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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周六,學校沒課游方又去了潘家園市場,像往常一樣四處觀察希望攬點私活賺些零花錢。雖然他的積蓄足夠用一陣子,那也不能天天在教室里坐吃山空啊。這時褲兜里的小靈通突然響了,拿出來一看,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號碼。
電話是吳屏東打來的,一年前第一次見面,游方就給了他自己的小靈通號碼,沒想到老先生一直還留著。在電話里吳老問他在做什么,有沒有空?游方趕緊答道:“沒有事,在外面閑逛,吳教授有什么事盡管吩咐。”
吳屏東很客氣的請游方到他家里去一趟,有事想請他幫忙,并在電話里告訴了詳細的地址。游方揣起電話立刻就走,打車、坐地鐵、再打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燕園附近吳老的住所。
吳屏東單身一人住在北京,他的妻子原先也是一位頗有建樹的文物工作者,兩人年輕時是大學同學,感情曾經非常好。后來妻子去美國進修,然后找了個機會就留在了美國,幾年后拿到了綠卡。憑借著豐富的專業知識以及祖上留下的積蓄,從事古玩行業,事業經營的越來越好,十幾年前在紐約開設了一家古董商行,名叫玉翀閣。
俗話說距離產生美,但距離太遠分隔的時間太久,美也會消失的。妻子多次要求吳屏東去美國與她一起開拓事業,而吳屏東堅持留在燕園,夫妻倆的個性都很強很有主見,誰也不肯遷就誰。當妻子正式加入美國籍,玉翀閣也成功開業之后,夫妻倆就離婚了,很平靜的分手并沒有什么爭吵,只是彼此的緣份走到了盡頭。吳屏東還有個女兒,從小在美國長大并接受教育,是個典型的香蕉人。
吳屏東家中布置的很雅致,但有點亂,到處都放著書和各種圖片。吳屏東開門將他迎進來,游方一眼就看見客廳的茶幾上放著兩件古董,一個黑釉瓷罐和一只豆青釉瓷碗。游方愣了愣,本能的就感覺這兩件東西有問題,一進屋直接沖茶幾去了。
吳老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笑著問道:“真是古玩蟲出身,一進屋就沖它倆來了,看出什么了嗎,是真還是假?”
游方這一次很謹慎,沒有輕易開口,帶上茶幾上放的一副白手套,捧著兩件東西仔細看了一番,這才說道:“不能簡單的說真假,一件真瓷假器,另一件是半真半假。”
吳屏東哦了一聲:“說清楚點,我洗耳恭聽。”
游方指著黑釉罐道:“這是北宋耀州窯的東西,不是贗品,但它的造形比較奇特,下圓而上窄,根本不符合當時的器形風格。其實它不是瓷罐,而可能是上面帶頸部與口沿的瓷瓶,瓶形器的口沿在流傳中最容易缺損,它被人從頸部截去重新磨口,變成了一個看上去完整無缺的瓷罐。”
然后又指著豆青釉瓷碗道:“這個碗只有底下的圈足是真的,上面的碗身是現代拼接的,手法非常巧表面看不出拼接的痕跡,但這種粘法我見過。不信你用堿水煮一夜,再拿出來放到火上一烤,整圈碗底就會掉下來。”
吳屏東看了看表,微微有些驚訝的點頭:“你說的一點不錯,竟然只用了一分半鐘,而且僅僅是用眼,什么儀器都沒拿,連放大鏡都沒用!”
游方靦腆的笑笑:“其實也不完全是用眼,有了經驗就熟練,罐子的器形不對就是破綻。而瓷碗的足底最厚實,在殘存的瓷片中也最容易保存下來,通常造假者都喜歡用它,因為底部帶有真正的款識,連內行都容易打眼。”
吳屏東追問道:“你剛才說這碗的拼接手法很巧表面看不出痕跡,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游方伸出中指,在碗口彈了一下:“拼接的痕跡雖然看不見,但碗身和碗底的釉面還是有細微的不同,如果用指甲輕輕去彈碗沿,敲擊的聲音也和真品不同。”
吳屏東這回是真的吃驚了,坐起身子湊近了問道:“聽聲音也行啊!我怎么聽不出來?”
游方笑了:“一般人都聽不出來,看釉面就是了。這需要大量的真品做反復的體驗對照,而且不僅要求聽覺特別敏銳,還要精通音律才行。”說到這里他莫名想起了父親游祖銘,父親就精通古琴音律,不僅僅是愛好風雅,也是一門“專業”技能,一邊接著說道:“吳教授請我來不是為了看這兩件東西吧?以您的水平,還不至于被它們打眼,如果真是不小心走了眼,告訴我是怎么回事,也許還有辦法能追回損失。”
吳屏東搖了搖頭:“你以為是我從潘家園淘來的嗎?搞錯了,前一陣子警方搗毀了一個文物造假與走私團伙,沒收了一批真真假假的東西,這兩件瓷器是我從文物局的倉庫里寫條子領出來的,打算做教學用,給我帶的那幾個研究生練練眼。……文物保護雖然與古董鑒定不太一樣,但也要有這方面的常識和經驗。”
游方有些疑惑:“那吳教授找我有什么事?”
吳屏東站了起來:“不必總叫我吳教授,我年紀比你大很多,客氣的話叫一聲吳老就行。跟我來,給你看幾樣東西。”
走進書房,吳老打開電腦,調出了一系列圖片和英文資料,圖片中顯示的是一方田青玉印各個角度的照片。上方是雙龍扭雕,下方有陽刻直篆六字“八征耄念之寶”,刻字表面還有朱砂留下的痕跡,原來是一方乾隆皇帝曾用過的玉璽。
游方皺了皺眉頭不解的問道:“吳老這是什么意思,電腦上的圖片能夠人為加工的地方太多了,色潤和包漿也根本看不出來,您難道想要我鑒定這個嗎?這樣可不行,需要實物。”
吳老解釋道:“今天請你來可不是為了鑒定文物,這件東西也不需要你我鑒定,是想問你一件事。你上次提到了一種江湖手段‘盤內滾珠’,我是深有感觸,你還提到了上半年那場圓明園獸首拍賣會就是佳士得設局釣空子,而蔡銘超先生出手攪黃了拍賣,目的是為了破局,倒是解答了我先前的一些疑惑。”
聽到這里游方立即反應過來,忍不住插話道:“難道是有人要拍賣這方玉璽?”
吳屏東露出贊賞之色點了點頭:“就是下個月中旬,蘇富比倫敦拍賣行將要拍賣這方玉璽,已經引起了很多人的關注,據我所知港澳有幾個大買家想出手拍回來,然后獻給國家文物部門。……聽說了這件事,我突然想起了近年的一系列事情,聯想到你那天說的話,覺得其中有蹊蹺。”
去年10月(注:兩人這番談話是在2009年10月末,此處的‘去年’是指2008年),蘇富比香港拍賣行在一次專場拍賣會上拍出了一枚清乾隆雙龍交扭“乾隆御筆”白玉璽,神奇的創造了6338萬港元的天價,這是中國古代白玉器物的最高成交紀錄。據說這枚玉璽是英法聯軍當年搶走的,隨后各種爭議與討論不斷,引起了極大的關注與轟動。
一般中國人都清楚,天子玉璽在古代象征著什么?它肯定能激起人們極大的興趣。如果是設局的話,那這一局做的很成功,因為接下來短短的時間內,中國古代玉璽接二連三的在國際拍賣市場中出現,而且清一色全都清宮玉璽——
轉過年來的2009年4月,巴黎拍賣了一枚清乾隆“九洲清宴之寶”玉璽,被一位華人以1680萬人民幣買下。
不久前的2009年9月,紐約拍賣了一枚清乾隆田黃玉璽,據說以超過四千萬人民幣的價格成交。
而不久后的2009年11月中旬,又冒出來這枚清乾隆“八征耄念之寶”田青玉璽,將在蘇富比倫敦拍賣行拍賣。
吳老剛說到這里,游方插話提醒道:“您漏了一件,去年6月,一枚‘康熙御筆之寶’蟠龍玉璽,在法國拍出了560萬歐元,折合人民幣接近六千萬,突然創造了一個驚人的成交天價。那才是江湖術‘盤內滾珠局’中所謂的‘開棚興崗第一驚’。……‘門檻’安好了,然后到了去年10月,你剛才說的‘乾隆御筆’白玉璽才推到香港的拍賣會上,賣出了6338萬港元,已經開始在釣空子了。接下來,是一枚又一枚輪番往外出,而且是一枚玉璽帶動一整場拍賣會,其他所有拍品都跟著借光,總成交額很大。”
吳老點頭道:“你一提我也有印象,這幾天只注意乾隆玉璽了。炒了青花又炒玉璽,佳士得與蘇富比輪番上陣。它們這種跨國藝術品經營巨頭,與西方大小博物館、私人收藏家、甚至各大財團世家的聯系千絲萬縷,幕后老板背景復雜的很,貓膩也非常多。”
游方冷笑道:“反正就是這么個花樣,看穿了也簡單。”
吳老卻搖頭道:“一點也不簡單啊,它牽涉到太多的東西了。你上次特意提到,蔡銘超攪黃圓明園獸首拍賣,目的是為破局。但蔡先生拍下東西卻拒絕付款,經濟、信譽、形象各方面的損失很大,這種辦法不可能再三使用。今天叫你來就是想問問,有沒有別的辦法能破局,就是攪了下月中旬這場拍賣?”
游方愣住了,他萬沒想到,北京大學的一位考古學教授,想管倫敦拍賣會的閑事。在他的印象中,像大學里教書的知識分子們,管閑事的辦法無非是寫寫文章感慨呼吁一番,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清談而已。而聽吳老意思,他老人家的打算不是動口清談而是真想動手,攪了倫敦蘇富比乾隆“八征耄念之寶”拍賣會這一局。就憑他們這一老一小,可能嗎?
見游方半天不說話,只盯著電腦屏幕上的照片,吳老喟嘆一聲:“提這種問題,也確實為難你這個孩子。”言下之意沒辦法就算了,這種事情確實難度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