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曾經不想要杜七修煉,因為害怕,害怕姑娘長了眼界就看不起她。可后來為了姑娘好便收起了這個念頭……但是如果要從根本上扭轉杜十娘的價值觀,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名為杜十娘的姑娘在入春風城前也好,入春風城之后也罷,她這二十年來所知曉的一切都告訴她,曾經為之生計的東西有多么讓人看不起,哪怕是糯米丸子在充滿泥渣的地上滾了一圈后……也比她這樣的人干凈。
七姨在一旁看著杜十娘那平靜的面容,沉默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她也知道的。
自家這個女兒之所以不在意外頭的流言蜚語,不是因為她的養氣功夫有多好,更不是境界高到了不在乎外人的言語。
只是因為她也認同那些人的話。
既然人家說的是對的,她自然沒有惱火的理由。
若是惱了,那才真是氣急敗壞,落了下乘。
七姨喝了一口溫潤的小山茶,感受著口中的沉茶慢,涼薄滋味,看向杜十娘說道:“十娘的這般念頭……也不是沒有動搖過吧。”
“什么念頭。”杜十娘問。
“自己不干凈。”七姨直接說道。
“……”杜十娘一愣后,不知道該說什么,便低下頭。
七姨見到杜十娘的表情,知道自己想的是對的。以前是有機會可以扭轉杜十娘的自卑的,在她和那李公子約了終身后,十娘定是有想過……自己并不是那般不堪。
可后來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無論中間出了什么事兒,她都是被拋棄的那個,而因為李孟陽與公主訂了婚,這般對比之下,可沒少有人拿“一點朱唇萬人嘗,怎配我這狀元郎。”來拿十娘找樂子……杜十娘的自卑就深深在心里扎了根。
李孟陽給了杜十娘希望,而后又將這希望連帶著那糯米丸子和十娘的自尊一同在地上踩得撕碎,在“死”過一次,杜十娘該是就收起了不切實際的想法,那張南風琴也藏在了房間的最深處。
一想到這,七姨就忍不住心里的火氣,恨不得將那將她的十娘騙的團團轉的男人拉出來踩上兩腳。
杜十娘見狀,站起身牽住七姨的手,輕聲道:“七姨也別惱他。”
“你還護著他?”七姨不敢置信的看著杜十娘。
“也不是十娘護著。”杜十娘搖頭說道:“他替十娘梳攏后,也算是在外頭擋住了一些人,不然,這日子就更難過了。”
杜十娘想起了自己柜子里的庭玉,深吸一口氣,回到位子上坐下。
“你這丫頭就是心軟。”七姨無奈嘆氣,隨后說道:“我還以為你要說他丟下你也是有苦衷的呢……如果你真的說了這話,我今兒可就要讓你屁股開花。”
“那還真是危險。”杜十娘抿嘴一笑:“七姨也是,我也不是畫上那般天真的丫頭了。”
“這可說不準。”七姨放下那空蕩蕩的白玉茶盅,杜十娘眼疾手快的給她續了一杯,無奈說道:“七姨倒是信我一點。”
“你倒是信一下那七姑娘。”七姨捧著溫熱的茶盅,看向杜十娘。
“我信她。”
“那我也信你。”
七姨和杜十娘相互對視了一會兒,以杜十娘率先移開視線而后退,終結了這個讓娘倆都不舒服的話題。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戶把屋子里照得透亮,兩個火盆放在屏風的角落,盡管是寒冬,可是還是暖和如春,桌上的一抹梅枝開的正旺。
七姨通過方才的對話,隱約覺得杜十娘對那公子的態度不對勁,中間定是發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兒。
難道……那公子之后有回來過?
“沉茶慢,陳茶也慢,我吃茶的口味果然還是和七姨一樣。”杜十娘呡茶后,輕聲說道。
七姨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一下,旋即說道:“有些事兒就適合混著茶水的滋味慢慢體會,你自己知曉就好,我就不問了。”
“謝謝七姨,您如果問了,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說。”杜十娘松了一口氣。
“記得自己吃了苦就行,也不用我提醒。”七姨說道。
七姨可不管那李公子有什么苦衷,畢竟從結果上來看公主還是公主,公子遠居仙門,只有她的十娘弄出了一身傷痕,若不是后面遇到了杜七這個良方,她真的不敢想現在的十娘會是什么模樣。
“十娘明白。”杜十娘說著,垂下眸子,視線落在桌面的一枝梅花上,她笑著抬頭說道:“七姨,待到明年春,這滿山桃花潔如雪……妮子一定喜歡。”
七姨一愣,心想果然只有提起杜七的時候,十娘才笑的不再勉強,那是發自內心的期待與希冀。
上一次她見到這樣的十娘,還是她掰著手指與自己說那李公子有多少優點。
七姨忽然也不太敢去看畫上的那個藍衣姑娘了。
沉茶慢,沉茶慢,當那柳葉兒一樣的茶葉沉入杯底,隔了夜,便從淺綠化為赭褐。
七姨會喝茶,她不僅抗拒沉茶,相反會很喜歡。
“我覺得若是杜七,與其說她會喜歡滿山桃花,不如說她會很喜歡我這院兒里的大槐樹。”七姨晃了晃手里的小山茶,抬頭說道:“畢竟,會結許多的槐花。”
“也是,那丫頭可沒有賞花的興致,興許我該養一養丫頭這方面的素涵,不能總是知道吃。”杜十娘說著,坐的乏了,伸了個懶腰,趴在桌子上。
“你來點精神,我正事還沒說呢,怎么就趴下了。”七姨彈了一下杜十娘的額頭。
“行罷。”杜十娘重新直起身子。
“知道我要與你說什么吧。”七姨問。
“猜到了……不過七姨也是,我都沒有與您說,您就主動找了我。怎么說呢,您和四閑一樣的敏銳,我都不知道是該不該高興。”杜十娘嘆息。
七姨掩面一笑,說道:“人幾輩子不見得能遇到一個合適的人,今個既然是要聊這般大事,我自然舍得這一點茶葉。”
“我該謝謝七姨大方?”杜十娘搖搖頭,接著說道:“我不甚想和七姨說這個事兒……當初我還因為丫頭喚的一聲十娘不是娘親而失落,現在……真不知道是怎么樣的滋味。”
“喜歡姑娘家可不丟人。”七姨說道。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歡。”杜十娘說道。
“害怕?”七姨一言直指杜十娘的要害:“害怕會壞了現在平和的關系?”
“興許是這樣。”杜十娘說道。
“那就先說說旁的。”七姨捏著茶帽的一角,問道:“猜猜我從杜七那兒聽到的、關于你的最多的是什么話?”
“那個丫頭也說不出什么花來。”杜十娘想了想,認真說道:“該是“好看”兩個字。”
“錯了。”七姨勾起嘴角,緩緩說道:“是五個字。”
“……”杜十娘一愣,便明白了,嘆息道:“丫頭不會夸人,只會說好看,也使不上旁的詞兒。”
“你就別說旁人了。”七姨啐了一口,說道:“我從你這聽到最多的也差不多。”
“七姨真好看?”杜十娘噗嗤一笑,心道這么一樣,原來她和自家的丫頭一個模樣。
她收起了笑容,說道:“我明白了,七姨是想告訴我,總是說我好看的妮子……看待我和看待七姨一樣,若是這樣,我以后安心扮演好她娘親的角色。”
“你在說什么東西。”七姨皺著眉。
杜十娘眨眨眼:“開個玩笑?”
“欠收拾了?”
“我錯了。”
杜十娘吐出一口濁氣,又深吸一口氣,認真的看著七姨:“丫頭不懂事,我得懂事,不能她夸我兩句……我就翹著尾巴飛上天。”
她承認,她很喜歡杜七的心動。
追溯本源,她對于丫頭的心動,來源于天望山上,丫頭趴在她的背上,呼吸打在她的耳時。
那一句“十娘很干凈”一直藏在她的心里。
可就好像姑娘說她好看一樣,姑娘說的認真,她不能聽的認真。
“你不好看嗎?”七姨問。
杜十娘摸了摸自己的臉,心想她還是有幾分姿色的……但是勾引男人的身子,也談不上自滿。
“七姨,我毀了臉的時候,丫頭也說我好看呢。”杜十娘說道。
“那倒是七姑娘的錯了,丑還是要說丑的,也不能總是慣著你。”七姨擺了擺手,又說道:“就好像姑娘不嫌棄你毀了臉一樣,對于姑娘家……你不敢喜歡姑娘,想來也不是不干凈、不好看幾個字能說的通的吧。”
杜十娘聞言呼吸一滯,旋即無奈說道:“七姨還是七姨,我這都沒把您繞進去。”
“你還嫩著呢。”七姨搖動著手里的茶匙,問道:“還有什么顧慮。”
“算不上顧慮吧……丫頭現在可處在女兒家一輩子最好的韶光里。”杜十娘說道:“而我……已經是老姑娘了。”
在春風城,姑娘家一聲最珍貴的年齡在十五到二十歲之間。
而她過了年就二十了,樣貌……不加打扮更是妥妥的韻娘,沒有一絲一毫的青春氣息。
“你還知道呢。”七姨呸了一聲:“再看看你,一輩子那么點好看的時候,給了一個不知道好歹的男人。”
“公主比我強的多呢。”杜十娘苦笑道:“再說了,七姨您倒是安慰我一下,怎么還過來踩了一腳。”
“這不是沒踩死嗎。”七姨撕扯著杜十娘的臉,罵道:“在我面前說什么韶光,你在這磕磣誰呢。”
姑娘家就沒有不在意年齡的,哪怕是七姨。
“您這個年紀,就別想什么韶華了。”杜十娘提醒七姨。
“……”七姨嘴角抽了一下,忍住了現在就將丹藥吃下去的沖動,說道:“知道你想激我,少來這一套。”
“七姨不愧是七姨。”杜十娘歪過頭,小聲道:“這都忍得住,若是換了丫頭說我老,我可忍不住。”
七姨握拳后松開,輕聲道:“半個月不見,你這妮子牙口倒是凌厲不少,張嘴我瞧瞧。”
“啊……”
杜十娘張開嘴,露出一口精致的潔白。
“話離情未了,煙水萬重山。”七姨忽然說道:“這一句離別詩出自你這張不好看的嘴,怎么……因為想不清楚和姑娘的關系就要走?你想去哪,你能去哪。”
她方才看到翠兒送過來裝裱整齊的畫就想問了。
杜十娘聞言閉上嘴,過了一會說道:“我哪兒也不去,這詩是寫給四閑的,讓她收收心,別想著撩撥我。”
“杜七是因為上面的關系不行,四閑呢?”七姨伸出一根手指說道:“你們都是望海店的姑娘,誰也不嫌棄誰不干凈吧。”
“嗯。”杜十娘點頭。
“你和四閑從進城就在一起,雖然不常聯系,可說一句青梅竹馬,不負韶華勉強也可以。”七姨伸出第二根手指說道。
“嗯。”杜十娘又點頭。
“她也不在意你的樣貌。”七姨不解說道:“那為什么四閑也不行?”
“她是個姑娘家。”杜十娘說道。
“換一個。”七姨蹙眉。
杜十娘想了想,又說道:“淮竹姑娘更合適。”
“合適不合適,你說的也不算。”七姨提醒杜十娘。
“淮竹姑娘合適她就合適,七姨,我也是過來人。”杜十娘說道。
七姨喝了一口茶水,說道:“你在我面前說過來人?”
“所以我說了也。”杜十娘指著四苑的方向,語氣平緩的說道:“七姨,四閑倔的很,我覺得合適也沒用,她估計正想著把我聯通妮子……還有十樓的丫頭一網打盡呢。”
“做她的白日夢吧。”七姨呸了一聲。
杜十娘微笑,旋即想了想,又說道:“七姨,若是我能喜歡上四閑,一定是一件很好的事兒。”
“那自然是好。”七姨應聲,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的閨女能成了一對,那讓她立馬去死,她也無憾了。
“可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七姨說道。
“也不是一點都不喜歡,可……不是一種喜歡。”杜十娘說道。
“也不用解釋,就好像紅吟和流螢丫頭喜歡你一樣,你沒良心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七姨說著,將茶杯推到杜十娘面前,說道:“你總是說什么喜歡,我聽著模棱兩可,不舒服。”
杜十娘接過七姨的被子,小酌一口,抬頭問道:“七姨的意思是?”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七姨緩緩說著,緊接著看向杜十娘的眼睛:“沒說過姑娘嫁娶的事……你可想與她對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