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穿過衡山地區,西夏朝廷知不知道?
知道。
西夏朝廷其實在第一時間就已經知道了中軍正在攻打衡山地區。
可對此,西夏朝廷是一丁點辦法都沒有——夏軍已經跟任得敬的叛軍交上手了,根本撤不回來,退一步說,就算夏軍沒跟任得敬叛軍交上手,在任得敬叛軍壓境都快打到了國都的情況下,夏軍也不敢冒然后退,因為那意味著大潰敗,有可能將西夏最后一點希望也砸進去。
所以,西夏朝廷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大批大批的中軍穿過衡山地區,然后徹底隔絕了衡山地區與西夏之間的聯系。
橫山獨特的地理環境,導致它不但是中夏兩國(包括以前的宋夏兩國)的國土分界線,更是兩國之間相互博弈的“命運分界線”。
自宋真宗將橫山連同靈夏二州“并授德明”之后,黨項人才真正擁有了立國的根基。
可以說,沒有橫山就沒有西夏這個國家。
反過來,原來的宋王朝之所以一直滅不了西夏,就是因為西夏有衡山地區——在進攻上,沒有衡山地區的宋軍的被動極為明顯,失去橫山這個天然的前線補給基地之后,宋軍進攻西夏時只能靠民夫負糧穿越七百里瀚海進行補給,一旦后勤接濟不上,宋軍就只能不戰自退。
宋哲宗曾說過一段話,“若得橫山、天都,亦非常不世之功也。朝廷出師常為西人所困者,以出界便入沙漠之地,七、八程乃至靈州,既無水草,又無人煙,未及見敵,我師已困矣。西人之來,雖已涉沙漬,乃在其境內,每于橫山聚兵就糧,困以犯塞,稍入吾境,必有所獲,此西人所以常獲利。”
從宋哲宗的這段話上,就不難看出,擁有衡山地區的西夏對上宋王朝可以說是基本上立于不敗之地。
如今,大中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宋王朝經營了數十幾時間都沒能得到的衡山地區,使西夏完全失去了地利優勢和戰略主動權,甚至,進可攻退可守的中軍,只需再加把勁,就可兵入興慶府。
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中軍停止了前進,擺出了一幅“坐山觀虎斗”的架勢。
這讓本應該激戰的夏軍和任得敬叛軍不由得慢慢停止了激戰。
隨后,李仁孝和任得敬不約而同的派使節來衡山地區見吳玠,想看看吳玠,準確的說是想看看吳玠身后的李衍,到底是個甚么意思?
先派使節來的是李仁孝,他遣重臣李仁禮來拜見吳玠。
這李仁禮,雖然是黨項人,但精通蕃漢文字,有才思,善歌詠,儼然就是當世名儒。
而且,早年,李仁禮在韋州任監軍時,因私受吏民錢財,受其兄李仁忠遺書責之,勉以為官清正之道,李仁禮歸還所受財物,自那以后一直到現在(甚至到他死),他家中都再也沒有儲糧。
由此可見李仁禮其人的人品高絕。
這樣的人,向來是走得正,行得端,且雄于爭辯,關鍵是不畏生死。
而他此來,就是想跟吳玠辯一辯大中為何要拜盟,為何要趁西夏虛弱攻打西夏?
所以,一見吳玠,李仁禮就拿出兩國誓書,慷慨念道:“大中皇帝謹致書于弟大夏皇帝闕下:共遵成約,虔守歡盟。以衡山天都(包括衡山地區)以西之地送于吾弟,令三司差人搬取至興州交割。沿邊州軍,各守邊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或有盜賊逋逃,彼此不得收留。至于隴畝稼穡,南北勿縱搔擾。兩朝沿邊城池,并各依舊存守,修壕葺塞,一切如常,不得另筑城隍,開掘河道。誓書之外,各無所求,必務協心,庶同悠久。自此保安黎庶,鎮守封陲,質于天地神祗,告于宗廟社稷,子孫共守,傳之無窮。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鑒,共當殛之。”
念完以后,李仁禮將誓書收起,又道:“我國圣文皇帝(李乾順)答書曰:‘孤雖不才,敢遵此約,謹當告于天地,誓之子孫,有渝此盟,神明是殛。’,后國圣文皇帝送銀川公主、西寧公主、會寧公主并牛馬各萬、灘羊皮十萬、瓷器十萬、極品賀蘭石一萬斤等西夏之寶答謝大中皇帝陛下仁慈。”
見吳玠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李仁禮又提高了一點聲音說道:“兩朝講好,近十年,忽而貴朝逾盟,以兵臨境,曾不畏天乎?自古違誓,國祚不長。如今我朝叛亂四起,我國皇帝陛下日夜操勞、殫精竭慮,貴朝皇帝陛下乃是長輩,應該念先人之情、鄰國久和之義,假借兵力,共除大難,方為大國風范。可今天,你們舉兵臨邊,攘奪民土,成何體統?”
靜靜的聽完李仁禮的指責,吳玠將李仁孝寫給李衍的“親筆信”拿出來推到李仁禮身前,道:“舒王看看這封信。”
李仁禮有些納悶的拿起李仁孝寫給李衍的“親筆信”,慢慢讀了起來。
越讀,李仁禮越是震驚!
不等讀完,李仁禮就把信一把按到桌子上,道:“假的,吾皇怎會寫這樣的信!”
吳玠悠悠地說道:“這么說來,這信上的筆跡不是夏主的?上面的玉璽不是夏主的私璽?”
李仁禮的品德太高絕了,以至于他根本就做不到嘴一歪堅決不承認這是李仁孝的筆跡,他只能支支吾吾的說道:“像倒是像,可保不齊……”
吳玠打斷李仁禮道:“怎么,舒王難道還會以為此信乃吾皇偽造不成?”
此事可大可小,李仁禮可不敢瞎說,他只能很委婉的說道:“興許……興許是任得敬那個叛賊的詭計!”
吳玠道:“那貴國的李至忠大人也是假的嘍?此信可是他親手交到吾皇的手上的。”
李仁禮是君子。
君子擅長的是據理力爭,不是跟流氓比沒底線。
所以,面對李衍的流氓手段,李仁禮不禁有些詞窮,道:“可能……可能是李至忠跟任得敬串通一氣,也可能是任得敬的人暗中調了包……”
吳玠悠悠地說道:“那有沒有可能這封求援信就是夏主的意思?畢竟夏主才十二歲,面對這么多接踵而來他應接不暇的麻煩,他選擇放棄西夏換得一世富貴也不是沒可能。”
“這……”
現在,李仁禮也不敢確定這封“親筆信”是不是李仁孝所寫,畢竟,李仁孝寫這封信的時候,李仁禮也沒在李仁孝身邊。
李仁禮最后只能道:“那還請吳元帥先退出衡山地區,等我們大夏查明此事,一定會給貴國一個交代。”
吳玠考慮都沒考慮就道:“對不起,某家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某家接到的命令是消滅衡山地區的叛軍,然后西進接管西夏,沒有吾皇和朝廷的命令,某家誓死也要將之前的命令貫徹到底!”
“你們大中不要……”
李仁禮想說:“你們大中不要欺人太甚!”
還好,李仁禮及時看到了吳玠已經面沉似水,并且毫不掩飾他的殺意,而且,副使也在關鍵時刻拉了李仁禮一把,同時在李仁禮耳邊小聲說道:“此事乃大中朝廷決定的,吳玠一個前線打仗的將軍哪敢聽咱們西夏的冒然撤兵?所以,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李仁禮覺得副使說得有道理,于是撂下“告辭”兩字,就離開了。
一日后,任得敬派來的使者,也就是任得敬的親弟弟前西夏太尉任得聰,也到了吳玠這里。
任得聰來了以后,滿臉諂媚道:“感謝朝廷支持我們任家收復西夏,只是……我們任家不敢勞煩朝廷的軍馬,西夏之事我們任家自可解決,待平定西夏之后,我們任家自會上表朝廷,帶全夏上下歸順朝廷,所以,還請元帥班師回朝吧。”
吳玠也不廢話,直接將李仁孝寫給李衍的那封“親筆信”拿給任得聰看。
任得聰看過之后,也是一驚,道:“不……不太可能吧?”
吳玠看了任得聰一眼,道:“你們任家都快將李氏滅族了,夏主做出這樣的決定,很奇怪嘛?”
聽吳玠這么一說,任得聰頓時語塞!
想想也是,他們任家都已經率領三十萬大軍壓境,李仁孝用一個眼看就要成為別人的西夏換李氏滿門富貴,這事太正常了。
想明白這些事之后,任得聰有些擔憂道:“那……朝廷準備怎么辦?”
吳玠臉一板,道:“朝廷大計豈是你們任家可以打聽的!”
任得聰聽言,連忙道:“是是是……”
說話間,任得聰從袖口拿出一張禮物清單,然后展開推到吳玠面前,并道:“朝廷的大計我們任家自然是沒膽打聽,但還請元帥看在大家都是漢人的面上指點我們任家幾句,讓我們任家少走點彎路。”
這張禮物清單上的第一樣就是美婢十名。
由此可見,任得敬等人對吳玠的興趣愛好打聽得非常清楚。
在美婢十名下面,是:金千錠(一錠五十兩),銀萬錠,賀蘭石千斤,等等……
看了一眼那長長的禮物清單,吳玠一揮手,然后除了幾個吳玠的親信以外,其他人全都離開了吳玠的中軍大帳。
等非吳玠的親信全都出了吳玠的中軍大帳,吳玠才拿起任得聰給他的禮物清單慢慢看了起來,并一邊看、一邊說道:“任國相和任太尉恁地客氣。”
一見吳玠將不相干的人全都攆出去了,還拿起禮物清單仔細看,再見吳玠臉上露出來的貪婪之色,任得聰哪還能不知道他賄賂吳玠成功了?
任得聰笑說:“元帥乃當世一等一的大英雄,我們任家一直想高攀元帥這個朋友,這些只是小禮物,咱們來日方長。”
吳玠聽言,放下禮物清單,然后說道:“既然任國相和任太尉這么有誠意,那某家就交任家這個朋友了。”
任得聰打蛇隨棍上道:“還求元帥指點我們任家幾句。”
這回吳玠一改之前的態度,道:“好吧,你們想知道甚么?”
任得聰趕緊問道:“朝廷是甚么意思?”
吳玠遲疑了一下,道:“最低戰略目標是占領衡山地區。”
任得聰聽言,急道:“可陛下答應過我大兄,西夏交給我大兄鎮守的!”
吳玠微微一笑,道:“哦?那官家怎么答應你大兄的?”
“這……”
任得聰有些語塞。
大中支持任得敬反叛西夏,事成之后,任得敬率領西夏歸順大中,然后任家世代代替大中守衛西夏,全都是任得敬提出來的,大中只不過就是沒反對,并且李衍收了任得敬的女兒、封任得敬的女兒為妃、又給了任得敬豐厚的回禮罷了,真要是較起真來,從始至終大中都沒有真正答應過任得敬甚么。
所以,你讓任得聰怎么回答吳玠的這個問題?
不過——
任得聰也并非無能之輩。
他很快就道:“是,朝廷并沒有答應過我大兄甚么,可也沒有反對我大兄提出來的條件,且陛下封我大兄之女為妃,又重賞了我大兄,這些足以說明朝廷默認了我大兄所提議的,當然,朝廷也可以不承認這些,那陛下數十年來積攢的威信……”
吳玠呵斥道:“大膽!”
吳玠可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身上的殺氣那是一點都不摻假,因此,他這一呵,不僅讓任得聰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還讓任得聰心里一顫!
任得聰趕緊平復心神,然后解釋道:“元帥勿怪,借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詆毀陛下,實是我們任家為了此事已經賭上了全家幾百口的性命,所以,我有些心急,才有些口不擇言。”
聽了任得聰的解釋,吳玠的臉色才稍稍有所好轉,然后說道:“按說,某家只負責打仗,朝廷與你們任家的事,我不便發言,不過,念在咱們是朋友,我就給你們任家幾句忠告。”
任得聰忙道:“元帥請說,任家從不忘恩情!”
吳玠沉默了一下,道:“首先,某家可以明確告訴你,不管旁的,這衡山地區,朝廷肯定是要收回去的,原因我不說,你也一定能想明白。”
這事不難想明白。
大中只有占了衡山地區才可以隨時威脅西夏,讓西夏不敢像以前一樣,想戰就戰,想和就和,不服天朝管。
退一步說,就算大中真讓任家世代鎮守西夏,衡山地區也絕不會給任家的,否則,大中又何必支持任家造反,繼續支持李家不就得了?
這一點,其實在任得聰來見吳玠之前,任得敬等人就已經分析出來了。
再者,也是最實際的,你甚么時候見過豺狼將已經吃進肚子里的肉再吐出來的?同理,大中好不容易才搶回至關重要的衡山地區,怎么可能再將衡山地區吐出來?
所以,任得聰這次來的目的其實并不是要回衡山地區,而是打探大中的目標,打探大中會不會履行之前諾言,也就是讓任家代守西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