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的巷子中,有兩個男人并肩而行,仔細去看的話是朱儒釋靠前一些,段千川相對靠后。
高墻之后聳立的樹影遮擋住了陽光,陰影落在朱儒釋的面上,讓他的五官更加的立體,陰冷不好接近。
若是讓明燈見了,定會說他一看就不是好人。
當然,殿下再不像好人,也比段千川這個當初想要處理明燈的人要更像好人,他長得本來就不算俊朗,雖然眉宇間堅韌非凡,但是在這個看臉的世界……一道從額頭一直開到嘴角的疤痕足以嚇哭走夜路的姑娘家。
也就是修了道,他才少了幾分兇暴氣息。
這兩個男人方才隨意聊了一些,他們的對話多是一些沒有營養的試探,消散在巷子口沒有人聽見。
朱儒釋想著段千川的談吐,眼睛微微瞇起了一些,似是一只老狐貍。
所謂一見如故就是這么回事,朱儒釋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三言兩語間就對眼前的少年道士起了好感,大抵是……是真的很投緣?
去沁河醫館的路并不長,朱儒釋沒有來得及和段千川聊太多,不過三言兩語間……他對段千川的性子已是了解了許多。
眼看著再拐一個彎,走幾步就到沁河醫館了,朱儒釋便停下腳步,轉身看著還要說什么的段千川。
“殿下?”段千川看著他。
“仙長不是要去醫館吧。”朱儒釋說道。
段千川點頭:“我沒有去醫館的必要,我只是只是來見見殿下。”
雖然他也是被尊上看著長大的,可實際上與白景天并不熟悉,因為尊上知道他的性子,所以他不屬于白景天管制,平日里幾乎沒有交集。
“段仙長倒是個有趣的人。”朱儒釋笑著,心道他當真是一點就不掩飾對自己的興趣。
朱儒釋手在潤滑的火燒玉上略過,他認真說道:“就好像仙長對我感興趣一樣,我對您……也有些興趣,若是有空,還請來小院一敘。”
仙家道門,又是可以相信的人,對于唯利是圖的他……能不感興趣嗎?
當然,在此之前他會先去找尊上簡單了解一下情況,倘若尊上覺得可以結交,他便準備對這這個仙長發起攻勢。
這般年輕,又是少年熱血的心性。
于理性上來說,在南離的立場上有百利而無一害。
于感性上來說,他喜歡與這般直來直去的人交朋友。
誰會不喜歡呢?
段千川低頭看了一眼朱儒釋手上的蜜餞,點點頭說道:“是了,我也不能總是打擾殿下做正事。”
“仙長的意思是有空?”朱儒釋眼睛一亮。
“有空是有空。”段千川道袍下擺被寒風拂動。
“那咱們就約個時間。”朱儒釋爽朗一笑,旋即拱手行了一禮,與段千川約了晚上相見后告別。
朱儒釋的腳步聲逐漸消失。
段千川目送朱儒釋離開,心想這太子果然如傳聞上所言行事謹慎,不過他倒是不討厭這樣的人……因為只有想的多了才不容易吃虧。
又因為他自己從不想這些ꓹ所以才覺得什么事情都做幾手準備的人了不起,畢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在混亂的南荒做到不吃虧。
拋開這些。
段千川摸了摸面上的疤痕,感受著寒風拂面,翹起嘴角。
無論太子殿下是不是演的ꓹ段千川都認為與他交談當真讓人是如沐春風ꓹ十分的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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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歇息一會兒,想想……應該與這位心生七竅的殿下說一些什么。
他準備回到巷子口ꓹ去約定的地點等待這位太子殿下。
長夜漫漫ꓹ他該是能在這位太子殿下身上學到一些什么。
殿下興許是一位不錯的老師?
就在段千川準備離開的時候ꓹ卻忽的一怔,他盯著巷子口,只聽得一陣輕微的腳步聲ꓹ朱儒釋的身影重新出現,此時他不知道從哪兒抽出一柄長劍,蜜餞袋子就掛在劍柄上。
朱儒釋的眉頭凝在了一起。
“殿下?”段千川疑惑的看著朱儒釋ꓹ不明白他為何去而復返。
“對了,某走了幾步ꓹ忽然想起忘記回復仙長的問題ꓹ真是失禮了。”朱儒釋輕聲道。
段千川一愣才想起朱儒釋在說什么。
“所以說……殿下的玉佩呢?”
“既然我去而復返ꓹ咱們就先說說別的。”朱儒釋拎著長劍ꓹ盯著自己白皙異常的手后抬頭說道:“仙長怎么看待半妖。”
“我?”段千川第一時間就想起了白景天,盡管白龍是他最尊敬的人,但是……一碼歸一碼,他便說道:“淮水荒年,始皇鎮妖,自始歷太初元年,萬年妖魔不得生;前有道歷仙人逢三元五臘解簽下山除禍;后有青蓮紀南方之極,仙劍之所弒者萬二千里。”
這些話他曾經與杜先生說過,現在又對太子殿下說了一遍。
反響不同。
“仙長的意思我知曉了。”朱儒釋面容平靜的說道:“妖族是我輩之敵,歷屆仙人飛升之前皆會驅除妖禍,足以可見其本性之無救、習性之惡劣,絕非習善之輩。”
“殿下說的,就是我態度。”段千川認真說道:“半妖心性殘缺,更容易起禍端。”
“那么仙長的意思是,這天底下的半妖都該死?”朱儒釋看著段千川的眼睛,輕聲說道。
他面色緩和,說的話卻如同一道道罡風,很是刺耳。
段千川輕輕嘆息,他腦海中閃過了杜七柔和的面容和明燈的臉,沉默了一會兒無奈說道:“若是早些時日太子殿下問我,我該是想也不想就點頭,可現在……”
“現在?”朱儒釋提醒段千川:“妖族該死也是常識,驅殺半妖難道是錯的?”
妖這個字是飽含了半妖的,因為它不叫半人,妖就是妖。
半妖,血脈不純,性情躁動不定,本就容易滋生做惡的念頭,看似純良的半妖在覺醒了妖族血脈后六親不認、犯下血罪的比比皆是。
“殿下,我也說不出世無黑白幾個字。”段千川揮動袖子,道袍垂下了許多,他認真說道:“半妖該地方,但是……絕大多數的半妖都不是該死,他們也該有活著的資格。”
就好像明燈。
雖然是半妖,可性子乖巧可愛,懂事不說也十分的討巧,段千川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她該死,更想象不到明燈以后會變成他認知中的……無惡不作的女妖。
想到這,冷風鉆進了他的袖子,停在了他的心口,段千川似是心口中了一箭,輕微疼痛后連著打了幾個冷顫。
朱儒釋看著段千川,問道:“仙長這是怎么了?”
“沒事。”段千川深吸一口氣,搖頭說道:“才開始修煉不久,開經脈的途中……總是會有不適。”
“原來是這樣。”朱儒釋嗯了一聲,旋即晃動手上長劍,勾著蜜餞的寶劍出鞘,露出下面鋒利異常的劍刃。
“我用這柄劍,送了幾個半妖上路。”
朱儒釋平靜的說道:“一個是作惡的貍花半妖,兩個還沒有覺醒。”
朱儒釋很平靜,他盯著段千川。
氣氛很安靜,靜的可怕。
他想要看到段千川的不平靜,卻不想對方和他一樣的平靜。
“殿下是見過禍端罷。”段千川說道。
“是啊……見過。”朱儒釋深吸一口氣。
在他還只是一個儲君的時候,為了推行新改良的禾苗,有下訪過一個村子……那村里有一個很可愛的丫頭。
也是一只貍花,和明燈一般的年紀,一般的乖巧可愛。
因為懂事的性子,被整個村子的人當做寶貝,朱儒釋還記得他接過了小丫頭在炎夏冒著烈日送過來的井水。
水很甜。
朱儒釋因為自己的妹妹,很喜歡小姑娘,所以他還特意留下了一塊玉佩作為贈禮送給了那孩子。
君子無故,玉不離身,那時候他還算是一個君子。
甚至因為姑娘的可愛,他幾乎都要改變對于半妖的態度。
可幾個月后他再得到消息時……便是晴天霹靂。
因為無法控制殘缺的心性,半妖小姑娘失去了控制,毀了她居住的村子,連帶著周邊的鎮子都遭到了襲擊,最后被鎮上的修士鎮壓。
沒有直接殺死,因為在她身上見到了自己的玉佩。
結果就是,朱儒釋聽到消息后,親自去陣子上見到了被拴在鐵柱上的丫頭。
小姑娘的眼睛依舊如初見般漂亮,似是一顆美麗的寶石,讓朱儒釋想到了淮沁的清澈,又像是夏日井水的甘甜。
可是與眼睛不同的是,這一次她的指甲卻想要切開他的喉嚨。
朱儒釋不知道那樣的半妖是否還保留最初的清醒,但是他選擇親手送她上路。
取回了自己的玉佩,精心的收藏在錦盒中。
自那以后,他也就沒有再配過玉了。
朱儒釋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摸著腰間的火燒玉,身子才重新覆蓋上了幾分暖意。
段千川將朱儒釋的回憶看在眼里,心想若不是親眼見過半妖覺醒之后的兇暴,他也不會頒布那樣沒有“人性”的命令。
“殿下,半妖不都是該死的,將半妖趕盡殺絕……一定是最殘忍、最錯誤的事兒。”段千川斬釘截鐵的說道。
“你說的對。”朱儒釋收起了劍,無奈的看著自己修長的手,抬起頭說道:“所以,我不是好人。正所謂君子在野,小人在位。”
手上沾染了無辜的鮮血,自然再也配不上君子二字,也就失去了佩戴玉飾的資格。
“君子在野,小人在位說的也不對。”段千川搖頭:“殿下可不是小人。”
“可我給人的印象就是這樣。”朱儒釋輕笑。
“驅殺半妖是錯的。”段千川看著朱儒釋,認真說道:“但是這世上有很多明知道是錯的,可還是要做的事情,殿下不去做,還有其他人去做,本質上沒有分別。”
朱儒釋一怔,旋即盯著段千川看了好一會兒,終于是哈哈大笑。
這太子不是什么好人、也不討人喜歡,就好像九華山的人不是什么好人,更不討人喜歡一樣。
笑夠了,朱儒釋緩緩恢復平靜,他說道:“千川仙長果然如我想的一般有趣,這么看來……我們一定能成為很好的朋友。”
“所以我說,為南離人做一些事情是殿下的責任,所以殿下算不上小人,但……”
“但肯定不是君子……”朱儒釋接過段千川要說的話,他沒好氣的看著段千川:“仙長既然知曉我不是君子,卻還要追問玉飾,不覺得過分了?”
“殿下不會這么小氣吧。”
“誰知道呢。”
朱儒釋說著,長長嘆息一聲,緩緩說道:“半妖也不是每一個都會覺醒兇暴的戾氣,但是……南離多是沒有修為的普通人,不似在春風城普通人誰敢拿命去賭。”
像是白景天和明燈這樣幸運的半妖有幾個?
白玉盤那樣善良的姑娘不是錯,但是錯的事情總是要有人去做。
“倘若有本事解決半妖心性驟變的問題,哪里還用見一個殺一個?還是我沒有本事。”朱儒釋將長劍收回納袋中。
所以想要太平盛世,想要長久平安……離不開仙門,離不開大能,離不開儒釋道。
朱儒釋收起了長劍,段千川卻抽出了一柄侍衛制式長刀,他嚴肅的說道:“這事情若是這么好解決,也不至于歷代仙人都視若無物了,殿下還是想些近的。解決不了半妖的心性,就解決源頭。”
半妖是人族和妖族所生,而殘留在人族的半妖……九成以上都是人族女子被妖族侮辱后誕生的。
只要將妖族全部殺干凈,自然就不會再有半妖。
至于說妖族是不是該死……就是另一個更難解決的問題了。
“所以如果南離有何處有妖禍,我愿意幫襯殿下除妖。”段千川說道。
朱儒釋看著段千川的眼神多了許多欣賞得意味,他說道:“這話聽起來比方才的時候有信服力的多。”
“殿下的意思是……南離真有妖族的蹤跡?”段千川皺眉。
“有人說在淮沁外看到過些許異樣的場景。”朱儒釋說道。
“淮沁外?”段千川若有所思。
出了淮沁,就不屬于春風城管轄,而是南離境內了。
“具體的晚上咱們細說。”朱儒釋拍了拍段千川的肩膀:“仙長酒量如何?”
“我不能喝,但是我有修為傍身。”段千川理所當然的說道。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