雖然猛烈,身處其中的秦軻卻并不畏懼,甚至顯得有些閑散。
因為他知道,一個人的憤怒往往是由于心中十足的畏懼。很明顯,張九新剛才的那番話和那枚虎印已經起了作用,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原本還躍躍欲試的胡天等人,現在一雙腳好像生了根一般,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愿踏出哪怕一步。
他們依舊躊躇,因為他們一時無法判斷張九新帶來的訊息究竟是真是假。
可如果張九新所說是真,他們又該何去何從?
要知道,這世上不是誰都有膽量與一萬黑騎對陣……更何況還有那位令萬眾敬仰的上將軍王玄微。
“嘿!”正當此時,秦軻一聲低喝,剛剛側身避讓開刀鋒的他一記肘擊正中林信胸口。
護心鏡也無法阻擋秦軻強大力量的傳導,一聲悶響之后,林信倒飛了出去,轟然墜落在用來擺放盔甲的支架上,將那木質的架子撞得四分五裂。
秦軻緩緩收回肘擊的姿勢,挺著胸膛站在林信面前,道:“你打不過我的。”
“咳咳咳……”林信每一次咳嗽,都從嘴里吐出一些鮮血,強行運行氣血的他胸口劇痛,一邊承受著渾身力量消散殆盡的感覺,躺在四處橫飛的煙塵與木屑之中,他用鄙夷的目光看向胡天的方向。
“我本以為你們好歹是有腦子的人,結果還是爛泥扶不上墻,張九新隨隨便便說幾句話就能讓你們猶猶豫豫,還配做男人么?”
胡天垂著腦袋一直在沉思,此時聽到林信的譏諷卻是突然冷笑起來:“爛泥?你說我們是爛泥?林信,你倒是無需多慮,畢竟這事本身是你先挑起來的,誅首罪,郭大人再怎么仁慈,再怎么從輕發落,也不可能放過你……沒了退路才會頑抗到底的人,你有什么資格諷刺我們?”
其實,幾位將軍從一開始就對林信獨斷專行的脾氣大為不滿,弄得好像他一人統帥千軍萬馬,而他們只是幾個能隨意呵斥的小嘍似的。
都是一樣的千人將軍,誰能比誰高一頭?
既然退一步也能活下去,甚至還能回頭從輕發落,誰愿意再陪著他林信去玩命?
林信眼看大勢已去,跟著慘淡一笑,道:“我是瞎了眼,居然跟你們這群隨風倒的墻頭草稱兄道弟。呵,你們以為聽他的就能有活路?笑話!即便王玄微是真,一萬黑騎也是真,可一旦出了這平谷,你們的命可就捏在他人的手里了!萬一哪天郭開那老匹夫回想起你們的所作所為,想到至死都閉不上眼的茶葉,你們照樣得償命!懂么?”
他的聲音像是一頭荒野中被狼群拋棄的孤狼,蒼茫天地之下,迎著席卷而來的沙塵與狂風,病怏怏地躺倒在地,只能靜靜等待著未知的死期,等待著風沙的掩埋,凄涼而沉重。
胡天的臉色驟變,嘴唇微微顫抖起來,似乎眼前浮現出了茶葉慘死的那一幕,心中陡然生出幾分悲涼。
他緩慢地轉頭望向張九新,希望他能給出一個準確的說法。
張九新面無表情地答道:“茶葉的死,我也有份,你我同是叛過一次的人,我活,你們都能活。”
至于罪責……在場的幾人心中都十分清楚,自然會有一個人替他們背負。
這個人,就是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的林信。
“殺了他吧。”張九新搖了搖頭,輕聲道:“如今讓他多活一刻……恐怕對他自己來說都要多一份煎熬。”
秦軻心中一窒,頗為猶豫地舉起了匕首。
“姓張的,你敢!”林信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坐了起來,因為再次強行運行了氣血,他胸口劇痛,經脈中的血液四下游走紊亂,終于,他轉頭“哇”一聲吐出了一大灘滾燙的鮮血。
他瞪著一雙眼,看到秦軻的身影離他越來越近,手中神兵映照著鬼火一般的燭光,滲出絲絲寒意,他所有的恐懼一下子涌現出來,語氣變成了哀求:“張……張將軍,饒過我,放我走吧……我不想死,哪怕多活一天、一天也好……你帶我去見郭大人,我去求他,我給他做牛做馬……”
林信在這一刻褪下了原先猙獰的軀殼,呈現在秦軻面前的,只是一個因為恐懼而掙扎求生的人。
與其說他背信棄義,倒不如說他只是為了生存不擇手段而已。
倘若從一開始郭開沒有決策失誤,他又怎會陷入如今這般境地,倘若之后能在第一時間得知王玄微帶著黑騎趕來救援,他又怎會在絕望之中選擇了最令人不齒的投敵保命?
秦軻看著林信痛苦流涕的樣子,手上的動作慢慢緩了下來,在離林信還有兩步的地方站住了。
張九新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嘆息了一聲,轉頭對胡天道:“胡將軍,要不還是你來?”
胡天低頭沉吟了片刻,等再次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好似覆了一層冰霜,森冷如他抽出的刀芒一般。
他一步步走到林信面前,對于他嘶啞著嗓子的哭罵聲充耳不聞,隨著刀光一閃,滾燙的鮮血噴灑到大帳之上,繪出了一片恐怖的血紅色,孤零零的一顆頭顱上,那雙眼睛幾乎快要瞪出眼眶……
然而,不論是出刀的胡天,還是親眼目睹這一切的張九新等人,心中都沒有生出半點驚懼,反而是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秦軻卻震驚于胡天這一系列干脆利落的動作,傻愣愣地看了一眼他臉上淡漠的表情,頓時背脊一陣發寒,他知道,這同樣也是一個為了活下去可以不擇手段的人,他與林信之間的區別,不過是所處的位置不一樣罷了。
他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表情。
在當年那條逃荒的路上,他親眼見過很多這種人,為了一口糧食,甚至為了一堆樹葉、一把野草……他們都可以互相殺戮,哪怕原本是一家人,卻也會手握石頭,把對方砸得頭破血流,直到對方死去……
或許……這世上的人大多都有兩張面孔,隱藏在平日里謙和有禮的面孔之后的,就是一張長著野獸獠牙,毫無人性的丑惡嘴臉。
他在心里輕嘆了一聲,有些頹喪地將匕首收進鞘中,一時竟覺得營帳中的空氣無比難聞,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味。
張九新拍了拍手,帳外一直在堅守的百將走了進來,剛進門,就看見了地上那顆頭顱和角落一具仍然微微抽搐的尸身。
大局已定,他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用力拱手道:“將軍!”
“把這顆頭拿給大伙看,告訴他們,黑騎在平谷外,我們,都有活路。”張九新的語氣沉穩,默默地站到了胡天身旁。
“是。”
“老張,這人怎么辦。”胡天手里的長刀還在滴著鮮血,他舉起刀身指著角落那個瑟瑟發抖的身影。
張九新順著刀尖的方向看了過去,角落里,一直盡量蜷縮著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的朱先生抱著頭,恨不得挖個洞鉆進土里。
“一起殺了吧,把他的頭也一并帶上。”張九新揚了揚下巴,笑著對那百將道。
“是。”
朱先生終于叫出聲來,聲音凄厲好像待宰的肥豬,然而刀鋒很快刺進了他的胸膛,冰冷的觸感卻帶出了滾燙的血液,鮮血順著傷口不斷流出,他雙腿掙扎著,眼光逐漸渙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