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宮內,所有新中進士舉子,跪伏在地。
明州王李泰,雙手藏于袖口之中,神態慵懶。
李天都的目光,則始終停留在李策之的身上。
方才李策之所獻策論,確實頗有些獨辟蹊徑的巧思妙想。
便是他,細細琢磨,也覺得有幾分驚艷。
若五大柱國世家,只是尋常藩屬,單以局勢力壓皇權,以蟒吞龍的話,李策之此策,當真是可解困局的良言妙計。
但眼下,柱國世家和皇權之間的摩擦糾葛,遠不限于此。
李策之推恩一說,想要真正推行下去,極其困難。
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對李策之又高看了一眼。
“確實是塊璞玉,可惜老太爺有所安排,不愿留他。”
李天都暗暗嘆息。
若是能將隴川府李家,收回柱國世家一脈。
憑李策之的才識,日后,等老太爺百年歲壽耗盡,駕鶴西去,他憑著世襲罔替的身份,執掌李家,定會將他視作左右臂助。
龍椅之上,皇帝殿試已算是問策結束了。
他未曾開口,所有學子都不敢起身。
曹辛手掌微抬。
頓時,身旁的公公,便端上進士名錄,和筆墨硯臺。
曹辛執筆,用朱紅毫筆在進士名錄上,稍稍勾勒一番。
朱元,榜眼之才。
徐謙,探花之才。
天子用毫筆在這兩個名字上,下了批注。
待到圈定殿試狀元郎時,卻遲疑了一會兒。
他想了想,分別在兩個名字上,都批注狀元二字。
寫完,曹辛臉上帶著淡笑,扔掉毫筆。
“念。”
聽到陛下吩咐,在身旁伺候,久伴龍恩的大太監,連忙接過名錄。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殿試探花郎,朱元。”
第一個名字念出來,跪伏在殿內的朱元,身子動了動。
他俯在地上的面龐,臉上帶著難以抑制的狂喜。
自幼家貧,鑿壁偷光,寒窗苦讀十余年,終于得償夙愿。
這份喜悅,便是再沉穩的心性,也是壓彈不住的。
“殿試榜眼郎:徐謙。”
大太監尖銳的嗓音再度響起,又公布了一人。
殿內,跪伏在右側的一位中年舉子,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他便是,被點為榜眼的徐謙。
他算是世代官宦之家,出身雖不是世家大族,但所在家族,也是當地的望族。
苦學了這么多年,一鳴驚人天下知。
中了榜眼,可以預料日后的官場生涯,將是一片坦途了。
待到離京回家后,也必然更受家族重視。
一念至此,他甚至有些忍不住,掩嘴輕笑。
殿前侍奉皇帝的大太監,瞧見此景,眉頭微蹙,倒也沒出言訓斥。
畢竟是侍奉了皇帝數十年,也見過類似場景,知曉年輕人不易。
否則若當殿訓斥,殿前失儀的罪責,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真深究起來,足以讓這位剛得中榜眼的舉子如喪考妣。
很快,大太監便將目光放在進士名錄上,繼續念起來。
“殿試,狀元郎”
當大太監念起狀元郎的名字時,所有的舉子,都豎起耳朵旁聽。
這可是最后一個,也是三甲排名,最高的榮譽了。
大離王朝三年一次科舉,參加的儒生多逾萬人,若能摘得狀元桂冠,無疑是朝廷親自蓋章的學霸證明。
他們雖然也得了進士,但誰又不想更進一步,摘得狀元郎的頭銜。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神都春色呢?
但眾人耐著性子等了半晌,卻始終不見大太監念出下文。
有學子心中疑惑,終于按捺不住,抬頭瞥了一眼。
只見那位相伴在皇帝左右多年的大太監,此刻顯得有些吃驚和踟躕。
因為,這狀元郎,竟是圈了兩個名字。
其一,便是先前得到皇帝贊許的李策之。
第二個,則是得了世襲罔替的明王世子,李天都。
殿試出現兩個狀元,這在大離王朝立國以來,都是少之又少的情況。
大太監有些懷疑,陛下是不是圈錯了,生怕待會念出來,讓陛下難堪,惹的龍顏大怒。
正左右為難之際,皇帝的聲音,緩緩落下。
“為何遲遲不念?”
聽到催促,大太監再不敢遲疑,一口氣念出了這兩個名字。
“今年的狀元郎,李策之,李天都。”
此言一出,全場皆驚。
兩位狀元?
眾人的反應,果然不出所料。
大離王朝立國多年,都未曾出現過幾次這種情況。
進士儒生們,自是不敢質疑,甚至不敢討論。
但站在殿下,一直沒有出言的李天都,眉頭微蹙。
他望了一眼老太爺。
李泰仍不動如山,仿佛對于陛下這種頗有深意的做法,沒有半點意外。
見狀,李天都的眉頭才緩緩松開。
狀元!
李策之跪在地上,只覺得有些心潮澎湃。
被皇帝欽點為狀元郎,這份殊榮,可是他當初為了考上秀才,殫精竭慮之時,完全不敢想象的。
短短半年多,當真不容易。
“還不快謝恩?”
大太監收起名錄,見陛下并未有什么反應,松了一口氣。
他連忙提醒道。
旋即,朱元,徐謙,李策之緩緩起身。
他們湊近了些,在陛下面前,再度跪倒。
“多謝陛下龍恩浩蕩。”
山呼萬歲過后,一直巋然不動的李天都,也是站了出來。
他沒有如這些儒生般下跪。
事實上,作為柱國李家指認的下一代家主,李天都的身份,已不用御前跪拜。
“多謝陛下,皇恩浩蕩。”
齊齊行禮謝恩過后,乾元皇帝曹辛,并沒有屏退眾人,結束殿試的意思。
他緩緩站起來,被冕旒遮掩的面龐上,掛著一抹笑意。
“今日,我大離社稷,又得一批良才。
兩位狀元,皆是李家之人。”
皇帝曹辛飽含深意的望了一眼明州王李泰:“老李,你李氏一門,當真是人才輩出吶。”
“這一門雙狀元,不知該如何安置才好?”
“他們出仕為官,該放在什么位置上,你給說說看。”
封官,放權。
這本是皇帝該做的事情。
如今,卻直接在殿前讓明州王李泰來安排。
很顯然,皇帝曹辛這么做,是存了深意的。
明州王李泰面色不改,顯然是瞧出了皇帝此舉的意思。
“回稟陛下,我這孫兒,自幼便是奇才。
如今雖只是弱冠之年,但心性絕佳,學富五車。
今年已然得了世襲罔替,日后,是要接我的位置,執掌李家的。”
李泰淡淡道:“本王,舉薦天都,擔任太傅一職,不知陛下可能恩準?”
對于這個位置,李泰和皇室早已進行過多番博弈,是內定的。
太傅三品官,貴不可言。
雖無實權職務,但李天都一出仕,便能提領這個官職,也不算枉費他一番苦心了。
否則,似李天都這般文運絕佳的文士,是該在李家內部消化,根本不會參加朝廷科考的。
“朕準了。”
曹辛點了點頭,幾乎沒有猶豫。
對于這個職位的安排,他和李泰之間,早有了默契。
“李天都的官位安排了。
那另一位狀元郎,又該如何安置?”
曹辛雙手交叉,故意淡淡的問道。
李泰渾濁的老眼,瞥了一眼李策之,開口道:“他?一介鄉野村夫,雖有些奇謀,也難堪大用。”
“我看,便下放到縣府之間,從縣令做起吧。”
這一句話,幾乎是將李策之打落塵埃了。
明明都是狀元出身。
李天都出仕即太傅,三品加身。
而李策之,卻要下放到府縣,當一個芝麻綠豆的七品官員。
這厚此薄彼的做法,便是許多在場舉子,都有些看不過眼了。
他們面面相覷,一些和李策之一同趕考,關系頗近的皇黨學子,都在心中替李策之惋惜。
李策之沒有替自己惋惜。
他只是低著頭,靜靜傾聽兩位大人物的安排。
他明白這位執掌柱國世家的老人,對自己并無惡意。
只怕現在的結果,早已定好。
君臣之間的一唱一和,只為講給眾人聽罷了。
知曉事情沒有表面上那么簡單,李策之對柱國世家的明州王,自然也沒有心懷怨憤,更不至于如其他不知內情的舉子一般。
“縣令?”
曹辛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也是,既是山野村夫,便從縣令做起,下方到府縣之間錘煉,也不算辱沒了他。”
皇帝金口一開,算是徹底將兩人的官場前途塵埃落定了。
李天都出仕即三品,貴不可言。
李策之則是候補七品縣令職務,和尋常進士做官的起點沒什么區別。
殿試封官結束。
紫微宮內,眾人推出來,做鳥獸散。
明州王李泰,帶著孫兒李天都,走在皇直道的漢白御道之上。
“陛下,當真是老謀深算。
非得讓老夫親自出言打壓,方才滿意。”
離開了紫微殿,李泰自顧自的道:“不過這也也好,至少,能讓他和咱們柱國世家割裂的干凈些。”
“陛下用他,也能更放心一些。”
李策之再如何出身山野,終歸是在血脈上,和柱國李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若不在朝堂上,做這一出好戲,李策之終歸難以徹底和柱國李家切開。
這是陛下的意思,同時,也是李泰心中所愿。
所以才有了這一唱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