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吟吟,拂動杜十娘的面紗,露出那一顆精致仿若淚珠垂落的黑痣。興許是罕見的在淮沁與姑娘們廝混在一起,杜十娘氣質的最表面又浮現出了一層淺淺的風塵氣息,即使是現在橫著眼眉,卻依舊顯現出幾分媚色。
她打眼斜視著面前的兩個姑娘。
氣氛稍顯凝固。
杜十娘本以為自家姑娘是在認真讀詩詞或是醫書,哪想到她居然在看佛經,杜十娘雖然總說她希望讓杜七入仙門,可她說的是普通仙門,出家人自然是不算在里面的。
杜十娘本就害怕杜七進入仙門就“不要”她了……現在若是那仙門還是道士尼姑之類的出家人,那無論杜七怎么想,她們應該都不會再有聯系。
雖然說起來可能不那么為自家姑娘考慮,可杜十娘對這一點的抗拒還要更甚于杜七入望海店。
畢竟哪怕是入了望海店,以她們現在的本事,杜七最差也是做一個清館人。
清館人不丟人,因為尊上的女兒也是個清館人。
自家姑娘不去做出家人是她的底線。
杜十娘漆黑眼珠映著她的動搖,她不禁有些懷疑是不是因為翠兒信佛或是這幾次拜佛的緣故讓杜七對佛經感興趣了,心想回去一定要和翠兒那妮子好好算上一筆。
“十娘,你怎么了。”杜七被奪下佛經,意外的看向杜十娘,心道十娘就算是在不高興的時候也這么好看。
正通讀道藏的秋水也放下書,抬頭看著,一言不發。
“誰讓你看佛經的?”杜十娘面上輕顫,看得出臉色很差,她打開手中姑娘們抄錄的佛經看了一眼,又是一愣:“法華經?是秋屏姐抄的?”
杜七點點頭:“十娘,因為是秋屏姐抄的,所以我們借回來瞧瞧……只是我看不大明白。”
杜十娘稍稍松了一口氣。
若是因為秋屏的署名心里好奇而借閱那也還好,為了以防萬一她問道:“還借了什么?”
杜七指著一旁秋水手中正在的看的道藏,說道:“這本道藏因為名字里有秋水兩個字所以拿回來瞧瞧……然后就是我的經絡注解,十娘,這兒的醫書都是我看過的,還有許多錯的地兒……沒有沁河醫館的好。”
“廢話,怎么能和城內供公子修習的藏書相比?”杜十娘說著,手放在杜七脖子上,掐了一下之后問道:“妮子你對道藏和佛經很感興趣?”
“十娘,你說什么呢。”杜七搖搖頭,抓住杜十娘的手攥在手心,稍稍暖一下那因為寒風而冰涼的手,搓了搓后說道:“我一看到這些不說人話的書,腦袋就嗡嗡的響,才不喜歡……還有十娘今兒的這身打扮可真好看,我許久沒有見到十娘你化妝了。”
杜十娘聞言,懸著的心終于放下,她輕輕抓弄杜七的手背,嗔道:“是青姨讓我點些妝,說是我若不同意她就要親自摘了我的面紗、不對,我與你說這個做什么……我就知道你那個小腦瓜看不進去這些典笈,行了,你們歇著,我去準備晚飯。”
說著,杜十娘轉身離開。
因為心急,所以她全程只和杜七說了話,沒有在意秋水。
對于正在看道藏的秋水,她本就沒有那么關心,因為杜七也說了,是那書上有秋水兩個字,姑娘們好奇才拿回來看,不算什么。
對于新來的姑娘會冷落一些也是人之常情,杜十娘沒有敞開心扉接受一個人的時候就是這幅模樣。
當初明燈初入十樓,杜十娘雖然沒少觀察她,可在明燈眼里便是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所以明燈才那么怕她。
手握“生殺大權”還冷漠的姑娘總會是讓人緊張,哪怕是秋水也是一樣。
等待杜十娘離開,秋水那僵硬的身子才軟和一些,她輕輕放下手中道藏,小心翼翼的問道:“七姑娘,十姑娘她……很不喜歡這些經文?”
杜七點點頭:“算是吧,十娘不信道士和尚,不敬仙神,以前我去金剛寺找安寧給她求過一個木牌,十娘放在床前掛了兩天便嫌棄晃蕩,現在已經不知丟哪去了……前些時日撿到的拂塵,十娘也說是破玩意,進了淮沁就扔掉了,她既然不信,應該也是不大喜歡和尚、道士什么的。”
“原來是這樣。”秋水合上手中的那本道經《莊子·秋水》,心道她這本書看了一半,覺得心里暖暖的,仿若有什么東西要出來了。
她有一種感覺,那就是若是再看下去,一定會有什么事情會發生。
可她現在不想看了。
因為那當家的姑娘不喜歡,她又為什么要給那么好的姑娘添堵?
“七姑娘,這經文咱們明個還回去吧……對了,十故娘喜歡什么?我去找幾本來看。”秋水認真說道。
“十娘……我喜歡的十娘都不喜歡,蜜餞也只是偶爾拿來香香嘴,詩詞……也很久沒有見她讀過。”杜七想著,說道:“秋水姐,十娘喜歡聽戲、做飯,最近還喜歡彈琴和喝茶。”
“我知道了。”秋水心想她興許可以學學這些。
總之這個姑娘雖然心中對道藏略有不舍,可為了能在這個家里留下來,她覺得還是聰明一些的好。
秋水不記得自己以前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只朦朧中感覺到現在的日子很輕松。
杜七定睛瞧了她一會,便笑了,那晶瑩的眸子迷成了一條狹長的縫隙。
“七姑娘,你笑什么?我又哪兒錯了?”秋水很疑惑。
“沒什么,姐姐可真是個有意思的人。”杜七說著,起身牽住秋水的手說道:“我知道看什么書能讓十娘高興,那就是醫書……正巧我借的是基礎經絡,姐姐拿去看吧。”
“嗯。”秋水點點頭,接過杜七手中的醫書。
“有什么不懂的喚我。”杜七說著,帶上今天買的蜜餞,去找杜十娘聊天了。
世上有姑娘天生就適合修道,無論身處怎么樣的逆境,只要讀起藏書就可以開五識,通八脈。哪怕她一身真氣散的干凈回到那剛剛逃婚到道觀出家的時候、什么都忘了……甚至哪怕她身邊沒有靈氣,只要有幾本道經,她潛心修煉之下便可以重回今日的境界。
這是被道祖眷顧的人。
可世界上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有人曾望而不得的夙愿,換一條路走反倒唾手可得。
屋內,杜十娘一臉審問的看著杜七,卻被杜七塞了一顆蜜餞到嘴里……嚴肅的視線無奈的轉化為寵溺。
屋外的窗前,夕陽下,名為秋水的姑娘手捧醫書,記著那些對她來說很是熟絡的穴位經脈。
修仙的本質是什么?
秋水此時棄了萬里坦途,走了一條只有十多丈長的小路。有趣的是,這十多丈的小路和那萬里大路能到的地方是同一處,而能有資格走這條小路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伴著一聲嬌斥,杜七被杜十娘從庖廚趕了出來,她邁著輕步回到房間,坐在秋水對面,趁著夕陽,托著著小臉看著面前這個正用心讀書的姑娘,心想自己有了名字之后果然很不一樣。
入世會帶來許多不好的東西,可她很開心,這就是最重要的。
杜七多少也明白自己現在之所以能覺得開心是因為她幾乎忘記了所有的東西,因為不記得,所以才能用心感受。
秋水應該也是,杜七認為有時候忘記一些東西也不是什么壞事。
秋水發覺杜七在看她,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臉,之后才問道:“七姑娘,這醫書是這么簡單的東西?”
“雖然景天和明燈總是叫著不明白,可實際上只要看就能看懂。”杜七說道:“秋水姐以往認得經絡,所以看得簡單。”
“興許是七姑娘說的這樣。”秋水點點頭,她這些時日也想過自己以往是干嘛的,可總是想不起,唯一的印象似乎是她逃離了什么地方,到了一處荒山小觀,不知是不是在杜七和杜十娘撿到她小河附近。
杜七說道:“等回了春風城,我帶姐姐去沁河醫館看書,那兒的醫書多。”
秋水應了一聲。
不久之后,杜十娘燒了一鍋粥,炒了一葷一素。
這兒的鍋爐使的不甚習慣,所以粥糊了底,肉略微發焦,不算好吃,相比石閑的廚藝,大抵在能吃的邊界線。
可面前兩個姑娘都吃的很香。
杜七就罷了,杜十娘知道她就算給她吃生的她都會說好吃。
秋水就很奇怪,一看就知道出身不凡,竟然也吃的一臉滿足,若不是杜十娘嘗過味道,還以為自己做的菜真的有那么香,關鍵這也不是第一次了,這幾日……秋水隨著杜七一起她弄什么就吃什么,問就說味道很好。
她難道沒吃過好東西嗎?
杜十娘帶著疑惑,卻沒有詢問太多。
飯后,姑娘們坐在一起消食。
杜七伸手摸向蜜餞,旋即發現杜十娘在看她,便將手收了回來,搶在杜十娘前面問道:“十娘,你不喜歡出家人嗎?”
杜十娘白了她一眼,速度將那蜜餞收起來扎好放在柜子里,這才說道:“也不是不喜歡,三姑六婆雖然地位不那么高,卻也不是我這般紅倌人能看不起的,只是對于姑娘家而言,尼姑也好、道姑也好,都不能嫁人。”
“不能嫁人?我本來就不能嫁人。”杜七眨眨眼。
“這種事情……誰說得準呢。”杜十娘認真的說道。
她們二人隨意聊著天,秋水卻是起了些許異色。
嫁人還是出家。
這個選擇她莫名的在意。
等到杜七和杜十娘說話的空隙秋水才問道:“十姑娘,嫁人很重要嗎?”
“對一般人家來說是人生頭等重要的事情,對咱們來說是最不好的、破壞規矩的事,最好連一丁點念頭都不要有。”杜十娘說道。
“十姑娘是說不要嫁人,可姑娘又不喜歡出家人,不能嫁娶又不能出家,怎么會這樣。”秋水十分的不解。
杜十娘卻奇怪的看著她,道:“怎么除了出家就是嫁人?姑娘家就不能有別的活法了?”
杜十娘的聲音似是一只手忽的抓住了秋水的心臟,讓她整個人忽的僵在了那里,她自己也不明白,卻問了:“原來世上還有別的活法?“
“自然是有的。”杜十娘點點頭,心想這個孩子比當初杜七還要奇怪……
她都猜測這是不是哪個仙門子弟了。
興許是已經有了杜七,虱子多了不怕癢……所以杜十娘完全不在意秋水的過去,只要她和杜七能玩到一處,其他的與她并沒有太大的關系。
“好了,你們一會也出去走走,我去找一趟秋屏。”杜十娘拿起今天杜七帶回來的道藏和佛經,起身說道。
“十娘記得帶傘。”杜七說道。
“恩。”杜十娘離開,去找秋屏算賬去了。
秋水還沉浸在杜十娘的話中,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卻不知怎么去形容,下意識的就看向杜七。
“我能體會姐姐的感受。”杜七忽的說道。
秋水看著她。
杜七伸手在茶杯中輕輕一蘸,旋即在木桌上留下一道筆直的水痕,她說道:“世上不是只有睡覺這一個活法,這是十娘教我的。”
“睡覺?”秋水更迷糊了。
杜七心道真是個傻姑娘,她也懶得解釋,起身拿起傘說道:“以后會懂的,現在……吃完晚飯需要出去消食也是一種活法,姐姐隨我一起吧,咱們順勢去聽聽戲。”
“都聽七姑娘的。”秋水起身說道。
她覺得杜七說的對,想不明白又問不清楚的東西,糾結也只是讓自己心里不舒服。
她看向窗外那通往絢爛燈火的畫舫的一條小路,心想這可真好看。
秋水興許不會想到,她此時正在走的那一條捷徑,正是授予她啟蒙仙經之人望而不得的東西。
是尚未稱宗做祖時,那個喜歡做茶與算命的懶人……此生最大的夙愿。
秋屏的房間,杜十娘將法華經丟到她的身上,說道:“你看看你都抄的是什么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