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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老僧

  金陽城繁華依舊,寬闊的大街上車水馬龍,穿梭如織。

  大街兩旁是一排排商鋪,伙計們在清晨的陽光里賣力的吆喝,叫賣,清新的空氣夾雜著各種小吃的香氣,一片喧鬧景相。

  乍進東城門的大街上熙熙攘攘,摩肩比踵,忽然,人們往兩邊一讓,空出中間位置,因為一座兩人高的柴堆在慢慢移動。

  柴堆下是一個青年,十七八歲,削瘦身材,中等個頭,長長的臉,下頜還有幾顆青春痘,正一臉莊嚴,緩步而行。

  他頭頂光亮,一毛不存,清晨的陽光一照,閃閃發亮,六個戒疤清清楚楚,竟是個出家的和尚,

  褐色短衣,手腕系一串紫色佛珠,腰間別一把短斧頭,微躬著腰,一步一步穩穩當當。

  他背上的柴禾如小山一般,常人背不得,他卻輕松裕如,如此驚人力氣,自然惹人注目。

  “這是誰呀,好大的力氣!”旁邊一個拿著油條,呼嚕嚕喝豆漿的漢子問。

  旁邊一個干巴瘦的小個子搭腔:“他——?你不認得?……呵呵,閣下不是本地人吧?”

  “嘿,我剛到兩天,準備來金陽做個小買賣。”那人笑道,四十余歲,圓臉,穿著藍衫,笑呵呵的,一團的和氣。

  “難怪……,他叫李慕禪,法號湛然,可不是尋常人物!”小個子道。

  “何處不尋常?”

  “力大無窮,雖是個和尚,卻惹不得,殺過人的!”

  “殺過人?!”藍衫漢子臉色一變。

  小個子朝那邊望了望,湊過來,壓低聲音:“曾有兩個家伙不開眼,劫他的道,結果被他宰了一個!”

  “他武藝高強?”藍衫漢子瞪大眼。

  小個子搖搖頭:“照我看,他沒學過武藝,不過,他力大無窮,一拳就能把人打扁了,跟練過武的有啥分別?”

  “就是就是!”藍衫漢子點頭,小心的望過去,恰好那青年的目光掃來,忙不迭的避開,裝作沒看到。

  ***

  李慕禪收回眼神,微微一笑。

  他神情沉靜,眼神平和,雖身在鬧市,卻如在山野走路,靜氣凝神,沿著大街往東,過一座橋,來到橋邊一座高樓前。

  樓正中掛著一個長匾,寫著“超然樓”三個金字,閃閃放光。

  一條大河穿過大橋,超然樓正位于河邊,坐在樓上,可俯看寬闊的大河,南風一吹,直接掠過河面,吹入樓中,清風送爽。

  這超然樓乃金陽城數一數二的大酒樓,高有三層,參云而上,通體漆以暗褐,沉凝端重,有森然之勢。

  樓里飛快跑來一位小廝,十七八歲,一身短褐,身形與負柴少年相若,瓜子臉,小小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笑瞇瞇的,看著可親。

  他來到近前,笑道:“慕禪,你來啦!”

  他也不多說,說話間轉身帶路,繞到超然樓后,進了一間院子。

  院子平闊,鋪著青磚,收拾得干干凈凈,南邊擺了一個兵器架子,刀槍劍戟一應俱全。

  院子西角搭了一個草棚,里面堆滿了柴禾。

  將柴堆放到棚內,李慕禪直起腰,拍拍衣衫,一邊說道:“李健,這兩天要下雨,我就提前送些柴禾過來。”

  瓜子臉少年笑瞇瞇的道:“慕禪你說要下雨,自然要下雨的,走走,咱們去喝一杯!”

  這少年知道,李慕禪通曉天文,看天氣極準的。

  李慕禪擺擺手:“下回吧,今天二姐回來,你給我置辦些酒菜帶回去,路遠,不能耽擱。”

  瓜子臉少年雙眼一亮:“二姐回來啦,那好,我馬上準備!”

  他一溜煙兒跑出去,只留下李慕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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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慕禪搖頭笑了笑,這個兒時的朋友,出來做事果然大有不同,現在行事不再拖拖拉拉了。

  他轉身打量著這個院子,高墻青瓦,氣派不凡。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十七載,早已適應。

  在前世,他年已四十,一無所成,從一所三流大學哲學系畢業,然后找了一份糊口的工作,大學時的理想煙消云散,被社會所融煉,只能隨波逐流。

  后來,隨著年紀漸長,結了婚,婚前被逼得買了房,后又離了婚。

  房貸像是一座大山,壓得他透不過氣,雖然在公司里度日如年,上司苛薄,動輒找碴,他卻不敢辭職,只能忍著,人窮志短無可奈何,終于一場車禍結束了這一切。

  前世種種,仿佛一場大夢,漸漸淡去,越來越模糊,高樓大廈,電腦電視,飛機汽車,已經遙不可及。

  他所處這個世界有兩千年文明,經過十個朝代更替,如今的大衍王朝,如日中天,正當盛世。

  大衍朝與他所處時代的唐朝隱隱相似,武風極盛,即便書生,也個個腰佩長劍,會幾手劍術,民風勇武。

  不過,這個世界等級森嚴,武功心法珍貴,但凡有些威力皆秘而不宣。

  毫無根基的貧家子弟,想要練武,有三個途徑,進門派,進大家族,或是拜一位師父。

  前者,可以自由進出,但需得龐大的費用,大家族,則需要有一定資質,庸才難入,而拜師,則是可遇而不可求。

  他如今身為平民,家境一般,交不起學費,進不得門派,而拜師之想,更是不切實際,唯有一途,進入大家族。

  前一陣子,他遇到劫匪,一怒殺人,也明白了一個道理,想在這世間好好活著,靠禪定的功夫不行,唯有武功。

  若那兩個劫匪再精明一些,會些武功,自己絕無幸理!

  他六歲的時候,他大哥李慕風十八歲,進了梅府,如今已貴為逼執事,權勢赫赫。

  他想進去并不難,雖然大哥鐵面無私,憑自己資質足矣。

  但他逍遙自在慣了,又是后世之人,不喜歡做下人,所以一直不想去,自從那次遇匪,他想法改變,決定進入梅府,學得武功,凌駕于世人之上,活得逍遙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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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思涌動中,信步來到兵器架前,抄起一把劍,拿到眼前仔細打量,陽光之下,劍身閃著寒光。

  他抬手摸頭,忽然笑了起來,自己是光頭,沒頭發,沒法子驗證此劍是否吹毛斷發。

  信手揮舞了幾下,轉頭瞧去。

  “哈哈,慕禪,一看你就是門外漢!”那少年跑回來,笑瞇瞇的說道。

  李慕禪笑道:“我從沒練過功夫,自然是門外漢,你開始學武了?”

  “嘿嘿,剛開始練著呢!”少年不好意思的笑道,忙道:“前天,我恰好干滿了三年,有資格練武了!”

  “那恭喜了。”李慕禪說著放回長劍,道:“學了武功,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少年一臉得意,擺擺手:“嗨,再飛黃騰達,還不是一個跑堂的?!”

  李慕禪道:“聽說趙掌柜的很賞識你,一旦習武,就能提拔進梅府了。”

  “還不是大哥的功勞?!”少年笑道。

  李慕禪笑道:“大哥上次回來時夸你機靈,這些日子長進不少,眼色很好了,可謂大有前途,將來是要超過他的。”

  “大哥真是……”少年笑著搖頭,不以為然的樣子,嘴角卻翹起來。

  李慕禪低頭打量長劍,搖搖頭,嘆了口氣。

  少年笑道:“慕禪,你不必急,憑你天生神力,一旦學了武,比別人練十幾年還管用!”

  “我就是多幾把子力氣,哪有這么邪乎!”李慕禪搖頭,笑道:“嬸子這一陣子正盼你回去。”

  “出了什么事?”少年問。

  “嬸子替你說了一門親事,要你回家看看。”李慕禪笑瞇瞇的道。

  少年張大了嘴:“啊——?!”

  他跺足不已:“我娘也真是,我還年輕著吶!”

  李慕禪笑道:“你都十九了,也該娶老婆管一管了。”

  “不成,我不回去!”少年搖頭不已。

  李慕禪笑道:“我幫你看過了,是大石村張家的姑娘,俊俏,賢慧,也不知你哪世修來的福分,……你真不回去?可莫要后悔!”

  “……真的?!”少年遲疑一下。

  李慕禪笑罵:“我說過假話?”

  少年撓撓頭,訕訕笑了:“嘿嘿,回去看看也好,我娘這一陣子都瘋了,非要給我娶媳婦不可,就差拿刀架我脖子上了!”

  李慕禪哈哈大笑,擺擺手:“快去看看我的菜。”

  “我再去催催!”少年跑了出去。

  一會兒功夫,他提一方木盒過來,紅漆閃閃,到李慕禪跟前放下。

  他朝盒里指點著:“紅燒獅子頭,水晶肘子,紅煨羊肉,蜜滾雞腿,還有四個素菜,夠吃一頓的了。”

  “嗯,不錯,錢從我的柴錢里面扣。”李慕禪提起木盒,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別忘了回去,嬸子催得急。”

  “知道啦!”少年跟在他身后,一走送到超然樓前,看著他沉穩的步入人群中,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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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慕禪提著木盒,隨著人流往東而去,便要出城。

  當今皇帝崇佛,僧人地位極高,金陽城里便有數座大寺院,最大的大光明寺占地百畝,僧人一千,氣勢莊嚴浩大。

  李慕禪這個和尚是貨真價實。

  他所住村子叫李家村,四面環山,東頭的山名艾山,艾山半腰有一座破廟,名謂澄靜寺,原本有一個老和尚,號法性。

  當初,李慕禪家里三個孩子,家貧不能活。

  他三歲時,跟著父母去澄靜寺上香,遇到法性老和尚,他故意顯露鋒芒,老和尚見他有天慧,大喜過望,收為衣缽弟子。

  出家為僧,可免去賦稅,他為了減輕家里負擔,故意出此一策。

  父母雖不愿意,卻架不住家窮,況且,寺里離家很近,隨時能過來看,他們想著,且暫住四五年,待老大能干活了,再接他回來。

  成為法性老和尚的弟子,他仍一天到晚呆在家里,跟大哥二姐玩耍,只到吃飯時候、睡覺時候回寺,法性老和尚也由得他,并不管束。

  他十歲時,老和尚法性駕鶴而去,澄靜寺只有他一個人,他自由自在,多數回家住,但這個和尚卻是正式的,有度牒,進了行僧錄的。

  身處喧鬧之中,他氣定神閑,提著木盒悠然而行,忽然皺眉,停下步子,望向路旁。

  橋下俯身趴著一個灰衣和尚,一動不動,周圍來來往往的人們各走各的,沒人理會。

  金陽城雖然繁華,卻不乏乞丐,如今正值盛夏,躺在大街上睡覺并無大礙,死不了人。

  李慕禪看了看,心頭忽然一動,澄靜的心湖泛起一圈漣漪。

  他上前,蹲下拍拍那和尚肩膀:“這位和尚,怎么了?”

  甫一靠近,一股惡臭撲面而來,直沖進腦門,下五臟六腑,他肚子一翻滾,禁不住想嘔吐。

  深吸一口氣,他忍住了。

  那和尚身子顫了一下,緩緩起身,抬頭,一張長長的馬臉,滿臉膿瘡,黃膿橫流,看著又惡心,又嚇人。

  李慕禪被嚇了一跳,怪不得沒人搭理,這模樣確實能嚇退了人。

  這個時代,醫學并不發達,有時候一場感冒就能要了人命,這樣的惡疾,更是跑不掉。

  若在平時,他不會多管閑事,世人多苦,能明哲保身已然僥幸,況且,他明白死是怎么回事,并不覺得是什么大不了。

  恐懼因未知,明白也就無懼。

  他平時心湖澄澈,不泛波瀾,看到這和尚,卻泛起一絲波蕩,知道必有機緣,于是伸手。

  他看著和尚的眼睛,低聲問:“和尚這是怎么了?”

  馬臉和尚顫顫巍巍坐起來,眼神平靜寧和,合什一禮:“阿彌陀佛,老衲時日無多,這位小師父不必管我了。”

  李慕禪合什還禮,搖頭道:“既是病了,就得治,稍候片刻!”

  百步外便有一家回春醫館,他很快帶了一位老者過來。

  老者胡子黑白夾雜,相貌清癯,看著甚是年輕,撫髯而行,雙眼瞇著,仿佛一直在打瞌睡。

  到了近前,他捂了一下鼻子又放開,打量一眼那和尚,搖頭不已。

  李慕禪笑了笑:“李老,既然來了,您就幫忙看看吧,金陽城里數您老醫術高深,能妙手回春!”

  老者搖頭,打量幾眼后一攤手,嘆道:“慕禪,不是老夫無情,這位大師毒氣攻心,病入膏肓,老夫實在無能為力!”

  李慕禪皺了一下眉頭,看看馬臉和尚,道:“……李老就開藥吧!”

  “慕禪,什么藥也沒用!”老者擺擺手,轉身便要走。

  李慕禪無奈的嘆了口氣,沒有阻攔,看著他遠去,轉向馬臉和尚:“和尚可有什么心愿?”

  馬臉和尚神情平靜,搖搖頭:“老衲乃山外野人,遠蹈紅塵,如今能褪去皮囊,前往西天極樂,可謂不勝欣喜。”

  李慕禪肅然起敬,能看透生死者,罕之又罕,自是他佛法修持精嚴,平日里身體力行。

  他是經歷過生死,能超脫并不難,而這和尚卻是克服了恐懼,能夠超脫死亡則是修持之功。

  他想了想:“和尚,我出身澄靜寺,那里山清水秀,和尚不妨去那里調養調養,如何?”

  馬臉和尚搖頭:“不必煩勞小師父了。”

  “不必客氣。”李慕禪不顧他掙扎,也不嫌惡臭,直接背到身后,大步流星出了金陽城。

  沿著官道往東,過了一座橋,再往東,翻上一座山,下了山,便是一座村莊,名叫李家村。

  他直接繞過村莊,沿著河邊往東,上了東邊的艾山,山半腰有一座廟,額匾上寫著三個大字:澄靜寺。

  澄靜寺面南背北,背倚山,遮住北風,卻是一處好地方。

  這里打理得干干凈凈,卻仍能看出,經歷了不少的歲月,墻重新修補過,窗框門框重新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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