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黃毛的角色卡,陸豪思緒回歸。
這是影片中一個很重要的配角,也是……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人。
回想起來,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合上筆記本,陸豪轉頭看向窗外。
天色已經徹底黑了,車廂里也安靜下來,窸窸窣窣,有人打著呼嚕,有人吃著泡面,有人帶著耳機視頻聊天……
陸豪有種奇妙的不真實感,這一幕好像在哪里見過,讓他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去了。
嚇的趕緊打開銀行卡余額看了一眼,一長串的數字,才算是重新安心,搖頭笑笑。
旁邊座位的大叔睡的很香。
雙手緊緊捂著懷里的包,腦袋卻不知不覺朝這邊靠,陸豪無法忍受這種“曖昧”,扭曲著身體站起,拿上筆記本,朝車廂連接處走去。
咔噠,點上支煙,煙霧裊裊中,繼續琢磨劇本。
黃毛的劇情敲定,接下來,是自己。
陸豪腦海中浮現著回憶。
對于年輕人來說,什么最重要?
夢想?
還是愛情?
不,都不是。
是錢。
他也曾有過愛情。
和橫店很多的年輕情侶一樣,他和她當初在一起的初衷,僅僅是為了搭伙過日子。
說的更具體一點,為了省房租,省伙食費,為了相互之間能有個照應,不至于生病了一個人躺在冷冰冰的出租屋里,死了都沒人發現。
或者,還有些許說不出口的小目的——都是年輕人,誰還能沒有點生理需求了?
對了,她叫什么來著?
想了一小會兒,陸豪想起她的名字——杜月。
心里有些隱隱的疼。
像是已經結痂的傷口,泡水后二次裂開,流出血絲,露出粉紅脆弱的軟肉。
杜月是個川渝姑娘,做的一手好菜,尤其是板栗燒雞和香辣牛肉,堪稱一絕。
她其實長的不算好看。
長得好看的姑娘,是不會成為底層龍套的,至少也是個特約。
但很有味道。
她體型略豐滿,前凸后翹,大屁股一看就是能生兒子的。
她以前在橫店一家洗腳房上班,正規的那種。
聽來來往往的客人說多了龍套逆襲成角兒的故事,于是毅然決然的下海。
沒錯,就是“下海”。
從一份好歹能按時發工資的正經工作洗腳妹,跳到龍套這個深不見底的大坑。
他們同居了將近一年的時間。
早晨五點,一同起來上戲,迎著嗖嗖的冷風,路口等群頭點名,坐上破破爛爛的小巴車去劇組。
晚上很少能同時回來。
不過,總有人先回來。
先回來的做飯,后回來的洗碗。
吃過飯洗過碗,如果時間還早的話,就出門散散步,跳個廣場舞,或者去網吧打會兒游戲。
等夜深了。
回家。
睡覺。
平平淡淡的日子,睡覺是最大的娛樂項目。
“老公,我覺得你以后一定會火的,你這名字就很猛,陸豪,陸就是六,六六大順,豪,就是土豪,順順利利的就當了土豪。”
“陸豪!你個狗東西!你給我下去!今兒晚睡地板!”
“哎錯了錯了,媳婦兒,我真錯了……”
這些畫面很清晰,清晰的就像是腦子里的電影,暖烘烘的,還冒著熱氣,都是人間煙火。
陸豪再點上支煙。
當然,兩人也會吵架。
吵架的原因,往往是因為錢。
其實不止是錢,而是因為缺錢帶來的匱乏感。
吵架頻率最高的時候,就是月底交房租,或者逢年過節,要給家里寄錢買東西時。
“陸豪,你沒家,你可以不回,但我有啊!好幾年沒回了,我真的很想,可我不敢,沒錢,過年連點像樣的東西都買不起。”
“我們村以前有個小姐,一開始大家都罵她不要臉,后來她開著寶馬回去了,再也沒人罵了。”
“陸豪,我們都不小了,怎么還是這個樣子?連個小姐都不如?”
貧賤夫妻未必百事哀,但真要碰上哀的事兒,那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漸漸開始倦了。
早回來時,不做飯了,躺在床上刷手機。
衣服丟在盆里,沒人洗了,非等實在沒衣服穿出門了,再攢起來一塊洗。
散步,早就沒有了。
連葷都開的少了。
“陸豪,你他媽真的沒出息啊,你啥時候才能混出來啊?這日子真過的沒勁兒了,我媽天天給我打電話,讓我回去嫁人。”
“你吭個氣!別一和你說話就拉著個驢臉,你點個頭,我立馬就嫁你,一分錢彩禮不要,也不要房不要車,說不定辦酒席還能收點錢呢。”
“我是一心一意跟你,不過丑話說前頭,等你紅了以后,要是敢把我踹了,我一刀割了你!”
他沉默著不說話,耷拉著腦袋,仿佛一頭已經被煽了的驢。
實在憋得難受了,一股氣往上涌,正想回兩句嘴,抬頭就看到墻面上貼著的那張海報,一部純黑色的蘭博基尼。
一口氣又泄了。
想起曾經吹過的牛逼,如今只剩苦笑。
別說什么蘭博基尼了,連他媽一輛八手奧拓都買不起。
看著他坐在小馬扎上,她不知想到什么,眼睛漸漸的紅了,嘟著嘴。
情緒緩和了幾分,語氣卻還是硬邦邦的。
“別悶著了,上來,給我暖腳,我腳涼。”
他更拼了。
各種臟活兒累活兒,不管什么角色,死人,太監,下跪磕頭……
只要給錢,都能演。
把群頭當爸爸。
白天跑完劇組,晚上再去另一個劇組,經常吃著吃著飯就睡著了。
而她……
不跑龍套了,買了個小推車,開始支起了攤。
早晨賣熱干面八寶粥。
中午賣盒飯。
晚上休息。
兩人的關系越來越冷淡。
但情場失意,商場得意。
物美價廉,她的小飯攤,生意意外火爆,存款上的數字越來越多。
她一天天老去,臉上笑容和心中安全感,卻與日俱增。
她都想好了,攢夠二十萬,就結婚,回老家,風風光光的結。
有這二十萬打底,干個什么不行?
非要一天天累的跟條死狗似的,跑龍套?
終于有一天,她攢夠了。
她拿著銀行卡,找到了他。
他們已經分居很久了。
他住在網吧的沙發上。
“咱倆結婚吧。”
“這我攢的錢,二十萬,就當是你的彩禮,你拿上,去和我爸媽說。”
“不過我有個條件,和我回家,安安心心做個小本買賣?別想著演戲能紅了,行不行?”
“你死心吧,你就是個龍套,這輩子也就是個龍套!”
“陸豪,走吧,走吧,好不好?咱真的不是那塊料……”
這一次,他還是沉默著。
像一塊倔強的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漸漸的紅了眼。
他嘴唇動動,想說出那三個字,卻發不出聲音,喉嚨像是被燒紅的鐵汁灌住了。
他緊緊握著拳頭,轉身離開。
低著腦袋,落寞的背影,像極了一條狗。
他在黑夜的街道里放聲大哭。
他痛恨自己為何這么弱雞。
連結婚都要用一個女人的錢嗎?
那可笑的尊嚴,真的存在嗎?
夢想,又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他遇到了在路邊攤喝酒的黃毛。
喝醉的黃毛,給他講述了那只打過影帝的手的故事。
黃毛也要離開這個傷心之地了。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瘋狂往家里跑。
就算沒有愛情,至少也可以有安穩的生活。
可跑到半路,看到那座影視城的大門,他腳步漸漸停下,仿佛失了魂的走過去。
一屁股坐下。
一整夜,他沒回去。
那一夜,下了好大的雨。
杜月走了。
黃毛也走了。
他越發沉默,白天在各個劇組穿梭,晚上躺在床上發呆。
他撕下了蘭博基尼的海報,貼上影帝的照片。
“等你老了,影壇就是我的!”
他經常伸出三根手指,朝著海報做開槍手勢,神情近乎癲狂。
然而,不是每個勵志奮斗的故事,都會有美好的結局。
他始終還是個龍套。
又是一個新年。
他沒有家,沒有親人,在網吧兼職網管,吃著掛比面,喝著啤酒。
看著電腦上的電影,學習演技,練習臺詞。
不知不覺……就淚流滿面。
值得嗎?
真的值得嗎?
電腦屏幕上,放著那句經典臺詞。
——“人要是沒有夢想,活著和咸魚有什么區別?”
可,人有了不切實際的夢想,就會比咸魚還咸魚。
人,最怕配不上自己的野心,還辜負了曾經的努力。
這時。
網吧的門被推開。
一個風塵仆仆的小伙子,背著大大的行囊,滿臉的青澀和稚嫩,眼中卻閃爍著野心和光芒,一如他自己剛來橫店時的樣子。
“老板,開一臺機子,包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