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老朱的殺心,當然沒人敢亂寫,事實上,牽連到皇家的密辛,許多人都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只有少數的倒霉蛋避不開。
就比如柳淳,他一直陪著朱標過了初十,能夠下地走動,身體也好了許多,柳淳才返回了京城的府邸。
老爹年前就去蘇州了,過年這些天,家里無人,一定是十分雜亂,柳淳也沒怎么在乎,反正過兩天,就要去蘇州,準備收拾錢莊的殘局了,家里面怎么樣,也無所謂。
只是讓柳淳驚訝的是嶄新的府邸,張燈結彩,沒有半點混亂,侍女丫鬟,仆婦傭人,進進出出,都很小心謹慎,看得出來,很有規矩。
柳淳愣了,這是誰的手筆啊?他走上前去,想要詢問,這時候有個老家丁忙道:“是少爺吧?快請進吧!”
他帶著柳淳往里面走,這時候有人跑進去提前通知,有一位中年的婦人,穿戴講究,面容姣好,來到了二門,等著柳淳。
見柳淳過來,她先萬福。
按理說柳三沒成果親,娶妻應該是原配,可問題是他先收了個寶貝兒子,好好的原配婦人,降格成了姨娘。
“妾身姓馮,若是不嫌棄,就,就叫我馮姨吧!”
柳淳可不敢托大,說起來,他才是這個家的外人。
柳淳想到這里,深深一躬,連說不敢。
婦人也很意外,人言柳淳奸猾跋扈,可怎么在她看來,分明是個清秀懂禮的好孩子。馮氏連忙請柳淳進去,又給張羅飯菜。
見柳淳大口大口吃著,她忍不住輕笑道:“在宮里待了幾天,受委屈了吧?陛下沒有遷怒到你的頭上?”
柳淳咽下口里的飯,嘆道:“怎么沒遷怒,不過呢,陛下沒責罰我,其實,他要是責罰了,我情愿意拍拍屁股回大寧,過我的安穩日子去。”
馮氏掩口輕笑,“你是少年英才,陛下不會輕易放你回去的。要我說,沒有責罰,就是最大的責罰,陛下一準給你出難題了,對吧?”
柳淳瞪大眼睛,十分驚訝,這個馮氏簡直神了,她怎么猜出來的?
馮氏輕笑,“別吃驚,宮里的變故能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我們婦人。前兩天曹國公的妹妹來看我,說她在東宮聽到的消息,是壽春公主傳出來的。”
柳淳無言以對,可不是,臨安公主死了,能瞞得過她的妹妹們嗎?趁著過年走親戚,消息很快就傳出來了。
千萬不要低估這些女人的本事,打探動靜,有什么風吹草動,她們比男人知道的還多哩。
柳淳也就沒什么好隱瞞的,“陛下讓我協助太子殿下,處理蘇州的事情,說起來,也是陛下想要鍛煉太子,讓他看清世道人心。”
馮氏稍微思量,頓時臉色變了。
“這事情可不好辦啊!”
柳淳抬頭,“馮姨,可有什么指點?”
馮氏嘆道:“我一個婦人,知道的也不多,當年給太子選師傅,是馬皇后一手操辦的。她挑選了品行敦厚碩德鴻儒,教導太子,這些年下來,太子確實如同馬皇后希望的那樣,善良,仁厚,謙恭,孝順,是謙謙君子,玉石一般的儲君在他的身上,寄托了太多人的希望。別的不說,就連我二叔都極為推崇太子!”
馮氏的二叔,正是宋國公馮勝。
按理說,馮勝因為常茂的牽連,急流勇退,他已經可以不在乎這功名利祿,為何也把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呢?
道理很簡單,誰都有子孫后代,誰都有親戚朋友。
朱元璋治國太嚴,下手太狠。
百官戰栗,勛貴惶恐。
大家整日提心吊膽,仿佛被掐住了脖子,呼吸不得。
面對兇悍的老朱,膽子大的,就像李善長這樣,結黨營私,試圖叫板。
膽子小的,就如馮勝,祈禱著老朱駕崩,換一個仁厚的皇帝,讓大家都喘口氣。
勛貴們如此,文官就更是如此了,老朱視文官如寇仇,甚至對孟子下手,士林惶惶不可終日,誰也不知道皇帝會干什么。而文人又沒有力量反抗,就只能逆來順受,押寶太子,希望朱標能夠跟他爹走不一樣的道路,尊重文臣,給他們陽光雨露,天地洪恩,把洪武朝受的委屈,全補回來 馮氏的話,點出了事情的關鍵所在。
朱標不是小孩子了,過了而立之年,已經有了成熟的想法。而且呢,他也不是一個人,而是代表了一大群人。代表了他們的希望所在。
改變太子,哪里是容易的事情。
只怕朱標還沒怎么改變,他身邊聚集的那些人,就會對柳淳下手,讓他先嘗嘗被改變的滋味!
“目下負責教導太子的是大儒汪睿,此老學問不在劉三吾之下,他從洪武十七年進京,擔任左春坊左司直,官位雖然不高,但陛下極為尊重,從不稱呼姓名,而是以善人呼之,你可要小心才是,萬萬別惹惱了此老。”
雖然跟柳淳第一次正式見面,但馮氏就打心眼里喜歡其實像柳淳這樣,長得帥氣,年少成名,有本事,有才學,又會做人,也能做事。標準的別人家的孩子。
現在突然掉到了自己家,馮氏哪能不竭盡全力提點啊。而且她的年紀也不小了,沒有那么多矜持害羞。
雖然跟柳三還沒正式成親,但她已經把柳淳當成了自己的兒子,當娘的,怎么會愿意孩子吃虧呢!
往太子的身邊摻和,你以為擺平了太子就行了?
做夢去吧!
你要有本事,先擺平太子身邊的各路神怪才是。
柳淳雖然也想過不少,但是他知道的消息畢竟太少,比不得馮氏,一語中的。
“多謝馮姨提醒那個,今兒個是初十,能不能給個紅包,順便給馮姨拜個晚年,祝馮姨和我爹,晚年幸福!”
馮氏柳眉豎起,好你個小兔崽子,果然不是善類,敢拿老娘開心,討打是吧!馮氏揚起巴掌,卻沒有舍得打下去,而是隨手扔了一塊玉佩給柳淳。
“這是陛下早年賞給家父的,你留著玩吧!”
柳淳連忙道謝,他從懷里也掏出了幾份約書,送到了馮氏的面前。
“那個我沒法在蘇州下手,只能偷偷弄了幾個新的作坊商號,就請馮姨代為收著,算是咱們家的產業。”
馮氏遲疑接過,才掃了兩眼,就目瞪口呆,這小子是真的斂財有術啊!
“算不得什么的,其實最肥的一塊,讓徐家吃了,要不是擔心陛下黑吃黑,我才不會便宜徐家呢!”
柳淳懊惱抱怨。
馮氏越發喜歡,忍不住摸了摸柳淳的頭。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伸手不難,難的是能管住自己的手,這淮西勛貴,多少人就是管不住手,才落得個家敗人亡,要引以為戒啊!”
馮氏如此清醒,又這么通情達理,讓柳淳頗為欣慰,他真怕娶一個徐輝祖老婆那樣的,做人嗎,重要的就是大氣!
柳淳在家里住了兩天,向馮氏請教了不少事情,以前徐妙錦也跟他講過,但徐妙錦的年紀太太多的事情,都是道聽途說,一鱗半爪,不像馮氏,能把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柳淳是受益匪淺。
正在他還想請教的時候,宮里的旨意來了,讓他立刻去面君。
柳淳沒法子,只能去了宮里。
老朱也沒有多話,“朕賜你王命旗牌,全權處理蘇州事宜,大小官吏,悉聽節制。”柳淳簡直不能用驚訝來形容了。
“陛下,蘇州的事情,理當由太子為主,臣,臣從旁協助就是了。”
“別廢話了!”
朱元璋呵斥道:“朕說過,要讓你教太子,不給你王命旗牌怎么能行?”
“啊!”柳淳瞪大眼睛,“陛下,難道太子也要聽從臣的?”這個欽差是不是有點大了?
“咳咳!”老朱輕咳,“太子是半君,豈能聽你的!不過太子身邊的人,倒是要聽你的。”
“太子身邊的人?誰啊?”
朱元璋生氣了,“你這個臭小子,怎么問起來沒完沒了!朕還有那么多公務要辦,你帶著王命旗牌,趕快滾蛋!別給朕添堵!”
柳淳被轟出了寢宮。
他氣哼哼出來,沒走多遠,發現朱標臉色蒼白,正站在路上,似乎在等著他。
柳淳搶步過來,哪知道朱標先抱拳了,“學生見過先生。”
柳淳哭笑不得,“殿下,你這是干什么啊?”
朱標呵呵笑道:“父皇旨意,你就是孤的師傅,禮不可廢。”
柳淳連忙擺手,“殿下,你就別拿我開心了,我這個師傅算什么東西?不用在意的!”
柳淳正說著,突然有人咳嗽一聲,語氣不悅道:“柳大人,天地君親師,父生之,師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長,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殿下尊師重教,乃是天下表率,爾又何以如此輕慢師長?”
說話的人,聲音蒼老,一身藍色的官服,跟宮里大紅大紫的色調很不搭配,但此人傲然站立,仿佛頑強的野草,什么都不看在眼里。
這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嗎?
朱標忙介紹道:“柳淳,這位汪先生乃是當世鴻儒,孤的老師。”
柳淳點頭,不用問了,這就是汪睿了。
“先生的確高論!只可惜師長也分名師和糊涂師父,若是誤人子弟,害人一生,也敢與天地君父并列嗎?”柳淳不咸不淡道:“我自認不敢以名師自居,所以不受太子之禮,這叫做自知之明!汪老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