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大人,有些日子沒見了,你還不錯吧?”柳淳提著一壇子酒,笑呵呵出現在大牢里面。
自從戰敗被俘,已經過去好幾個月,練子寧被關在大牢,也沒人管他,仿佛被遺忘了似的。最初的日子,練子寧又是罵,又是叫,也不吃不喝,只求速死。可隨著時間久了,他的銳氣也消磨了不少,沒有最初的勁頭兒。
捫心自問,練子寧覺得自己犯了太歲!
真的,先是麒麟的時候,他被關在大牢里面好幾個月,險些丟了性命。
現在又被俘虜,還是好幾個月。
難道他跟大牢這么有緣?
不是犯太歲,又是什么!
到了今日,他總算清楚了,因為那個太歲星出現了!
“柳淳,你果然沒死!李景隆那個賊,是不是跟你有勾結?你們狼狽為奸,黃子澄真是瞎了狗眼,居然讓李景隆領兵,他,他害死老夫了!”
練子寧雙手抓著木欄,憤怒晃動,扯著脖子大喊,就像是一頭被關起來的野獸似的。
柳淳微微含笑,隨手抓了把椅子,翹著二郎腿,坐了下來。
“練大人,你都是階下囚了,又何必在乎那些事情呢!今天我過來,就是給你送行的!”
“送行!”
練子寧心中一動,忍不住哀嘆道:“果然你們要下毒手了!”他咬緊牙關,挺起胸膛,露出嶙峋的排骨。
這幾個月,練子寧已經瘦了幾十斤,渾身上下,除了黝黑腐爛生瘡的皮,就是一把骨頭。
“殺吧!殺了老夫,老夫為國盡忠,死得其所!”說完,練子寧把眼睛一閉,一副從容赴死的慷慨模樣。
他出身名門,少年聰明好學,深受師長喜愛,一路走來,都是標準的別人家孩子。考中進士之后,入東宮伴讀,后來出任言官,一路升到了右都御史的高位。
光看這部分經歷,練子寧絕對有理由驕傲。
可是他跟著朱允炆攪在一起,為了幫助奪嫡,參與麒麟造假,被扔到大獄,幾個月的光景,受盡了折磨。
不過他都扛下來了,好容易苦盡甜來,太孫繼位,結果又兵敗被俘,或許這就是老天有意跟他開玩笑吧!
“殺吧!你們這些逆賊,順便殺吧!老夫不怕!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陛下一定會滅了你們這些亂賊,給老夫報仇雪恥!百年之后,世人皆知練子寧忠義,我青史留名,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啊!”他扯著脖子大叫。
柳淳淡然一笑,“練大人,你還真說對了,朱允炆的確沒有虧待你,已經給你辦了喪事,贈太保、左都御史銜,對了,謚號也有了,叫忠貞,我現在應該稱呼你為練忠貞公!很了不起啊!你是我認識的人當中,第一個知道自己謚號的人,而且還是通謚,了不起啊!”
這回輪到練子寧傻眼了,謚號是人死之后才有的,通常情況下,一些名望卓著,立有大功的臣子,都會得到謚號,文官是文開頭,比如文正,文公,文貞等等,武將用武開口,武勇,武忠一類的。
練子寧得到了第三種,也就是文武全才才能得到,以忠開頭的通謚。
只不過諷刺的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與打仗有關系就是出任監軍,結果一戰就被抓了,因此這個謚號聽起來,頗有些打臉!
不過……這不是重點!不是啊!
練子寧都懵了,老子活得好好的,怎么會有謚號啊?誰造謠老子死了?到底是誰干的?
柳淳哈哈大笑,“瞧瞧,你把眼珠子瞪那么大干什么?燕王沒空給你定謚號,自然是朱允炆干的了!”
“你胡說八道!”練子寧瞪圓了眼睛,我為了陛下出生入死,立了那么多功勞,付出了那么多心血,險些丟了老命。陛下怎么會不管我,還給我謚號?
“是不是你們造謠,說,說老夫死了?對不對?你們這些卑鄙的逆賊,無恥,太無恥了!”練子寧又罵了起來,像是一條發瘋的老狗。
柳淳將手里的酒倒入杯子,一抖手,一杯酒潑到了練子寧的臉上。
“你好歹也是個飽學之士,別跟潑婦似的!”柳淳冷哼道:“我們沒心思拿你撒謊,相反,我們給朱允炆去了信,希望能夠用你交換劉三吾老大人!”
練子寧吸了口氣,任憑酒水流入口中,是好酒,好酒啊!他的心瞬間活泛起來……劉三吾金殿痛罵朱允炆,被打入詔獄。
毫無疑問,對于仗義執言,不懼生死的劉老先生,朱棣和柳淳都是感激的,一定要救出老人家。
當抓到了練子寧之后,就有人在穿梭,希望促成此事。
劉三吾雖然名望大,但畢竟是個耄耋老人,換一個風華正茂的練子寧練師父,朱允炆還是賺了便宜的。
柳淳也琢磨著這筆生意能成功,只是結果很明白了!
“朱允炆已經替你辦好了喪禮,對了,咱們倆現在一樣了,你死了,我也死了……這牢中相遇,就算是陰曹地府吧!來,我請你喝酒!喝了之后,你就去真正的地獄了,而我,還留在人間,看著朱允炆何時完蛋!”
柳淳說完,就給練子寧倒酒,然后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練子寧盯著清澈的酒水,眼睛直勾勾的,像是中邪了一般。
突然,他大吼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不相信!陛下不會拋棄我的,不會!我替陛下做了那么多的事情,麒麟一案,我在大牢幾個月,我替東宮所有人都扛下來……他們不能不管我!我,我比劉三吾重要多了,用一個老朽之人,換我的一條命,值得啊!他們為什么不換!為什么?”
練子寧發瘋大叫,他瞳孔充血,眼睛紅赤,死死盯著柳淳,怒喝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騙我,從頭到尾,你都在撒謊!你個無恥之徒!我要告訴所有人,你還活著,你處心積慮,你跟朱棣勾結,你們早就準備造反了……”
柳淳用鼻子哼了一聲,“練子寧,若不是為了救劉老,你早就死了!若不是救人無望,我也不會現身見你!你我都曾經是朱允炆的師父,現在又都落得這一步,或許這就是定數吧!”
柳淳當然憤怒,別說一個練子寧,就算是三個,五個,能換回劉三吾的一命,他都心甘情愿。
奈何朱允炆把事情做絕了,直接給練子寧辦了喪禮,連追贈謚號都給配齊了。
一個以忠正自詡的儒臣,必定能以身殉國。
到了取義成仁的生死關頭,他們又怎么會遲疑呢!
朱允炆的舉動等于告訴練子寧,放心死吧,你想要的,朕都會給你的。
柳淳放下了酒壇,邁步走了幾步,到了轉彎處,他又停了下來。
“練子寧,你是個文雅的人,我給你安排個文雅的死法,現在天氣嚴寒,渭河結冰,我讓人把渭河鑿開,然后送你下去。你不是以清流自詡嗎!我就讓你在濁流中活活凍死!似你這般的偽君子,死再多也不可惜,倒是劉老大人……早晚要用朱允炆的命,去祭奠老大人在天之靈!”
柳淳說完,甩袖子就走,身后傳來了練子寧的罵聲,還有……哭聲!
沒錯,練子寧哭了,真的哭了!
活活凍死在渭河里!
柳淳,你真夠狠的!
老夫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陛下,還有那些同僚,你們怎么就不愿意救我啊!我比劉三吾有用多了!我是朝廷的忠臣。我知道柳淳沒死,我知道李景隆誤國,我知道太多的秘密了……你們把我換回去,就能打敗燕王朱棣了。
真的!
要是沒有我,你們連跟誰作戰都不知道,你們會敗得很慘的!
陛下,你聽見臣的肺腑之言了嗎?
陛下,我是你的師父啊!
師徒如父子,你不能這么無情啊?
這些日子一直繃著的練子寧,這一刻崩潰了……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崩潰了 轉過天,柳淳去朱棣那里,商量著派誰充當進京使者。這個人必須有膽量,而且還要言辭犀利,不懼生死。
朱棣想了想,“本王倒是有個人選,那個叫蔣才的年輕人,他還是不錯的。只是他沒離開過西安,見的世面太少,罷了……就當是磨礪了,少年正應該百煉成鋼!”
柳淳也笑道:“沒誰是生下來就能干大事的,王爺應該多給年輕人機會。”
正在聊著,忽然外面一陣狂風,緊接著天下飄落鵝毛大雪,碩大的雪片從空中飄落,漸漸地,雪片越來越大,下得越來越疾。
沒有多大一會兒,地面上就是白茫茫的一片。
朱棣伸了個懶腰,笑道:“好大的雪,讓他們溫點酒,咱們喝兩杯,好好聊聊接下來的事情。”
正說話呢,朱能突然從外面跑進來,他身上有不少雪花,都來不及打掃,就對著柳淳道:“那個練子寧……我,我沒殺!”
柳淳臉沉下來,“你還心疼了,留著他浪費糧食干什么?”
朱棣也說:“換不回劉老,沖著練子寧以前做的事情,該殺!”
朱能苦笑道:“王爺,不是末將不想殺他啊,實在是我把他放到了冰窟窿里,他,他說水太涼了,想祈求活命,愿意替王爺做任何事情,還說,要把他知道的都告訴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