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上,越發接近春風城,杜七的心情就越好。
她聽著綿綿細雨落在萬物間散發出讓人舒適的聲響,抱緊身側姑娘的手臂。
后面,有拉竹子的車馬和專門盛放行李的車廂,杜七的視線透過木板落在她帶回來的包裹中,笑得很好看。
那里有一幅畫,一件青衫,一紙書信。
這些東西和秋水、秋屏流螢方之南她們是杜七此次淮沁行最大的收獲。
杜七想著,轉過頭看著靠著她肩頭,臉色不太好的杜十娘,有些疑惑十娘明明見到了自己帶回來的那件衣裳,卻不問。
“十娘,還暈嗎?”杜七輕聲問。
“嗯。”杜十娘應了一聲,聲線微微發顫,捂著額頭,將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杜七身上,看得出真的很痛苦。
“我就說讓十娘你少喝一點,在小坊也就罷了,后面上了車還喝,那么晃蕩,怎么可能好的了。”杜七無奈看著自己的兩手空空:“我現在也弄不出醒酒的玩意,咱們就快到家了,若是讓翠兒姐見到,十娘,翠兒姐一定會埋怨我,說怎么不看好你……”
翠兒平日里很慣著她,可若是牽扯到十娘,那她就換了個人。
之前杜十娘和常平憐一起喝的大醉,回來頭疼了好幾天,那幾日她沒有少被翠兒嘮叨,翠兒姐也不想想,十娘要做的事情是她能制止的嗎?
她就是有那膽子,十娘也不會聽她的。
“沒事,歇息一會就好了。”杜十娘喘著氣,胸前起伏。
她其實不是好酒的姑娘,還在望海店的時候甚至對酒一度厭惡到了一個地步,可隨著離開望海店,越來越覺得酒水是個好東西,在淮沁的時候也十分的舒心。
洗一個澡,看一朵花,喝一盞茶,假使你很快活,并非全因為澡洗得干凈,花開得好,或茶符合季節,主要因為心上沒有掛礙。
杜十娘在淮沁的時候是這個狀態,所以離開的路上稍稍有些失落,想少吃一些杯中物,摟著杜七睡一會兒,調整調整心情。
不想車上實在晃人,弄得她頭暈,也有些惡心。
“外頭是下雨了?”杜十娘睜眼問。
“小雨。”杜七淺笑。
“傻笑什么……咱們下去歇息一會,我得緩緩再入城。”杜十娘說著,輕輕嘆息。
她也有些害怕一回家就被石閑看到自己這慘白的臉色,她雖然不害怕石閑,卻承受不起石閑的眼神,要是她再找七姨告狀,自己這個年只怕都過不好了。
“十娘,下雨了。”杜七提醒道。
雖然斜風細雨很舒服,可現在依舊是冬日,路旁是幾個月沒有化的積雪,還是很冷的。
“我知道,帶上兩塊火石不就行了?”杜十娘起身,取下車廂最遠的一塊通紅的石頭,感覺這一股暖意由內而外的散發,說道:“雖然說這東西不好長時間帶在身邊,可一刻鐘還是沒關系的吧。”
“應該是,我在沁河醫館見過這東西。”杜七點頭。
“那停一下,讓我下去坐一會。”杜十娘說著,將赤紅暖石裝入口袋,心道這都不算是仙家手段,只能說是奇貨,就已經這般的方便。
于是女車夫在路邊停下馬車。
“十娘,你先稍等,我先下去瞧瞧。”杜七說著,提起傘跳下車。
“你慢些,再摔著。”杜十娘無奈的看著杜七下車,叮囑道:“車后有皮毯,也有小椅,你挑一個取出來,再拿一個大傘。”
“知道啦。”
樹下臨時遮擋雨水的篷下,絨毯子上,少女口含蜜餞,手捧一本黃皮書,她眼看著馬車在她的對面停下,接著從上車跳下來一個身穿紅白花襖,扎著一條靈動白色緞帶的少女,看起來不過十六的模樣。
她目不轉睛的盯著杜七,櫻口微張而不自知。
世上……怎么有那么好看的姑娘?
她翻開手中最愛的小說,打開其中一頁。
“夜幕掩沒了最后的黃昏,萬物寂然無聲,群星閃爍,照耀夜空璀璨如晝,星芒墜落,姑娘由此蘇醒,星光親吻她的臉頰,輕聲吟唱,悠揚悅耳的歌聲似流水,似鶯鳴,似仙籟。”
她合上書。
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本書,曾經無數次想過究竟是怎么樣的人才能符合書中的描繪……可沒想到,她今日就見到了一個無法用語言去形容的姑娘。
硬要說,她現在滿腦子都只有“好看”兩個字。
難道她就是春風城第一苑,那個讓王兄愛慕多年的淮竹姑娘?
可年齡似乎有些對不上。
少女回頭看了一眼,于是侍衛很有自知之明的去路邊坡后休息。
少女站起身,盯著杜七看,發覺她一個人走到后車,拽了一個毯子角出來,馬上就知道她要做什么。
因為她此時就坐在樹下休息,這車上的姑娘一定也是坐車乏了,所以要下來歇息一會兒。
讓她有些疑惑的是,這么好看的姑娘,又使著豪華的車架,卻連個侍女都沒有,這般小事也自己做?
她望著那車上一動不動的車夫,起身對著杜七喊道:“姑娘!”
杜七聽到了,回過頭,有些疑惑的看著對面的少女,以及她身后不遠處的一隊春風城黑衣侍衛,眨了眨眼。
少女見杜七看她,對上杜七視線后心下緊張,白皙的面上起了些許紅潤。
她第一次這般“無禮”的與人說話,還是這種好看到不可思議的人兒。
少女雖然面皮薄,卻依舊鼓起勇氣說道:“妹妹若是不介意……就來我這兒歇息好了,也省的再去尋干凈的地兒鋪毯子。”
二人相隔的不遠,杜七歪了歪頭,望著眼前少女的面紗,說道:“可以嗎?”
“嗯。”少女點頭。
“那姐姐稍等片刻。”杜七心想她正好不知道車上的毯子要怎么使,便一路小跑返回最前面的馬車,還未開口就吃了杜十娘一個白眼。
“懶東西,使喚你做什么事兒,先是要取巧。”杜十娘嗔道。
“十娘,都是姑娘家,不礙事的吧。”杜七說道。
“知道不礙事……行了,姑娘好意推了也不大好,只是我該讓你遮住臉下車的,可誰想到路邊會有人在歇息,她也不嫌冷。”杜十娘戴上面紗,搭著杜七的手走下馬車。
路邊的少女眼看著杜七像是侍女一樣從馬車上小心翼翼請下來一個一身黑衣的女人,又是一愣。
結合方才的動作。
難道……杜七那么好看的姑娘,只是旁人的丫鬟侍女?
是了,她穿著的確不那么好,紅白花襖看料子的光澤,該是披羅居的,可并非最好的那一批布,反觀那黑衣女人,厚重的衣裳并不能掩蓋她婀娜的身材,而且……黑衣女人給了她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似乎她的身子也不太好,病怏怏的,很是虛弱。
少女身子常年患病,所以一看到杜十娘就感同身受。
杜十娘被杜七攙扶著走到少女這邊,她看向篷子下站著的白衣少女,心想說不定是一個比她年齡還要大的姑娘,卻還是說道:“麻煩妹妹了。”
“啊……”少女匆忙的回過神來。
近距離才能感覺到眼前的“主仆”二人究竟有多么好看。
丫鬟的美她已經領教過了,而這個黑衣女人雖然戴著面紗看不清樣貌,可眼角不經意露出的那一刻淚痣,讓作為女兒家的她都心上一跳。
這就是春風城嗎?
還是說外面的女人都是這么好看,是她足不出戶所以沒見識。
少女腦袋懵懵的。
杜十娘將一切收入眼底,心道就說讓妮子戴好面紗。
“謝過妹妹的好意了,有這個篷子遮雨,確實能省許多事。”杜十娘說道。
“不用,反正也不是我搭的……”少女連連搖頭,一副不敢居功的模樣,之后她才想起邀請杜十娘一同進來歇息。
既然都答應了,杜十娘收了傘,在毯子上坐下。
下了車之后,呼吸到新鮮空氣,她便覺得頭痛緩和了一些,轉過頭,發現那少女正盯著她看,頓時有些奇怪。
要看也是看她家的妮子,自己一個老女人有真么好看的?
她卻不是不知道,現在誰才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姑娘。
杜十娘又發現杜七盯著少女身旁的蜜餞,于是不著痕跡的擰了一下杜七的腰。
“嘶……”
杜七抽了一口冷氣。
“這個妹妹是怎么了?”少女疑惑,說道:“若是冷了,我這有些取暖的小玩意……”
“不用理她。”杜十娘看了一眼篷子一側的暖石,心道這不是她們春風城的姑娘,說道:“妹妹的家臣呢?一個人,春風城可不是個好去處。”
眼前的少女眉間緊蹙,身形姿態端正,該是個干凈的孩子。
少女一怔,旋即指著那土坡,如實說道:“都在后面歇息。”
“那就好。”杜十娘點頭,雖然奇怪大年前忽然有干凈的姑娘來春風城,卻也不是她該感興趣的,兩人不過萍水相逢,也沒有太多好說,等她歇息了一會就進城。
她不問,不代表少女不問。
少女猶豫后,小聲說道:“姐姐,我這么叫你可以嗎?”
“當然可以。”杜十娘心底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那就是這一聲姐姐叫的她心底發毛。
興許是因為自己真實年齡不大,所以才別扭。
“姐姐可是春風城人?”少女又問。
“是。”杜十娘毫不猶豫的道。
少女一愣,望著杜七那張天然修飾的面容,轉頭小心翼翼的說道:“春風城中,望海店的姑娘……很多嗎?”
杜十娘聞言,心中無奈嘆息,心道小姑娘就是小姑娘,問話也不大大方方的說,一看就是純凈的丫頭,她便說道:“我以前是望海店的姑娘,不過后來贖了身,有三年了吧。”
“啊!”少女掩面驚呼。
意思是……
眼前的姐姐居然和那杜十娘一樣,是個紅倌人!
那春風城的淸館人,豈不是個個都美若天仙了。
“姐姐那么好看……”少女急著道,卻被杜十娘打斷。
“好看得能當飯吃才叫做好看,行了,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倒是妹妹你這性子,若是沒有急事,聽姐姐一句勸,還是早些回家的好。”杜十娘無奈的說道:“春風城雖然不是以前的春風城了,卻也不是妹妹該來的地兒。”
“我想來看看。”少女很是認真的說道。
“你們這些小姑娘……罷了。”杜十娘也沒有打算說太多,不過這個妹妹給她的第一印象的確很不錯。
穿著打扮得體,舉手投足間帶著大家閨秀的涵養,卻沒有半點鋒銳,而且喜歡看書……愛吃蜜餞。
杜十娘的視線掠過那沾染了些許糖霜的黃皮書。
小說也沒什么,愛讀書就夠了。
一旁的杜七有些無聊,因為也沒有人與她說話,只能輕輕牽著杜十娘的手,捏著她的掌中虎口,幫著她減輕身體不適的癥狀。
“姐姐,春風城有什么不錯的地兒嗎?我第一次來,想多轉轉……”少女小聲問道,她從見到杜十娘開始,就完全把方才給她帶來驚艷的杜七忘干凈了。
因為少女忽然發現,她對這個黑衣姑娘充滿了好奇。
“你,來春風城玩?”杜十娘扶額,太陽穴隱隱跳動。
這些富家千金,大好河山不去蹚,偏偏要來陰水中走一遭,也不怕污了眼睛。
想了想,她嘆息一聲,說道:“若是要賞玩,這個月有一場為期三日的廟會,還算熱鬧,也干凈。”
“廟會?我還沒有去過呢。”少女面露期待。
旋即又詢問了一些關于春風城的事情,杜十娘忽略了那些和望海店有關的問題,與她提了幾個遠離望海店的景點。
時間流逝,她覺得時候差不多了,頭痛也輕了許多,起身與少女道別。
“姐姐這就要走了?”少女不舍的拉著杜十娘的袖角。
很顯然,只不過一刻鐘多一些的交流,她就有些喜歡上這個不知道什么模樣的姑娘。
杜十娘只當是一場萍水相逢,沒有放在心上。
她謝了少女,之后領著就沒怎么說過話的杜七拿起傘走出篷子。
少女眼看著杜十娘走入雨簾,忽然問道:“還不知道姐姐的名字。”
杜十娘停下腳步,更無奈了。
一面之緣,她本意是沒有打算深入交流,可現在對方問了,還是一個天真的妹妹,真是不好拒絕。
她回頭輕聲說道:“杜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