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孟,恐命不久矣!”
就在之前,蔡京就看到了王希孟嘴角的鮮血,此刻已然是明白了過來。
千里江山圖的面積相當于60多平方米,以北宋當時的工筆畫家的經驗和作畫的照明條件而言,至少需要數年之功方能完成。
而王希孟僅僅半年時間就繪出此圖,這對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來說,體力和精力都會極度透支。
更何況,一幅顏色如此濃烈的青綠山水畫,所使用的各種礦物顏料都是劇毒之物,如此長時間不加防護的密切接觸,想必王希孟也已經毒入肌理。
蔡京心里莫名有些傷感。
他當然知道,促使王希孟這般下功夫,主要是想獲得徽宗的認可,早早離開文書庫,進入翰林圖畫院。
實際上,這等小事,又何須官家出手?
只要他愿意向官家開個口,想必官家多少也會賣他蔡京一個面子。
然而,他沒有。
他是誰?他是蔡京。
是權傾朝野、奸猾如狐、老謀深算、市恩賈義的大奸臣,是被太學生陳東上書,稱之為“六賊之首”的北宋不倒翁。
當年他被貶斥出京,孤獨上路,唯有王希孟一人驛站相送,沒錯,蔡京的確曾感念其情誼。
但這種感念,并不能長久,轉瞬既忘。
當初王安石變法失敗之后,他害怕遭到牽連清算,他連王安石的提拔之恩都能忘掉,甚至不顧念王安石是自己兄弟的岳父,轉身就投入到司馬光的麾下,將王安石的黨羽一網打盡。
這樣的人,你能期望他對你有感激之心?
蔡京被重新啟用后,之所以屢次三番向宋徽宗趙佶舉薦王希孟,也是私心作祟。
這當中,雖有看好王希孟才能的一面,但更多的,還是希望王希孟被宋徽宗看重之后,能夠在宋徽宗的身邊,偶爾為自己說說好話。
能在宋徽宗身邊多一個自己人,而自己只需要稍稍舉薦一下,又何樂而不為呢?
蔡京就是這么想的。
別問他的想法為什么會這么奇怪,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公,還需要一個畫師來說好話?
事實上,蔡京之所以能位極人臣,成為北宋不倒翁,就是因為他善于溜須拍馬之外,還能見風使舵,結交一切能為自己所用的人。
傷感這種東西,如感激一般,對于蔡京來說,這是一種多余的情緒。
他很快調整心態,又將目光投向了這一長卷千里江山圖,心里不由得暗贊:“希孟不愧是難得一見的丹青奇才,此畫構圖周密,色彩絢麗,用筆精細,當數青綠山水不二之峰,足以傳世千載!”
細細觀覽一遍后,他讓人將畫作重新收好,這才對王希孟說道:“希孟日夜不休繪得此畫,此乃不世之功,我當稟明官家,為汝請功!而今,汝身體欠佳,好生安歇吧!”
也不等王希孟回話,他又對府中下人說道,“派人送人柴米衣物來,好生照料王公子。”
吩咐完畢,蔡京便帶著千里江山圖,急匆匆地趕往了皇宮。
“這是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
趙佶難得地俯下身子,細細地看著這一幅長卷巨作,有些難以置信。
“確是王希孟所作!”蔡京站在一旁,小心地回道,他張了張嘴又想說些什么,但話到嘴邊,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他本想說,王希孟為繪制此畫,半年時間足不出戶,日夜不眠,如今是中毒已深。
但他沒說,因為在這一刻,他居然對王希孟有了絲絲嫉妒之心。
蔡京本就是書法大家,他之所以能得趙佶青眼相加,完全是因為書法了得。
可如今不一樣了,王希孟忽然橫空出世,他莫名地有些擔憂,一旦官家對王希孟圣眷有加,他會不會被冷落一旁?
“哈哈,好一幅千里江山圖!來看看,我大宋的錦繡河山,如此壯麗!”
趙佶越看越是欣喜,忍不住撫掌大笑起來,忽然他像是剛想起來似的,問道,“嗯?希孟為何不曾前來?”
“希孟作畫后太累,已然睡去了。”
“嗯,確實累了,該好好休息休息!”
蔡京心里更是警惕,看來還真不能告訴官家王希孟中毒之事,再等等,等到病入膏肓、無藥石可醫之時,再說無妨。
王希孟對此自是一無所知。
他畫完千里江山圖時,仿佛腦子里繃著的那根弦忽然一下子松了,等到蔡京拿著畫入宮之后,他便回到屋中沉沉睡去了。
這一睡,整整三天三夜。
在睡夢之中,他仿佛看見了官家在對他贊許的微笑,特意下旨召他入翰林圖畫院,任待詔,主持畫院一應日常事宜。
王希孟正要接旨謝恩,忽然蔡京闖了起來,蠻橫地一把將他推倒在地,訓斥道:“你一文書庫雜役,豈能當此重任?”
王希孟氣急,正要辯駁幾句,忽然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響起,將他從夢中驚醒。
他掙扎著睜開疲憊的雙眼,發現自己的枕頭上,已是殷紅一片,全都是鮮血。
王希孟微微嘆了一口氣,又忍不住想起了父母家人。
他本非汴京人士,而是北宋河北武原(今河南YY縣)人。
因聰明博學,善詩文、懂音律、會作畫,十多歲時就已小有名聲,從而被召入國子監畫學做生徒,學習繪畫。
自來到汴京,他再也沒有回過武原,也不知家中雙親,是否安康?
也不知自幼跟隨自己長大的小黑狗,還會不會認得自己?
想著這些,窗外又“淅瀝淅瀝”下起了雨,一陣寒風夾帶著雨絲,從紙糊的窗戶里飛了起來,讓屋子里愈發地冷了起來。
王希孟不由自主地緊了緊身上單薄又有些潮濕的被子,卻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溫暖,反而覺得更冷了。
迷迷糊糊間,他仿佛回到了武原的家鄉。
看,那用慈愛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不正是母親么?
那一臉威嚴,始終看不見笑的,卻在自己爬樹不小心掉下來時,偷偷跑去把那棵樹都給砍了的,不正是父親么?
還有,還有,那條大黑狗,呵,后面還跟著兩只小黑狗,是你生的狗娃么?
父親,母親,孩兒……孩兒不孝!
孩兒,回不去了……
向南一直靜靜地看著王希孟的起起伏伏,在看到這一幕時,忽然雙眼發熱,恍然間想要伸出手去,卻想起自己只是個旁觀者。
向南深深地嘆息一聲,看過這么多文物背后的故事,這是他第一次那么強烈地想要改變一些什么。
然而這一切,早已是千百年前的過去,誰也無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