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天雖然是男人,但打小隨著娘親四處奔波,見慣了煙花寒塘,接觸過最多的就是各色各樣的姑娘,這么一來,不可避免的審美會偏向姑娘家。
熟不熟悉是一回事,會不會相處又是一回事,不沖突。
在遇到杜七之前,他喜歡白練紅這個名字要大于白景天。
也就是父親因為師先生非要給他弄成景天這般藥材的名字,結果最后還被先生截了下來。
練紅過些年便作為字使用。
白景天覺得一個女孩子若是有“白玉盤”這般的名字,在春風城總歸是不太好聽的。
杜七卻覺得很好聽。
因為是新的名字。
“她喜歡這個名字嗎?”杜七問。
白景天看著杜七那閃閃發光的眼睛,輕輕嘆息,說道:“先生,我今早才告訴她這件事……至于說喜不喜歡……那孩子的性子你該是知道的,別說白玉盤,只怕叫什么她都不會有什么意見的。”
那是個逆來順受的丫頭。
“你說的也是。”杜七點多看了一眼白景天,心想若是隨白景天的姓氏也正常,畢竟自己是沒有能力養一個那么貴的孩子的。
“我去瞧瞧她。”杜七說著起身。
“先生……”白景天忽的開口。
“說。”
白景天看著外頭愈發明亮的天色,說道:“先生留下來吃午食吧,我這就去準備。”
也就是杜七了。
換一個姑娘,他怎么也不可能在對方剛吃了許多點心的情況下說出這句話。
“午飯?好啊。”杜七點點頭。
她說過,吃白景天做的飯菜是一種享受,又怎么會拒絕。
“明燈喜歡吃魚,你弄一些魚吧。”杜七說完,抓起花瞳下樓。
先生走了。
白景天沒有急著去庖廚,而是坐在窗前,眼前是逐漸干涸的墨字,他便順著窗子看下去。
有一襲青衣踏雪,順著溪流而行。
“先生……”
他仿若可以嗅到些許先生的香氣。
白景天知道自己很珍惜與先生在一起的時間。
回頭看了一眼那盆嬌艷的海棠花。
白景天又是長長嘆息一聲。
有時他是真的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就好像方才的時候,他看著先生總是會想起娘親。
至于說那個現在有了名字的丫頭,有她在身邊是一件好事。
至少,先生該是會經常來看她,自己也能沾些許福氣。
常見到先生,便可以有更多的機會請教醫理。
白景天覺得自己是這么想的。
杜七走到書閣前,微微停頓片刻。
側耳傾聽,只聽見些許沙沙的聲響,沒有人說話。
她還以為丫頭們久別重逢會有說不完的話呢。
杜七踏過門檻,關上門后輕車熟路的走向自己以往看書的地方,轉了一個彎便見到了兩個姑娘。
火石散發著光亮與熱度,讓整個書閣的環境保持在一個相對較高的溫度上。
方桌前,紅裙的小姑娘正認真看著書,在她一旁的明燈脫下了自己的鵝黃花襖,穿著輕便衣裳乖巧的坐在姐姐面前,眼睛也不眨一下的看著她。
杜七心道這就是值那么多銀兩的孩子了。
隨著杜七出現,兩道視線幾乎同時落在她身上。
“小姐……”明燈耳朵輕輕一顫,起身走過去。
紅衣小姑娘眼前被一道青芒充斥,那明亮的青色、淡淡的清新香氣……那只要看一眼便不可能忘記的面容。
是她。
那個她教自己識別草藥的千金。
那個點活了一許白蓮的姑娘。
那個……在公子腳下救了自己的人上人。
紅衣小姑娘下意識站起身,心下動搖。
原來,明燈說的小姐正是這個三番五次幫助她的姑娘。
她什么都明白了。
難怪明燈在提起“小姐”時候眼中是那般的炙熱。
“小姐,你怎么來了。”明燈走過去,抓住杜七的衣角,小聲道。
“我?我來看看。”杜七說著多看了一眼明燈。
小丫頭似乎有些緊張,不過明燈沒說她便沒問,走到方桌前,看著那漂亮的孩子。
杜七心道她不是那么適合紅色,只是看得出來白景天對她很好,這姑娘相比最開始見到的瘦弱要健康許多。
白皙,充滿了女孩子的靈氣。
杜七現在明白為什么之前她一見到這孩子便覺得熟悉和喜歡。
雖然小了好幾號,但是那劫雷之下的姑娘自己該是很難忘掉的。
杜七輕輕俯身,將紅衣小姑娘額前一絲凌亂的發絲撥至一旁,笑著說道:“好久不見。”
此時,還未知道發生了什么小姑娘,怔怔的看著那撩過眼前青色。
明燈望著眼前的一幕,小嘴張開一條縫,露出些許牙尖。
小姐……好溫柔。
她可是第一次見到小姐對一個人那么溫柔,即便是她,也是第一次見到小姐這么好看的表情。
明燈眼中多了幾分癡迷。
她倒是聽小姐說過她認得姐姐,所以并不太過驚訝。
紅衣小姑娘聽著杜七口中的一句好久不見,忽的便愣住了,本來準備好的說辭全都卡在了心頭。
她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么的。
像以往那般,向千金問好。
可當她看著杜七嘴角的一抹淺笑,所有的思緒全部融化在她的那一句“好久不見”之上。
這是紅衣小姑娘人生第一次體會到這種復雜的情感。
她只是看著姑娘,所有的委屈便壓制不住的涌上鼻尖,似乎有無數的委屈要與姑娘訴說。
她不明白。
只是因為姑娘幫了她許多次嗎?
不該是這樣的。
她想起了這些時日偶爾會做的與“花瞳”玩耍的夢,那時候,也有一個姑娘在身側用這般眼神看著她。
那溫暖,像是母親一樣。
“姐……你……”明燈發現了什么,張面上的震驚好像看到什么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她從未見過姐姐這般軟弱的模樣。
紅衣小姑娘并未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反倒是杜七輕輕嘆息,將本想說的那句“別來無恙”咽了下去。
總歸是有恙。
杜七取出手絹,輕輕擦拭著小姑娘面上的水潤,說道:“以前你可是不會掉眼淚的。”
紅衣小姑娘一怔,隨后看著手絹上的水潤,摸了摸自己濕漉漉的臉,這才發覺不知怎得,她已是淚流滿面。
在餓肚子時候沒有軟弱。
在被欺辱時也已經麻木。
收養了妹妹,看著城南溫暖時也沒有一絲難過。
即便最困難的時候,她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因為軟弱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可現在,姑娘一句話化作千言萬語,激起了她所有的情緒。
“姑娘……”紅衣小姑娘不敢大聲說話,她害怕聽到自己那哽咽的聲音。
“好了,歇息歇息吧。”杜七牽住小姑娘的手,在她身旁坐下。
明燈不知發生了什么,卻也知道現在不是詢問的時候,乖巧的坐在杜七的對面,睜著大眼睛看著對面的兩人。
紅衣小姑娘迷迷糊糊的坐下,隨后才意識到自己正牽著千金的手,下意識便要掙脫,卻杜七使勁的抓著她,便沒有做到。
杜七心道那個問自己世上有沒有來生的姑娘也變成了這般相似的花。
她很喜歡。
因為相比于其他人,她還殘留了許多屬于寸心的東西,這是自己的幸運。
“可好些了?”杜七看著紅衣小姑娘發紅的眼光,問道。
小姑娘點頭。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姑娘在身邊,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仿若現在的書閣便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千金,小的失禮了。”紅衣小姑娘起身便要行禮,只是被杜七攔住。
她看了一眼明燈,搖頭道:“都是一家人,那么客氣做什么。”
這句話是與師承學的,杜七隨手取來用了。
因為無論從明燈還是寸心甚至是白景天那邊,她們都是一家人。
“我想想……你便和其他人一樣,叫我七姑娘好了。”杜七說道。
“是,九……七姑娘。”
明燈在一旁看著,好奇自己姐姐和小姐之前究竟發生過什么,會讓姐姐那么緊張……緊張到連稱呼都能叫錯。
杜七自是不在意的,她依舊帶著那般歡喜的神情問道:“我聽景天說,你現在的名字是……白玉盤?”
“回七姑娘,正是。”紅衣小姑娘道。
一旁的明燈欲言又止。
她還是喜歡月那個名字,因為她們是姐妹,因為她是明燈,因為……賦月為燈。
杜七感應道了什么,抬頭對明燈說道:“白玉盤,多數時候便代指月亮,李姐姐也說過的,你又不用心聽了。”
明燈一怔。
她不懷疑小姐的話,同時松了一口氣。
原來是這樣?
“她現在是景天的丫鬟,隨著他姓是規矩。”杜七理所當然的道。
明燈看向姐姐,發現對方也露出理應如此的表情,不說話了。
“玉兒,我這么叫你可以吧。”杜七看向白玉盤。
玉兒、月兒,聽起來極其相似,白玉盤有些恍惚,旋即立刻回了神。
“都聽姑娘的。”白玉盤雖然清早才從公子那兒得到新名字,卻早就做好了這般準備。
以后,只要公子不改動,白玉盤便是她的名字了。
“你喜歡這個名字嗎?”杜七問。
白玉盤想起了公子,點點頭。
杜七心道果然是這樣。
白玉盤嗅著自己身旁姑娘的氣息,心想若是這位千金,卻也難怪公子提起她時是那般神情。
千金身旁,果然盡是好人。
她現在已經遏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對杜七表現的十分尊敬,這時候,杜七松開了她的手,她便要俯身。
“禮節差不多就可以了。”杜七心想她居然變成了一個動不動便要下跪的孩子。
“……是。”白玉盤重新回到位子上。
“感謝的話也不用說了。”杜七仿若看透了小姑娘的想法,指著明燈說道:“當初要救她,也是十娘的意思。”
明燈眨眨眼,這件事她聽翠兒姐說過的。
杜七也沒有撒謊,明燈是因為杜十娘那一句“小丫頭,怪可憐的”而活下來的。
“至于說玉兒你……”杜七平靜說道:“反倒是我的錯,采花那日不小心害你跌下來,傷了腿……”
“……姑娘還記得……”白玉盤喃喃,旋即低下頭。
明燈眨眨眼。
小姐和姐姐認識那么久了嗎?
她怎么不知道。
明燈笑了。
她最喜歡的姐姐和最崇拜的小姐原來是這么親近的關系,便覺得當真是幸福。
“你傻笑什么。”杜七問。
白玉盤也看過來。
明燈羞的低下頭。
“對了,我一時間拿不出銀子,這些時日,你便繼續做景天的侍女,等我再攢一些銀子。”杜七說道。
白玉盤沒明白。
什么叫繼續做公子的侍女。
難道……
自己也有可能給這般干凈的姑娘做丫鬟?
明燈卻急了,她起身道:“小姐,咱們這些時日賺了那么多銀子,還不夠贖月姐出來嗎?”
望海店姑娘的價格她在翠兒姐那了解過,不該是這樣。
“不夠。”杜七點頭。
不如說遠遠不夠。
“公子要多少?”明燈問。
杜七轉頭看了一眼同樣好奇的白玉盤,輕輕嘆息對著明燈道:“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總之……咱們繼續賺錢就是了。”
“……嗯。”明燈只能應聲。
白玉盤在一旁看著這一幕。
心中有許多怪異。
原來……姑娘會被銀子所難到?
她感覺十分不可思議,驚訝到呼吸都有些許紊亂,卻不知道為何會這般。
興許是因為她覺得姑娘作為公子的先生,該是不缺銀子才是。
她自己都沒有發現,一向謹慎的她現在已經自然的融入了杜七和明燈這個小圈子。
不久之后,氣氛緩和了許多。
“玉兒,你喜歡看醫書?”杜七看著桌面上的素問,道。
“回姑娘,是。”白玉盤垂下眼簾。
“有什么不懂的?我教你。”杜七說著,往小姑娘身邊靠近一些。
“姑娘……”
“不懂就問,有什么好猶豫的。”杜七盯著她。
白云盤一顫,旋即說道:“著至教論篇……有不明白的地方。”
“這兒?”杜七笑著道:“你果然比景天要聰明。”
白玉盤自然是不敢接話的。
明燈看著二人和諧的一幕,捂著心口。
小姐和月姐親近她自然是高興的,可又不那么高興……
若是石閑和杜十娘在這,一定可以嗅到些許不甚明顯的酸味。
明燈雖然年齡小,卻也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只是她究竟是在吃誰的醋,倒也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