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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父與子

  見面會的第二天,張偉正在連部處理文件。

  這時,一排長急匆匆的跑進來說道:“報告,指導員,連長家屬到了。”

  張偉停筆問道:“哦,在哪?什么時候到的?”

  一排長回答道:“就在招待所,剛剛到。”

  張偉忙站起身,整理好文件準備出去見一見,想了想又吩咐屋內的通訊員道:“小張,你馬上通知各班,欠賬單的事,一定不能讓大娘和玉秀知道。”

  一排長拉著他說道:“快走吧,指導員。”

  張偉邊向外走,邊又重復一遍:“誰要是透漏出去,紀律處分。”

  通訊員應道:“是,指導員。”

  招待所內,梁大娘和兒媳婦正無精打采的坐在床邊,一路上她們已經慢慢接受了三喜犧牲的事實。但是到了這里,馬上要見到三喜的埋骨之地,心情反而沒來由的更加低沉了下去。

  張偉快步走進了屋內,正在招待二人的文化干事忙介紹道:“大娘,玉秀嫂子,這是我們指導員。”

  玉秀去年夏天來過部隊探親,因此認識很多連隊里面的同志,但是張偉是那之后才調來一連的,因此是第一次見。

  玉秀還是那副呆呆的樣子,梁大娘看著來人,站起身說道:“指導員同志你好,我們娘倆給連隊添麻煩了。”

  張偉走上前,扶住老人說道:“大娘,快坐。”

  張偉也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說道:“大娘,聽說你們離開家十多天了?”

  沒等她回答,文化干事在張偉身邊小聲說道:“大娘她們下了火車,是走著來的。”

  張偉不敢置信的問道:“什么?”

  一排長拎著一壺水一邊倒水,一邊說道:“大娘,出了火車站不遠就是汽車站,汽車能直接開到連里,你們沒打聽到汽車站在哪兒么?”

  大娘說道:“打聽到了,莊稼人走點路不礙事。”

  張偉猜測到二人可能是為了省錢沒有坐汽車,就伸手拉住一排長,阻止他繼續問下去。

  這時,床上的孩子哭了起來,打破了尷尬的氣氛。

  玉秀抱起孩子安撫,張偉聽著哭聲不太正常,問道:“嫂子,盼盼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請醫生給看一下吧?”

  玉秀阻止道:“別,孩子不是生病。”

  梁大娘在一旁解釋道:“孩子剛出了滿月,玉秀就聽到了三喜的事兒,孩子一直缺奶。”

  張偉看著可憐的一家三口,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決定自己一定要幫幫他們,讓梁連長梁大哥在九泉之下能夠安息。

  這時一排長又將一件捆好的包裹遞給了張偉,張偉接過來,鄭重地交給玉秀說道:“玉秀嫂子,這是三喜同志的遺物,組織上讓我交給你。”然后就帶著一排長悄然離開了招待所。

  玉秀接過來,看著手里的包裹怔怔出神。

  她把包裹放在床上,打開來,細細的打量著里面的每一件東西。東西很少,最上面有幾本書和日記本,一個小孩玩的撥浪鼓,再就是三喜在遺書中提到的那件軍大衣。

  睹物思人,玉秀不禁又哭了出來。

  梁大娘在一旁抱著盼盼,一時也是不知該怎么勸解。

  良久后,梁大娘才對玉秀說道:“秀,咱來的路你記著了么?我琢磨著,等盼盼長大了,還是把她爹的骨頭背回去,埋到咱老家去。”

  玉秀抬起頭,說道:“娘,那都是舊風俗。”

  梁大娘說道:“是啊,我反正是老腦筋嘍。”

  玉秀繼續說道:“聽連隊的同志說,明年政府要在這修陵園,立石碑呢。”

  從招待所離開之后,張偉沒有回連隊,而是出了軍營,去了鎮上的商店,買了些營養品給玉秀和盼盼。

  張偉提著剛買好的幾罐罐頭,還有兩袋奶粉,準備再去招待所看看梁大娘和盼盼。

  他剛回到軍營,就看到了連部的文化干事迎面走了過來。

  文化干事一看到張偉,立馬快步跑了過來說道:“指導員,小北京的親屬找到了。”

  找了這么長時間,張偉也挺好奇小北京的家庭出身,忙問道:“哦,在哪兒?”

  文化干事沒有直說,賣了個關子說道:“你猜他爸爸是誰?”

  張偉更好奇了,看來小北京的家庭背景也很深。他知道在這次邊境沖突中,和自己的前任那樣的貪生怕死,逃避戰爭不同。很多人民軍隊的高級將領紛紛將子女送往了戰場,而且是戰場的最前線,和普通士兵一樣沖鋒陷陣。這些人也沒有辜負父輩們的期望,不畏艱險奮勇殺敵,甚至最后犧牲在了戰場上。

  沒等張偉說什么,文化干事又自顧的說道:“小北京姓雷,叫雷凱華。”

  張偉思索著說道:“雷凱華?”

  文化干事說道:“對,姓雷,是雷軍長的兒子。”

  張偉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小北京居然是雷神爺的兒子。

  夜晚,臺燈下。

  雷神爺推了推眼鏡,含淚的看著桌面上自己和兒子的合照,他其實第一時間就知道了自己這個獨子犧牲的消息。

  人們常說,人生最痛苦的三件事莫過于“少年喪父,中年喪偶,老年喪子”。

  “少年喪父”是失去依靠,“中年喪偶”是失去伴侶,“老年喪子”卻是失去希望。依靠和伴侶或許還會再有,但是希望沒有了,人生的意義何在?

  但是當時老頭兒卻只能把一切的傷心難過都掩埋在心底,他沒有時間去傷心,他還要指揮自己的千軍萬馬去戰斗。

  雷軍長在十四歲,身體還沒有一把步槍高的時候就參軍了,可謂是戎馬一生。在這一生中值得他夸耀的事情,除了他參加的那些戰斗之外,就只有這個從小就酷愛軍事理論的兒子了。

  看著桌子上面放著的那本戰爭論,雷軍長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那是秘書幫他取回來的兒子的遺物。

  雷軍長想著自己和兒子最后一次的見面,那是什么時候來著?對了,還是過年的那兩天。兒子原本是在二線的防御部隊服役,他趁春節休假過來看自己,就是希望自己將他調動到一線突擊部隊之中。

  雷軍長想著自己最后一次和兒子的對話,兒子就是拿著這本書來請教自己。當時他翻開看了幾眼,上面寫滿了批語。

  雷軍長好奇的問道:“這上面的批語,都是你寫的?”

  兒子當時驕傲地說道:“這不是毛宗崗批三國,不過是我的一點心得。”

  雷軍長調侃道:“你小子,不能光學洋理。”

  兒子拿出了幾本最新的軍事期刊,說道:“爸爸如果有興趣,來批評批評我寫的論文。”

  說著兒子指給雷軍長說道:“這篇是論國土設防應注意的空間差,還有一篇是我最近寫的防衛作戰中的時間差。”

  雷軍長繼續調侃道:“哈哈,我這穿草鞋的家里這回是出了秀才了。”

  兒子驕傲地說道:“不是秀才,是未來的元帥。”

  雷軍長回應道:“元帥,口氣倒不小,明天你先給我拖地板,不能睡到早上八點。”

  兒子立正回答道:“是。”

  雷軍長認真的翻看著戰爭論上兒子的筆記,不覺老懷大慰。他自己幼年從軍,從沒有上過一天學,所有的知識都是在部隊學習到的。

  而令他最為得意的是,兒子從小就聽話懂事,喜歡讀書看報,長大后讀了軍校,很有軍事理論天賦。

  雷軍長翻看了一會兒,發現兒子還站在那里,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

  雷軍長開口問道:“就知道你小子還有事,不然也不會來看我這個糟老頭子。”

  兒子卻突然嚴肅的說道:“爸爸,我這次來是想讓你給我調動下部隊。”

  雷軍長聽了,有些不高興的問道:“你小子,走后門走到老子頭上來了。說說你要調去哪?”

  兒子說道:“爸爸,是不是要打仗了?我們周圍的很多部隊都在向邊境地區集結,只有我們師還沒有動作,我聽連長說我們師是要負責留守任務。我想讓你把我調到一線突擊部隊去,那里才是實現我的理想的地方。”

  雷軍長聽的一愣,身經百戰,九死一生的他是知道戰爭有多么的殘酷的。

  雷軍長問道:“這是你的真實想法么?你要知道戰場前線可是很危險的。”

  兒子毫不猶豫的說道:“我知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作為您的兒子不應該走上戰場么?我想和爸爸一起參加戰斗。”

  雷軍長怔怔的看著他,沒有再說什么。

  作為一個父親,他希望自己的兒子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過完這一生。可是作為一個軍人,一個高級指揮員,他希望自己手下都是無所畏懼的勇士。

  第二天,雷軍長就給兒子辦理了調動手續,不是遠離戰場,逃避戰爭,而是將兒子送上了最殘酷的戰爭第一線。

  臺燈下,發了一會兒呆的雷軍長從記憶中清醒過來,收回思緒。

  他攤開紙,研好墨,提起筆,想要給妻子寫一封信,將兒子已經犧牲的消息告訴她。

  老太婆:

  凱華這么多日子沒給你去信了,我想你會料到的,我經得住,你也該經得住,凱華回不來了,孩子犧牲了。

  古人說,“忠孝不能雙全”,凱華為國捐軀,有這樣的孩子,我們該感到光榮,你放心,離休后,我陪你去菜場買菜……

  寫著寫著,雷軍長不禁老淚縱橫。他站起身,披上外衣,走出了屋子,他想要去墓地再看一眼兒子。

  一連后山的墓地,玉秀正趴在梁連長的墳墓上面痛哭。晚上,等到梁大娘和盼盼睡了之后,她才偷偷溜出來,想要和丈夫說一些心里話。

  看著丈夫的墳墓,玉秀說道:“三喜,俺又來看你了。”

  此刻,一路上一直壓抑著的情感徹底爆發了,玉秀不禁失聲痛哭起來。

  哭了一陣,玉秀用手摩挲著用木頭刻成的墓碑上面丈夫的名字,說道:“三喜,俺和娘后天就走啦,你放心吧,你合上眼睛吧,俺要給娘養老送終,盼盼俺給你養大成人。”

  邊說著話,玉秀又哭了起來。

  這時,張偉和一排長帶著梁大娘找了過來。他們是聽梁大娘說不見了兒媳婦,怕她一時想不開,出點什么事,才尋找過來的。

  玉秀看著眾人說道:“指導員,給你添麻煩了,俺就是覺得心里頭悶得慌,想出來走走。”

  梁大娘看到兒媳婦沒事,也放心了,說道:“你們先回去吧,指導員,俺娘倆在這待會兒。”

  張偉知道這種事情沒法多勸,只能答應一聲,帶著一排長回去了。

  梁大娘看他們走了之后,勸慰道:“咱不哭了,秀,多想想以后的日子,想想盼盼。”

  玉秀坐在墳墓前面,低頭不語。

  這時,來看兒子的雷軍長踱步走了過來。

  雷軍長走到這對母女身邊,看他們傷心的樣子,問道:“可是烈士家屬?”

  梁大娘應道:“恩,你是?”

  雷軍長說道:“我也是,我的孩子也埋在這里。”

  梁大娘拉著兒媳站起身,問道:“啊,這是老幾啊?”

  雷軍長嘆了口氣,說道:“就這一個。”又指著眼前的墳墓問道:“這是你家的老幾啊?”

  梁大娘回答道:“老三,老大打鬼子那功夫犧牲了,老二運動時讓壞人整死了,這是老三呢。”

  雷軍長細細的看了下墓碑上面的名字,說道:“大嫂,聽你的口音,像是齊魯的?”

  梁大娘說道:“恩,沂蒙山的,俺那兒是老區啊。”

  梁大娘的話似乎是勾起了雷軍長的回憶,他嘿然一聲沒有再說話。

  梁大娘看他落寞的樣子,反而是勸慰道:“老同志啊,想開點兒,俗話說人活百歲也是死,孩子們這么死了,值得!”

  雷軍長敬佩的看著這個樸實無華的農村婦女,不禁感慨還是老區人民的覺悟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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