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卵石鋪就的小路,通向幽深的院落,碩大的槐樹撐開頭上的華蓋,宛如一柄巨大的傘,遮蓋了半個院子。
粗糲的樹干上,兩只慵懶的貓,有一聲沒一聲叫著。曾經的鏟屎官太不負責了,動不動就消失不見。所以兩位貓主子很明智地棄暗投明了。
它們俯視著不遠處的窗臺,一張小桌,兩個少女,在盯著書稿,仔細閱讀。
“這就是大明律啊,怎么會這么多?”蘭欣煩躁地抱怨著,草原上的律法從來都是很簡明的,只要一張羊皮,就能寫清楚。
比如一個貴胄殺了一個奴仆,只要賠償三只羊就可以,一頭牛能換十個奴隸,欺騙主人要被割去舌頭,竊取主人財物就要被鋸掉一條胳膊……
蘭欣從來不擔心這些法令的問題,因為她是黃金家族的人,身上流著尊貴的血液,在那些奴隸和部眾中間,她就是絕對的主宰。
只不過在大明,似乎一切都不一樣了。
“朝廷禁止私刑,不準買賣人口,不準逼良為娼……”唐賽兒仔細閱讀著,清秀的眉頭緊緊擰在一起。
“這,這是真正的大明律嗎?不會是騙我的吧?可為什么要騙我呢?根本沒有道理啊!”
她陷入了強烈的懷疑之中,正巧,李無瑕給蘭欣送來了點心,順便來瞧瞧她學得怎么樣了。
“我就是覺得東西太多了,干嘛不簡單一點?偷東西就砍去手掌,奴隸逃跑就剁去大腿?”
李無瑕并沒有意外,盡管蘭欣長得乖巧可愛,但是她從小到大接觸到的東西,和大明還是太不一樣了,完全就是兩個世界。
“法令的核心在于教化,除了少數萬惡不赦的罪行,必須處死之外,其余的罪過,都盡量不會傷害人的肢體,因為一旦砍下去了,就再也沒法長出來,就算有心悔悟,這輩子也都毀了。所以對于朝廷來說,是希望挽救百姓,而不是去殘殺子民。”
蘭欣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唐賽兒低垂著頭,眼珠轉了轉,突然低聲道:“是……真的嗎?朝廷真是這么想的?”
李無瑕瞧了瞧瘦削的小女孩,深深吸口氣,柔聲道:“我知道你或許并不相信,覺得朝廷存在惡意。沒有人能否認,在這個偌大的國家里,到處都存在著貪官污吏,有很多盤剝百姓,敲骨吸髓的貪官,還在把持一些衙門,還在逍遙自在,為所欲為。但是,你能告訴我,有什么辦法,徹底杜絕這一切嗎?”
唐賽兒嘴唇動了動,最終沒有發出聲音。李無瑕卻笑了,“你不會想說有彌勒降世,明王重生,就會出現一個大同世界,從此之后,沒有任何的苦楚,只剩下無邊的歡樂吧?”
唐賽兒緊咬著嘴唇,一雙眼睛來回轉動著,李無瑕突然伸手,拉起小丫頭,“隨我來。”她們到了花園的后邊,在這里有十幾頭肥碩的大豬,正在曬太陽。
沒有辦法,肉價太貴了,連柳府也要自己養豬吃肉,不為了別的,省錢而已。
李無瑕伸出手,籠罩著豬圈的方向,笑呵呵道:“此地就是我的掌中佛國,生在其中的生靈,只有歡樂,無有諸般苦厄,遠離劫難。吃飽,穿暖,安然,歡樂……我就是這方世界的主宰,我給這些生靈講經說法,給它們行云布雨,天破了,幫它們補上,地漏了,給它們填平。不過是我一個神佛,還請來其他神佛,一起看望生靈,講述無上法門,教導他們脫離苦海猛地辦法……”
李無瑕一本正經說著,蘭欣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肚子都疼了,“師娘,你就是想吃肉,還說這么多干什么啊?”
李無瑕繃著臉,沒有反駁,而是笑呵呵看著唐賽兒。
小丫頭仔細咀嚼,突然,她渾身顫抖戰栗,不敢置信地盯著李無瑕,然后又沖到了豬圈旁邊,盯著這些悍然熟睡的大肥豬……“難道……我們就是這些可憐的豬,我們都被騙了?”
“或許比豬還要不如吧?畢竟這些豬吃飽了就睡,受苦的只是挨刀的那一刻罷了。”唐賽兒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她長得更漂亮,更有靈性,她怎么都學不會的刺繡樂器,姐姐一上手就會了,沒有多久,就能十分精通。
她還會詩詞歌賦,還懂得琴棋書畫,如果生在普通人家,她就是標準的大家閨秀。很可惜,她落到了明教的手里,他們教給姐姐這些本事,是讓她去勾引那些官宦子弟,用通身的本事,去套取消息,幫著那些明教的上層躲過朝廷追殺,繼續逍遙快活地享受好日子。
自己沒有才華學那些東西,從記事開始,就被逼著學習殺人的本事,她挨過無數的毒打,身上總是新傷接著舊傷。
她十歲那樣,管教自己的師父用椅子砸她,愣是把椅子腿砸斷了……那一次她在柴房里躺了三天,是那個叫林三的少年救了自己。他冒死通報姐姐,姐姐有一身的本事,是套名門公子的利器。
姐姐以死相逼,她才活了下來。
真是可笑,難道她一直都活在騙局之中嗎?
她們就是那些人豢養的牲畜?
為什么要這么對待她們?
大顆大顆的淚水,從眼角流淌下來。她蹲在地上,無聲抽泣,兩個肩頭不停抖動。李無瑕知道,這種哭法最是傷身不過了。
她輕輕拍了拍唐賽兒的肩頭,柔聲道:“我方才說了,朝廷的力量也是有限的,大明律法只能盡力保護每一個人,但總歸有法外之地。明教就是利用這些地方生存,他們欺騙百姓,裹挾信眾,利用大家的仇恨憤怒,來攫取自己的利益,這就是他們的真面目!”
唐賽兒抽泣道:“難道就沒有辦法對付他們呢?”
“有!”李無瑕道:“現在朝廷就在做,朝廷撥下了數以億計的資金,在各地興學,推廣科學,教化百姓。讓年輕人讀書明理,掌握一技之長,有了這些本事,就能賺錢養家,過安穩舒適的日子。”
“我想你一定聽過很多均貧富的說法吧!生而為人,為何貧富不均,為何有人田連阡陌,有人卻沒有立錐之地?”
“歷代以來,都有人以此鼓動百姓造反,也頗有效果。可我大明朝不一樣,太祖皇帝給天下人授田,抑制豪強,到了晚年,又推行均田令,等到永樂天子繼位,更是繼續推動,讓天下百姓公平地擁有土地,承擔稅賦。這還僅僅是一個很淺薄的公平,等到教化大興之后,百姓都能接受教育,有一技之長。靠著本事,多勞多得,那又是一種公平……”
李無瑕幫著柳淳執筆編書,對于丈夫的主張實在是太了解了。
她滔滔不斷,唐賽兒聽得都傻了。
為什么她知道的大明朝,跟李無瑕所說差別那么大?要真是像她說的這樣,簡直比什么明王降世的極樂凈土還要好千倍,萬倍了!
這是真的嗎?
實在是太難接受了?
“沒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一蹴而就的,我說的的確都是朝廷想做,還有正在做的,陛下推動變革的決心無可動搖。現在的大明,最需要的就是每一個人都站出來,使出自己的力量,去推動,去改變,只有這樣,才會越來越好。自己不出力,光想著坐享其成,那是行不通的。”
唐賽兒吃驚地瞪大眼睛,“每一個人?我……算嗎?”
“怎么不算?”
李無瑕道:“你還年輕,又能主動告發明教的企圖,不管是輔國公,還是我們,都希望你能想清楚,跟過去告別,做一個普通快樂的女孩子,”
李無瑕的眼神充滿了柔和的光,唐賽兒的心砰砰亂跳,過去那些人都教自己去憎惡,去怨恨,去殺戮,凡是跟明教作對的,都要殺戮干凈……或許真正需要被殺掉的,應該是他們吧?
唐賽兒用力抹了一下臉上的淚水,然后認真對李無瑕道:“我想告訴你們一件事,我知道那個女人的下落,就是她訓練女孩子,去勾引達官顯貴的,我可以幫你們抓到她……這算不算我出力氣?”
大軍平叛的步伐已經展開,柳淳每天都能接到捷報。
東昌府的韓家已經悉數被抓,錦衣衛找到了秦書吏的尸體,不光是他,還有夫人和兩個孩子……一家四口,悉數被殺。
那些明教的賊人竟然把秦書吏的尸體吊起來,充當靶子,當取下的時候,胸膛上還插著幾十支箭。
“這些可惡的畜生!”
柳淳狠狠一錘桌面,怒道:“傳我的命令,凡是參與殺秦書吏的人,一律斬殺,不接受投降!”
手下急忙去傳令。
柳淳在值房里煩躁地走來走去,他越來越清楚了,所謂明教,其實就是江湖,這幫人隱藏在三教九流之中,他們可以打著明教的旗號,也可以打著白蓮教,彌勒教的旗號!
但是萬變不離其宗,唯有抓到明教的核心,才能徹底摧毀他們,可問題是要抓住這些比耗子還狡猾的人,何其困難啊!柳淳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