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師道啞火了之后,并不是說西軍之中就再也沒有人敢站出來。
見種師道頹然無聲,楊可世站起來,道:“太師,這次出兵,整體戰略部署怎么安排?遼軍那邊是什么情況?這些都還不清楚,屬下認為應該仔細研究一下,拿出詳實的方案之后再行動,不要倉促出動。”
楊可世素以膽大聞名,他還是童貫一手培養和提拔起來的,所以敢在童貫面前說話。
沒等童貫答復,和詵就嘲笑道:“楊將軍,你平日里自夸膽略超群,能敵萬人,現在怎么如此膽怯?你所言是何用意?欲壞官家大事?”
童貫隨后道:“和知州所言不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諸位要振奮精神,要爭做勇士,要弘揚我大宋的軍威,要讓遼軍聞風而喪膽……目前遼國在女真人打擊之下已經奄奄一息,遼帝已經逃往夾山,燕王耶律淳篡位稱帝,燕京各地官民都翹首以盼王師,所以,諸位要謹記官家御敵三策,力爭不戰而收復燕京!”
聽了童貫的表揚,和詵感到很高興,覺得他丟失的面子終于找回來了。
和詵站起來,道:“燕地之民,現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倘若金鼓一鳴,必定會比肩系頸,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說到這,和詵看向童貫,朗聲又道:“下官建議,以宣撫司的名義張黃榜示眾,告知燕京官民,若能前來獻出州縣,定給于高官厚祿!”
童貫很贊同和詵的建議,當即便令行軍參謀官劉韐,也就是李衍手下重要謀士劉子羽的父親,起草招降榜文。
劉韐的招降榜文是這樣寫的:
幽燕一方,本為吾境,陷沒契丹接近二百年,比者漢蕃離心,內外變亂,舊主未滅,新君篡攘,哀此良民重罹涂炭。我宣撫使司遵奉睿旨,統率重兵,巳次近邊,奉辭問罪,務在救民,不專殺戮,爾等各宜奮身早圖歸計。有官者復還舊次,有田者復業如初。若能身率豪杰別立功效,即當優與官職,厚賜金帛;如能以一州一縣來歸者,即以其州縣任之;如有豪杰以燕京來獻,不拘泥于軍兵百姓,便與節度使、給錢十萬貫、大宅一區。惟在勉力,同心背虜,歸漢永保安榮之樂,契丹諸蕃歸順亦與漢人一等。已戒將士不得殺戮一夫,儻或昏迷不恭,當議別有措置。應契丹自來一切橫斂悉皆除去。雖大兵入界,凡所須糧草及車牛腳價并不令燕人出備,仍免二年稅賦。
童貫下令從雄州當地招募勇士,讓他們攜帶榜文穿越邊境,深入到遼國境內,四處張貼散發。
同時,童貫又嚴令各軍不得過界挑釁,以避免發生軍事沖突。
以宣撫司的名義頒布的招降黃榜陸陸續續地散發到了遼國易州、涿州、燕京等地,童貫等人則在雄州耐心等待著好消息。
可是!
一連過了數日,也不見一個前來獻出州縣的遼國官員,更不見燕地漢民蜂擁而至。
童貫心想:“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和詵提供的情報有問題?”
趙良嗣建議:“不能再這樣干等下去了,應該馬上派人去燕京去找耶律淳,向他言明利害,勸他獻出燕京。”
童貫覺得趙良嗣的這個建議不錯,于是他親自起草了一封給耶律淳的信——童貫與耶律淳曾有過一面之交,那年他出使遼國路過燕京時,曾專門去拜訪過耶律淳,兩人交談甚歡。
信的內容如下:
“太師、領樞密院事、充陜西河東河北宣撫使、楚國公童貫謹致書秦晉國王閣下:
蓋聞順天者昌,逆天者亡,得人心者,可以立國,失人心者,罔克守邦……國王溫恭和裕,通達古今,存亡之機,洞然深悉。善為計者,因敗以圖成,轉禍以為福,如能開門以迎降,歸朝納土,使國王世世不失王爵之封,燕人亦無蹈斧鉞之患,如其不然,當議進兵。國王勢蹙事窮,天厭人離,欲北走則無所歸,欲南歸則安可得,當此之際,雖悔何追?況大遼五路所管州城,四京已為草莽,區區之燕,必不能守。國王平日以仁愛之心,若能知昔人存亡之機,全燕薊一方之命,其余陰德與世無窮。貫與國王幸有一面之契,不敢不以誠相告,惟審思而熟計,勿為庸人所誤。”
信寫好了之后,童貫有些猶豫派誰去送信?
趙良嗣說:“我去,我對燕京很熟,也認識耶律淳,能和他說上話。”
童貫搖頭,道:“你不合適,還是讓歸朝官張憲和趙忠去吧。”
所謂歸朝官,是指原來在遼國燕云地區當官的漢人,他們后來回歸宋朝,繼續在宋朝當官,就被宋人叫歸朝官。
其實,趙良嗣也算是一個歸朝官。
另外,宋朝還有所謂“歸朝人”、“歸明人”、“歸正人”之說。
所謂歸朝人是指燕云地區的漢民,也就是漢兒。
所謂歸明人是指原來不是漢人,后來歸屬于宋朝的少數民族,如西南的蕃、蠻所代表的少數民族,以及契丹、蒙古、女真等民族。
所謂歸正人則是指原來是宋朝人,后來困陷蕃國,再后來又復歸宋朝的人,也就是叛徒再反正。
在張憲和趙忠離開雄州后的第三天,和詵忽然跑到宣撫司向童貫報告說:“剛剛接到燕京傳來的密信,張憲和趙忠被耶律淳斬首了!”
童貫聞訊大吃一驚!
在他的印象里,耶律淳是個溫文爾雅、仁厚慈善之人,怎么一登基為帝,就變得如此毒辣暴虐了呢?
劉韐接過密信看了看,說:“耶律淳下手如此之狠,說明他對咱們大宋是相當怨恨的,要想招降他,看來希望不太大。從目前形勢來看,燕京官民并不像和知州所說的那樣,什么簞食壺漿、比肩引頸、猶如沸羹,這純粹是和知州的臆想吧?”
和詵的臉色很不好看!
他也很郁悶,他覺得自己對燕京局勢的判斷應該是正確的。
可眼前的事實又讓他無法解釋。
和詵建議:“不如派趙詡回易州招降試試,易州是趙栩的老家,他在那里應該有不少熟人,或許能有所收獲。”
趙詡就是前幾年在遼國率眾起義的董龐兒,后來他歸降宋朝,趙佶接見他時為他賜名趙詡。
這次,趙詡也跟童貫來到了雄州前線。
童貫并沒有表態。
童貫的首席幕僚李宗振見狀,說:“不妨試一試,或許能有所收獲。”
童貫這才派人去將趙詡叫來。
童貫對趙詡其實沒有甚么好印象,覺得此人自高自大目空一切,不堪重用。
果然!
一聽讓他回易州招降,已經聽說張憲和趙忠被耶律淳斬首了的趙詡,立即推脫道:“我親自回易州,目標太大,效果反而不好。易州那里我有個好朋友,名叫史成,他是易州赫赫有名的人物,家產萬貫,又喜歡廣交江湖豪杰。我給他寫封信,太師可派人持信到易州去與他聯系,讓他起兵獻出易州城。”
趙詡寫好信之后,大家又斟酌了半天,不知讓誰去送這封信。
最后,童貫派譚九殿直等人,攜帶著趙詡的信件和禮物,前去易州招降。
可是,史成根本就沒把趙詡當會兒事,他看完趙詡的信之后,立即派人將譚九殿直等人捆綁起來,然后送往燕京,交給了耶律淳。
不久,譚九殿直等人也慘遭殺害。
勸降再次失敗。
這讓童貫意識到,勸降這條路恐怕難以走通,換而言之,趙佶的上策與中策現在都已落空。
下一步,童貫打算實施下策,讓大軍往邊境集結,企圖給耶律淳施加軍事壓力。
實在不行,就班師回朝,待機而動。
不過,不甘心的趙良嗣,建議童貫再派人去燕京勸降試試。
童貫對此感到不可思議,道:“再派人?還不是去送死?”
趙良嗣道:“不然。再派人去,要以大宋使者的身份前往,使者代表的是咱們大宋,耶律淳他絕不敢斬殺咱們大宋的使臣。如果他真敢斬殺咱們大宋的使臣,那我軍豈不是就有了出師之名?大軍就可以迅疾北上,用武力收復燕京。”
童貫想了想,問:“誰能擔此重任?”
趙良嗣回答說:“我愿意前往!”
童貫說:“你不能去,耶律淳肯定對你恨之入骨,你若回燕京豈不是自投羅網?”
趙良嗣于是推薦馬擴前去,他認為馬擴有勇有謀,一定不辱使命!
馬擴出使金國回來了之后,便留在京城升任邠門宣贊舍人。
趙良嗣曾與馬擴談論過收復燕京之事,對馬擴很了解,也很推崇,這才推薦馬擴。
馬擴很快便接到了童貫的調令,令他放下手頭工作立即趕往雄州,不過信中并沒說讓他去雄州干什么。
馬擴猜想,肯定是與收復燕京有關。
馬擴的父親馬政,則猜測童貫很可能是派他兒子去燕京招降耶律淳。
馬擴一聽,心里激動不已!
去燕京招降耶律淳,可是一項很有挑戰性的工作。
馬擴這個人喜歡挑戰。
馬擴到達了雄州之后,童貫在宣撫司設宴招待馬擴,這讓馬擴有些受寵若驚。
酒過三巡之后,童貫照實說道:“這次請馬宣贊來雄州,是因為國家有個很重要任務需要馬宣贊去辦,這個任務很有挑戰性,不知馬宣贊敢不敢承擔?”
馬擴道:“如果擴猜的不錯,太師應該是要擴到燕京去招降耶律淳?”
童貫道:“馬宣贊真是聰明絕頂,難怪趙龍圖對你百般推崇,那……不知馬宣贊敢不敢接下這個艱巨的任務?”
馬擴道:“只要太師下令,刀山火海擴亦愿往!”
童貫抬手捋了捋頜下稀疏的胡須,說:“好!趙龍圖果然沒看錯你馬宣贊,我的確打算派你出使燕京招降耶律淳……此去有風險,耶律淳已殺了咱們好幾個使臣,你仔細想一想,明天再回答我也不遲。”
對于出使燕京,馬擴已有心理準備了,因此,只是沉吟了一下,便說:“燕京即使是龍潭虎穴,擴也不懼,但為大局著想,擴想提幾條要求,不知可否?”
童貫道:“請講。”
馬擴說:“擴往燕京以后,如果兩國發生交戰,第一,請太師告誡各軍將士,嚴禁入戶搶劫搜取財寶,必須嚴格軍令;第二,不要殺害投降之人,以安撫民心;第三,要審時度勢,乘機進軍,不用為擴擔心,擴只不過是一介之微,即使為國捐軀,也在所不惜!”
童貫很佩服馬擴的氣節,點頭答應。
第二天,馬擴開始從軍營中物色壯士隨他一起出使燕京。
五月十七日晚上,童貫來到白溝驛站設宴,親自為馬擴壯行。
童貫舉起酒杯說:“預祝馬宣贊馬到成功,早日凱旋!”
馬擴慷慨暢飲,然后提醒說:“太師莫要忘了擴所提的三條要求。”
十幾名隨行壯士也都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壯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