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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貴族和他的女兒們

當風兒在草上吹過去的時候,田野就像一湖水,起了一起漣漪。當它在麥子上掃過去的時候,田野就像一個海,起了一層浪花,這叫做風的跳舞。不過請聽它講的故事吧:它是把故事唱出來的。故事在森林的樹頂上的聲音,同它通過墻上通風孔和隙縫時所發出的聲音是不同的。你看,風是怎樣在天上把云塊像一群羊似地驅走!你聽,風是怎樣在敞開的大門里呼嘯,簡直像守門人在吹著號角!它從煙囪和壁爐口吹進來的聲音是多么奇妙啊!火發出爆裂聲,燃燒起來,把房間較遠的角落都照明了。這里是那么溫暖和舒適,坐在這兒聽這些聲音是多么愉快啊。讓風兒自己來講吧!因為它知道許多故事和童話——比我們任何人知道的  都多。現在請聽吧,請聽它怎樣講吧。

  “呼——呼”這就是它的歌聲的疊句。

  “在那條‘巨帶’(注:這是指丹麥瑟蘭島()和富恩島(E

)之間的一條海峽,有40英里長,10英里寬。)的岸邊,立著一幢古老的房子;它有很厚的紅墻,”風兒說。“我認識它的每一塊石頭;當它還是屬于涅塞特的馬爾斯克·斯蒂  格(注:馬爾斯克·斯蒂格()謀殺了丹麥國王愛力克五世(

,1249?—1286)。據丹麥民間傳說,他采取這種行動是因為國王誘奸了他的妻子。)堡寨的時候,我就看見過它。它不得不被拆掉了!石頭用在另一個地方,砌成新的墻  ,造成一幢新房子——這就是波列埠莊園:它現在還立在那兒。

“我認識和見過那里高貴的老爺和太太們,以及住在那里的后裔。現在我要講一講關于  瓦爾得馬爾·杜和他的女兒們的故事。

“他驕傲得不可一世,因為他有皇族的血統!他除了能獵取雄鹿和把滿瓶的酒一飲而盡  以外,還能做許多別的事情。他常常對自己說:‘事情自然會有辦法。’

“他的太太穿著金線繡的衣服,高視闊步地在光亮的地板上走來走去。壁毯(注:這是歐洲人室內的一種裝飾品,好像地毯,但不是鋪在地上,而是掛在墻上。)是華麗的;家具是貴重的,而且還有精致的雕花。她帶來許多金銀器皿作為陪嫁。當地窖里已經藏滿了東西的時候,里面還藏著德國啤酒。黑色的馬在馬廄里嘶鳴。那時這家人家很富有,波列埠的公  館有一種豪華的氣象。

“那里住著孩子,有三個嬌美的姑娘:意德、約翰妮和安娜·杜洛苔。我現在還記得她  們的名字。

  “她們是有錢的人,有身份的人,在豪華中出生,在豪華中長大。呼”

風兒唱著。接著它繼續講下去:“我在這兒看不見別的古老家族中常有的情景:高貴的太太跟她的女仆們坐在大廳里一起搖著紡車。她吹著洪亮的笛子,同時唱著歌——不老是那些古老的丹麥歌,而是一些異國的歌。這兒的生活是活躍的,招待是殷勤的;顯貴的客人從遠近  各處地方到來,音樂在演奏著,酒杯在碰著,我也沒有辦法把這些聲音淹沒!”風兒說。“

  這兒只有夸張的傲慢神氣和老爺派頭;但是沒有上帝!

“那正是五月一日的晚上,”風兒說。“我從西邊來,我見到船只撞著尤蘭西部的海岸而被毀。我匆忙地走過這生滿了石楠植物和長滿了綠樹林的海岸,走過富恩島。現在我在  ‘巨帶’上掃過,呻吟著,嘆息著。

“于是我在瑟蘭島的岸上,在波列埠的那座公館的附近躺下來休息。那兒有一個青蔥的  櫟樹林,現在仍然還存在。

“附近的年輕人到櫟樹林下面來收撿樹枝和柴草,收拾他們所能找到的最粗和最干的木  柴。他們把木柴拿到村里來,聚成堆,點起火。于是男男女女就在周圍跳著舞,唱著歌。

“我躺著一聲不響,”風兒說。“不過我靜靜地把一根枝子——一個最漂亮的年輕人撿回來的枝子——撥了一下,于是他的那堆柴就燒起來,燒得比所有的柴堆都高。這樣他就算是入選了,獲得了‘街頭山羊”的光榮稱號,同時還可以在這些姑娘之中選擇他的‘街頭綿  羊’。這兒的快樂和高興,勝過波列埠那個豪富的公館。

“那位貴族婦人,帶著她的三個女兒,乘著一輛由六騎馬拉著的、鍍了金的車子,向這  座公館馳來。她的女兒是年輕和美麗的——是三朵迷人的花:玫瑰、百合和淡白的風信子。

  母親本人則是一朵鮮嫩的郁金香。大家都停止了游戲,向她鞠躬和敬禮;但是她誰也不理,

  人們可以看出,這位貴婦人是一朵開在相當硬的梗子上的花。

“玫瑰、百合和淡白的風信子;是的,她們三個人我全都看見了!我想,有一天她們將  會是誰的小綿羊呢?她們的‘街頭山羊’將會是一位漂亮的騎士,可能是一位王子!呼——

“是的,車子載著她們走了,農人們繼續跳舞。在波列埠這地方,在卡列埠,在周圍所  有的村子里,人們都在慶祝夏天的到來。

“可是在夜里,當我再起身的時候,”風兒說。“那位貴族婦人躺下了,再也沒有起來。她碰上這樣的事情,正如許多人碰上這類的事情一樣——并沒有什么新奇。瓦爾得馬爾·杜靜靜地、沉思地站了一會兒。‘最驕傲的樹可以彎,但不一定就會折斷,’他在心里  說。女兒們哭起來;公館里所有的人全都在揩眼淚。杜夫人去了——可是我也去了,呼——

  噓!”風兒說。

“我又回來了。我常常回到富恩島和‘巨帶’的沿岸來。我坐在波列埠的岸旁,坐在那美麗的櫟樹林附近:蒼鷺在這兒做窠,斑鳩,甚至藍烏鴉和黑顴鳥也都到這兒來。這還是開春不久:它們有的已經生了蛋,有的已經孵出了小雛。嗨,它們是在怎樣飛,怎樣叫啊!人們可以聽到斧頭的響聲:一下,兩下,三下。樹林被砍掉了。瓦爾得馬爾·杜想要建造一條華麗的船——一條有三層樓的戰艦。國王一定會買它。因此他要砍掉這個作為水手的目標和飛鳥的隱身處的樹林。蒼鷺驚恐地飛走了,因為它的窠被毀掉了。蒼鷺和其他的林中鳥都變得無家可歸,慌亂地飛來飛去,憤怒地、驚恐地號叫,我了解它們的心情。烏鴉和穴烏用譏  笑的口吻大聲地號叫:

  ‘離開窠兒吧!離開窠兒吧!離開吧!離開吧!’

“在樹林里,在一群工人旁邊,站著瓦爾得馬爾·杜和他的女兒們。他們聽到這些鳥兒的狂叫,不禁大笑起來。只有一個人——那個最年輕的安娜·杜洛苔——心中感到難過。他們正要推倒一株砍掉的樹,在這株樹的枝椏上有一只黑顴鳥的窠,窠里的小顴鳥正在伸出頭來——她替它們向大家求情,她含著眼淚向大家求情。這株有窠的樹算是為顴鳥留下了。這  不過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有的樹被砍掉了,有的樹被鋸掉了。接著一個有三層樓的船便建造起來了。建筑師是一個出身微賤的人,但是他有高貴的儀表。他的眼睛和前額說明他是多么聰明。瓦爾得馬爾·杜喜歡聽他談話;他最大的女兒意德——她現在有15歲了——也是這樣。當他正在為  父親建造船的時候,他也在為自己建造一個空中樓閣:他和意德將作為一對夫婦住在里面。

如果這樓閣是由石墻所砌成、有壁壘和城壕、有樹林和花園的話,這個幻想也許可能成為事實。不過,這位建筑師雖然有一個聰明的頭腦,但卻是一個窮鬼。的確,一只麻雀怎么能在鶴群中跳舞呢?呼——噓!我飛走了,他也飛走了,因為他不能住在這兒。小小的意德也只  好克服她的難過的心情。因為她非克制不可。”

“那些黑馬在馬廄里嘶鳴;它們值得一看,而且也有人在看它們。國王親自派海軍大將  來檢驗這條新船,來布置購買它。海軍大將也大為稱贊這些雄赳赳的馬兒。我聽到這一切,

”風兒說。“我陪著這些人走進敞開的門;我在他們腳前撒下一些草葉,像一條一條的黃金。瓦爾得馬爾·杜想要有金子,海軍大將想要有那些黑馬——因此他才那樣稱贊它們,不過他的意思沒有被聽懂,結果船也沒有買成。它躺在岸邊,亮得放光,周圍全是木板;它是一  個挪亞式的方舟,但永遠不曾下過水。呼——這真可惜。

  “在冬天,田野上蓋滿了雪,‘巨帶’里結滿了冰,我把冰塊吹到岸上來,”風兒說。

“烏鴉和大渡烏都來了,它們是一大群,一個比一個黑。它們落到岸邊沒有生命的、被遺了的、孤獨的船上。它們用一種喑啞的調子,為那已經不再有的樹林,為那被遺了的貴重的雀窠,為那些沒有家的老老少少的雀子而哀鳴。這完全是因為那一大堆木頭——那一條從  來沒有出過海的船的緣故。

“我把雪花攪得亂飛,雪花像巨浪似地圍在船的四周,壓在船的上面!我讓它聽到我的聲音,使它知道,風暴有些什么話要說。我知道,我在盡我的力量教它關于航行的技術。呼“冬天逝去了;冬天和夏天都逝去了。它們在逝去,像我一樣,像雪花的飛舞,像玫瑰  花的飛舞,像樹葉的下落——逝去了!逝去了!人也逝去了!

“不過那幾個女兒仍然很年輕,小小的意德是一朵玫瑰花,美麗得像那位建筑師初見到她的時候一樣。她常常若有所思她站在花園的玫瑰樹旁,沒有注意到我在她松散的頭發上撒下花朵;這時我就撫著她的棕色長頭發。于是她就凝視那鮮紅的太陽和那在花園的樹林和陰  森的灌木叢之間露出來的金色的天空。

“她的妹妹約翰妮像一朵百合花,亭亭玉立,高視闊步,和她的母親一樣,只是梗子脆了一點。她喜歡走過掛有祖先的畫像的大廳。在畫中那些仕女們都穿著絲綢和天鵝絨的衣服;她們的發髻上都戴著綴有珍珠的小帽。她們都是一群美麗的仕女,她們的丈夫不是穿著鎧甲,就是穿看用松鼠做里子和有皺領(注:這是歐洲16世紀流行的一種領子。一般都是白色,有很整齊的褶皺,緊緊地圍在脖子上。)的大氅。他們腰間掛著長劍,但是并沒有扣  在股上。約翰妮的畫像哪一天會在墻上掛起來呢?她高貴的丈夫將會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呢?

是的,這就是她心中所想著的、她低聲對自己所講著的事情。當我吹過長廊、走進大廳、然  后又折轉身來的時候,我聽到了她的話。

“那朵淡白的風信子安娜·杜洛苔剛剛滿14歲,是一個安靜和深思的女子。她那副大而深藍的眼睛有一種深思的表情,但她的嘴唇上仍然著一種稚的微笑:我沒有辦法把它  吹掉,也沒有心思要這樣做。

“我在花園里,在空巷里,在田野里遇見她。她在采摘花草;她知道,這些東西對她的父親有用:她可以把它們蒸餾成為飲料。瓦爾得馬爾·杜是一個驕傲自負的人,不過他也是一個有學問的人,知道很多東西。這不是一個秘密,人們都在談論這事情。他的煙囪即使在夏天還有火冒出來。他的房門是鎖著的,一連幾天幾夜都是這樣。但是他不大喜歡談這件事  情——大自然的威力應該是在沉靜中征服的。不久他就找出一件最大的秘密——制造赤金。

  “這正是為什么煙囪一天到晚在冒煙、一天到晚在噴出火焰的緣故。是的,我也在場!

  ”風兒說。“‘停止吧!停止吧!’我對著煙囪口唱:‘它的結果將會只是一陣煙、空氣、

一堆炭和炭灰!你將會把你自己燒得精光!呼——呼——呼——去吧!停止吧!’但是瓦爾  得馬爾·杜并不放其他的企圖。

“馬廄里那些漂亮的馬兒——它們變成了什么呢?碗柜和箱子里的那些舊金銀器皿、田野里的母牛、財產和房屋都變成了什么呢?——是的,它們可以熔化掉,可以在那金坩堝里  熔化掉,但是那里面卻變不出金子!

“谷倉和儲藏室,酒窖和庫房,現在空了。人數減少了,但是耗子卻增多了。這一塊玻璃裂了,那一塊玻璃碎了;我可以不需通過門就能進去了,”風兒說。“煙囪一冒煙,就說  明有人在煮飯。這兒的煙囪也在冒煙;不過為了煉赤金,卻把所有的飯都耗費掉了。

“我吹進院子的門,像一個看門人吹著號角一樣,不過這兒卻沒有什么看門人,”風兒說。“我把尖頂上的那個風信雞吹得團團轉。它嘎嘎地響著,像一個守望塔上的衛士在發出鼾聲,可是這兒卻沒有什么衛士,這兒只有成群的耗子。‘貧窮’就躺在桌上,‘貧窮’就坐在衣櫥里和櫥柜里;門脫了榫頭,裂縫出現了,我可以隨便跑出跑進。”風兒說,“因此  我什么全知道。

“在煙霧和灰塵中,在悲愁和失眠之夜,他的胡須和兩鬢都變白了。他的皮膚變得枯黃  ;他追求金子,他的眼睛就發出那種貪圖金子的光。

“我把煙霧和火灰向他的臉上和胡須上吹去;他沒有得到金子,卻得到了一堆債務。我從碎了的窗玻璃和大開的裂口吹進去。我吹進他女兒們的衣柜里去,那里面的衣服都褪了色,破舊了,因此她們老是穿著這幾套衣服。這支歌不是在她們兒時的搖籃旁邊唱的!豪富的日子現在變成了貧窮的生活!我是這座公館里唯一高聲唱歌的人!”風兒說。“我用雪把他們封在屋子里;人們說雪可以保持住溫暖。他們沒有木柴;那個供給他們木柴的樹林已經被砍光了。天正下著嚴霜。我在裂縫和走廊里吹,我在三角墻上和屋頂上吹,為的是要運動一下。這三位出身高貴的小姐,冷得爬不起床來。父親在破被子下縮成一團。吃的東西也沒有了,燒的東西也沒有了——這就是貴族的生活!呼但是這正是杜老爺所辦不  到的事情。

“‘冬天過后春天就來了,’他說,‘貧窮過后快樂的時光就來了,但是快樂的時光必  須等待!現在房屋和田地只剩下一張典契,這正是倒霉的時候。但是金子馬上就會到來的—

  —在復活節的時候就會到來!’

“我聽到他望著蜘蛛網這樣講:‘你聰明的小織工,你教我堅持下去!人們弄破你的網,你會重新再織,把它完成!人們再毀掉它,你會堅決地又開始工作——又開始工作!人也  應該是這樣,氣力絕不會白費。’

“這是復活節的早晨。鐘在響,太陽在天空中嬉戲。瓦爾得馬爾·杜在狂熱的興奮中守了一夜;他在熔化,冷凝,提煉和混和。我聽到他像一個失望的靈魂在嘆氣,我聽到他在祈禱,我注意到他在屏住呼吸。燈里的油燃盡了,可是他不注意。我吹著炭火;火光映著他慘  白的面孔,使他泛出紅光。他深陷的眼睛在眼窩里望,眼睛越睜越大,好像要跳出來似的。

“請看這個煉金術士的玻璃杯!那里面發出紅光,它是赤熱的,純清的,沉重的!他用顫抖的手把它舉起來,用顫抖的聲音喊:‘金子!金子!’他的頭腦有些昏沉——我很容易就把他吹倒,”風兒說。“不過我只是扇著那灼熱的炭;我陪著他走到一個房間里去,他的女兒正在那兒凍得發抖。他的上衣上全是炭灰;他的胡須里,蓬松的頭發上,也是炭灰。他筆直地站著,高高地舉放在易碎的玻璃杯里的貴重的寶物。‘煉出來了,勝利了!——金子,金子!’他叫著,把杯子舉到空中,讓它在太陽光中發出閃光。但是他的手在發抖;這位煉金術士的杯子落到地上,跌成一千塊碎片。他的幸福的最后泡沫現在炸碎了!呼——噓  我從這位煉金術士的家里走出去了。

“歲暮的時候,日子很短;霧降下來了,在紅漿果和光赤的枝子上凝成水滴。我精神飽滿地回來了,我橫渡高空,掃過青天,折斷干枝——這倒不是一件很艱難的工作,但是非做  不可。在波列埠的公館里,在瓦爾得馬爾·杜的家里,現在有了另一種大掃除。他的敵人,

巴斯納斯的奧微·拉美爾拿著房子的典押契據和家具的出賣契據到來了。我在碎玻璃窗上敲  ,腐朽的門上打,在裂縫里面呼嘯:呼——噓!我要使奧微·拉美爾不喜歡在這兒待下來。

意德和安娜·杜洛苔哭得非常傷心;亭亭玉立的約翰妮臉上發白,她咬著拇指,一直到血流出來——但這又有什么用呢?奧微·拉美爾準許瓦爾得馬爾·杜在這兒一直住到死,可是并沒有人因此感謝他。我在靜靜地聽。我看到這位無家可歸的紳士仰起頭來,顯出一副比平時還要驕傲的神氣。我向這公館和那些老婆提樹襲來,折斷了一根最粗的枝子——一根還沒有腐朽的枝子。這枝子躺在門口,像是一把掃帚,人們可以用它把這房子掃得精光,事實上人  們也在掃了——我想這很好。

“這是艱難的日子,這是不容易保持鎮定的時刻;但是他們的意志是堅強的,他們的骨  關是硬的。

“除了穿的衣服以外,他們什么也沒有:是的,他們還有一件東西——一個新近買的煉金的杯子。它盛滿了從地上撿起來的那些碎片——這東西期待有一天會變成財寶,但是從來沒有兌現。瓦爾得馬爾·杜把這財寶藏在他的懷里。這位曾經一度豪富的紳士,現在手中拿著一根棍子,帶著他的三個女兒走出了波列埠的公館。我在他灼熱的臉上吹了一陣寒氣,我撫摸著他灰色的胡須和雪白的長頭發,我盡力唱出歌來——‘呼——’這  就是豪華富貴的一個結局。

“意德在老人的一邊走,安娜·杜洛苔在另一邊走。約翰妮在門口掉轉頭來——為什么呢?幸運并不會掉轉身來呀。她把馬爾斯克·斯蒂格公館的紅墻壁望了一眼;她想起了斯蒂  格的女兒們:

  年長的姐姐牽著小妹妹的手,

  她們一起在茫茫的世界漂流。

  “難道她在想起了這支古老的歌嗎?現在她們姊妹三個人在一起——父親也跟在一道!

他們走著這條路——他們華麗的車子曾經走過的這條路。她們作為一群乞丐攙著父親向前走;他們走向斯來斯特魯的田莊,走向那年租十個馬克的泥草棚里去,走向空洞的房間和沒有  家具的新家里去。烏鴉和穴烏在他們的頭上盤旋,號叫,仿佛是在譏刺他們:“沒有了窠!

  沒有了窠!沒有了!沒有了!’這正像波列埠的樹林被砍下時鳥兒所作的哀鳴一樣。

“杜老爺和他的女兒們一聽就明白了。我在他們的耳邊吹,因為聽到這些話并沒有什么  好處。

“他們住進斯來斯特魯田莊上的泥草棚里去。我走過沼澤地和田野、光赤的灌木叢和落  葉的樹林,走到汪洋的水上,走到別的國家里去:呼——永遠地去吧!”

  瓦爾得馬爾·杜怎么樣了呢?他的女兒怎么樣了呢?風兒說:

“是的,我最后一次看到的是安娜·杜洛苔——那朵淡白色的風信子:現在她老了,腰  也彎了,因為那已經是50年以前的事情。她活得最久;她經歷了一切。

  “在那長滿了石楠植物的荒地上,在微堡城附近,有一幢華麗的、副主教住的新房子。

它是用紅磚砌成的;它有鋸齒形的三角墻。濃煙從煙囪里冒出來。那位淑的太太和她的莊  重的女兒們坐在大窗口,朝花園里懸掛在那兒的鼠李(注:鼠李是一種落葉灌木或小喬木,

開黃綠色小花,結紫黑色核果。)和長滿了石楠植物的棕色荒地凝望。她們在望什么東西呢?她們在望那兒一個快要倒的泥草棚上的顴鳥窠。如果說有什么屋頂,那么這屋頂只是一堆青苔和石蓮花——最干凈的地方是顴鳥做窠的地方,而也只有這一部分是完整的,因為顴鳥  把它保持完整。

“那個屋子只能看,不能碰;我要對它謹慎一點才成,”風兒說。“這泥草棚是因為顴鳥在這兒做窠才被保存下來的,雖然它是這荒地上一件嚇人的東西。副主教不愿意把顴鳥趕走,因此這個破棚子就被保存下來了,那里面的窮苦人也就能夠住下去。她應該感謝這只埃及的鳥兒(注:據丹麥的民間傳說,顴鳥是從埃及飛來的。)。她曾經在波列埠樹林里為它的黑兄弟的窠求過情,可能這是它的一種報酬吧?可憐的她,在那時候,她還是一個年幼的  孩子——豪富的花園里的一朵淡白的風信子。安娜·杜洛苔把這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

“‘啊!啊!是的,人們可以嘆息,像風在蘆葦和燈芯草里嘆息一樣,啊!啊!瓦爾得馬爾·杜,在你入葬的時候,沒有人為你敲響喪鐘!當這位波列埠的主人被埋進土里的時候,也沒有窮孩子來唱一首圣詩!啊!任何東西都有一個結束,窮苦也是一樣!意德妹妹成了一個農人的妻子。這對我們的父親說來是一個嚴厲的考驗!女兒的丈夫——一個窮苦的農奴!他的主人隨時可以叫他騎上木馬(注:這是封建時代歐洲的一種刑具,樣子像木馬,上面  裝有尖物。犯了罪的人就被放在上面坐著。)。他現在已經躺在地下了吧?至于你,意德,

  也是一樣嗎?唉!倒霉的我,還沒有一個終結!仁慈的上帝,請讓我死吧!’

  “這是安娜·杜洛苔在那個寒磣的泥草棚——為顴鳥留下的泥草棚——里所作的祈禱。

“三姊妹中最能干的一位我親自帶走了,”風兒說。“她穿著一套合乎她的性格的衣服!她化裝成為一個窮苦的年輕人,到一條海船上去工作。她不多講話,面孔很沉著,她愿意做自己的工作。但是爬桅桿她可不會;因此在別人還沒有發現她是一個女人以前,我就把她  吹下船去。我想這不是一樁壞事!”風兒說。

像瓦爾得馬爾·杜幻想他發現了赤金的那樣一個復活節的早晨,我在那幾堵要倒塌的墻  之間,在顴鳥的窠底下,聽到唱圣詩的聲音——這是安娜·杜洛苔的最后的歌。

墻上沒有窗子,只有一個洞口。太陽像一堆金子似地升起來,照著這屋子。陽光才可愛  哩!她的眼睛在碎裂,她的心在碎裂!——即使太陽這天早晨沒有照著她,這事情也會發生。

“顴鳥作為屋頂蓋著她,一直到她死!我在她的墳旁唱圣詩,她的墳在什么地方,別的  人誰也不知道。

“新的時代,不同的時代!私有的土地上修建了公路,墳墓變成了大路。不久蒸氣就會  帶著長列的火車到來,在那些像人名一樣被遺忘了的墳上馳過去——呼——

“這是瓦爾得馬爾·杜和他的女兒們的故事。假如你們能夠的話,請把它講得更好一點  吧!”風兒說完就掉轉身。

  它不見了。

  (1859年)

這篇作品,首次1859年3月24日在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話和故事集  第三卷。安徒生在手記中寫道:

“關于斯克爾斯戈附近的波列埠莊園的一些民間傳說和野史記載中,有一個《瓦爾得馬爾和他的女兒們的故事。我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在風格方面花了很大的氣力。我想使我的行文產生一種像風一樣明快、光亮的效果,因此我就讓這個故事由風講出來。”這是安徒生  在童話創作的風格上的一種新的嘗試,即不斷創新。

故事的內容很明顯,就是一個貴族及其家族的沒落。這是對他們的一首具有象征意義的挽歌——因而安徒生就讓風把它唱出來。“新的時代,不同的時代!私有的土地上修建了公路,墳墓變成了大路。不久蒸氣就會帶著長列的火車到來,在那像人名一樣被遺忘了的墳上馳過去——呼——”就是這不停的“去吧!去吧!”又把蒸氣扔在后面讓噴氣把人類送到更高的天空。舊的“去”;新的“來”,但安徒生關于人類歷史和文明不斷  進展的思想卻是不變的,“放之四海而皆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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