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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世間豈有門戶,能攔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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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郎”

  現世東域,臨淄城,一名嬌艷如花的美人,正以玉指剝了葡萄,送進那個輕衫薄衣、仰躺在長椅上的男子嘴里。

  旁邊另有一位清純秀女,手中奉酒,乖巧地坐著。

  不遠處有玉珊瑚支起的燈架,燈光恰到好處,鋪得滿院有暖色。

  躺在長椅上的男子陰柔俊美,神態慵懶地吃了一顆葡萄,又飲了一口酒。

  “葡萄好吃么?”嬌艷如花的美人問。

  一旬要休息五天、期間絕不理公事的養心宮宮主,與他那勤勤懇懇、謹小慎微的太子兄長,簡直是兩個極端。

  他笑著視線往下墜,墜進那深邃之中,語帶回味地道:“自然是人間美味。”

  “討厭!你看哪里!”

  但嘴里說著討厭,身體卻又前傾了些。

  燈下看美人,一切都剛好,正是合該再發生點什么的時候。

  但姜無邪忽然坐了起來。

  坐著的姜無邪和躺著的姜無邪,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薄衣仍然隨意地掛著,身體線條清晰的袒露,臉上尚未散去微醺的紅……卻不再顯得浪蕩,反而貴氣十足,不怒而威。

  無論是小意討好的嬌艷美人,又或是滿眼柔情的清純秀女,這時候全都緘然,絕不干擾他的思考。

  他并沒有怎么思考。

  只是淺淺地笑了一下:“看來我是不能再等了。”

  他伸出雙手,分別握住了兩位美人的手:“與你們相處的時光,真叫我難忘。”

  嬌艷美人主動獻上香吻,吻著他的唇,他的脖頸,在他的耳邊呢喃:“姜郎,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清純的秀女則是捧著姜無邪的手,慢慢低頭,用自己的臉貼了上去。無邊柔情,盡在不言中。

  而姜無邪輕輕吻了一下嬌艷美人的側臉,摸了摸清純秀女的頭發,便站起身來。

  他離開長椅往前走。

  每往前一步,也往高處一步。

  就這樣踩著虛空,步步登高。

  他就這樣走出了這個院落,走出了別府。他就這樣高過屋宇,高過城墻,乃至于高過城中最高的觀星樓!

  額發一縷,在風中飄動,將他那張俊美得有些女相的臉,分割成明暗兩個部分。

  明亮的接著滿天星光,陰暗的覆著臨淄長夜。

  臨淄城中的很多人,都看到了這一幕。看到一直與長樂宮、華英宮分庭抗禮,但修為一直沒有進境的養心宮主,今夜如此張揚地飛到臨淄高處!

  大齊文武百官都會看到這一幕,大齊天子也不會錯過這一幕。

  他,養心宮主姜無邪。

  懸立在億萬星辰鑲嵌的夜幕之下,本身也成為星辰!

  人們仰頭望天,千百道目光所代表的,是千百種心情。

  無論善意惡意,姜無邪并不在意。

  為天下之主,受萬民之念。他很早就在父親那里學到,不必強求人人都忠誠。國家體制的優越性,正在于海納百川,能夠容納自己憎厭的以及憎厭自己的人,可以混同所有的心思,匯聚全部的力量。

  于他而言,修行亦是如此。

  此刻他懸立高穹,萬千星光加身,自身亦在發光!此光起自五府,游來四海,散開百骸,而見于天地。

  這是無比明艷的紅色光輝,籠罩著他,隱隱結成了鼎的形狀!

  鼎有天下之重,鼎是至尊禮器!

  在姜無邪走出來的別府院落里,那嬌艷的美人和清純的秀女,全都盤膝而坐,雙手十指相交、如情人糾纏,結成紅爐印。

  籠罩姜無邪的那尊紅鼎,光芒愈盛。

  而在城東某處,在大澤郡,在貝郡,在申國,在海門島……俱有紅光來。

  即便是在稷下學宮中,那位最受學子歡迎的秦瀲秦教習,亦是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教鞭,一步踏出講課的桂臺,踏出稷下學宮……就在稷門之外,仰首看郎君。

  那紅鼎之下,燃起大火。

  沖天的火光與紅光之中,姜無邪悠然而立。

  仿佛他未被烈火炙烤,未曾感受高溫,仿佛他不知痛楚,未在此刻承受瞬息千百次的鍛身。

  皇者,至高無上。帝者,立于極穹。

  不能歷劫百世,憑什么統御萬民?

  紅鼎之上有銘文,乃是道字。不時地飛天遁地,浮沉在紅光之中。

  有那目力極好的,就能看到。字字飛揚,意蘊悠遠。

  或曰:“紅塵白發非我意,只是相思懶回頭。”

  或曰:“百川終到海,情絲各成結。”

  或曰:“天地如爐,塑我金身!”

  華英宮中,姜無憂停下舞劍的身影,看了一眼夜空。

  “《紅塵天地鼎》嗎?”

  她笑了笑:“養爐這么多年,九弟這是一步登天了。”

  抬手將長劍甩回劍鞘,食指一勾,自校場旁的武器架上,抓出來一桿長槍。

  高馬尾在空中甩過利落的線條,她舒展著健美的身形,就在這月色之下,人槍一體,自在翱翔,耍了一套《百鳥朝鳳》——

  那是姜無邪的得意槍術。

  齊武帝秘傳修行法,《紅塵天地鼎》!

  這世上知道這個名字的人,其實不多。

  乃是齊武帝所獨創,以天地為爐,以紅塵鑄鼎,以陰陽為焰,以因緣為薪……世間頂級的雙修法門。

  這不是采補之法,乃陰陽妙證。

  自武祖故去千年,唯有他姜無邪修成。最肖武祖也!

  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今夜都無眠。

  陽地青羊鎮,正聲殿。

  佝僂著身形的老朽,緩步走到殿外,艱難地抬眼望天,遙看臨淄方向,看那夜空中暈染的紅霞,久久不言。

  獨孤小捧來一壺熱茶,小意溫著,安靜地等候在旁邊。

  齊武帝的時代早已經過去,但在這片廣袤土地上,早已經深深烙刻了他的印記。歷史的潮涌里,從未消散他的洪聲。

  姜無邪今夜一步神臨,舉國震動。儼然武帝新篇。

  但這一切本不必大驚小怪,他從來都知道他能夠擁有什么。

  此刻他身在紅鼎,高立夜穹,似欲乘風而去,但有萬千紅塵線,牽他在人間。

  他右手微抬,輕輕拂過身前,似是拂過情人的臉頰。那不能被肉眼看到的紅塵線,就這樣被輕柔的拂開了。

  倏然紅光一閃,紅鼎載著他似星辰隱于星河,一次閃爍后就不見蹤影。

  人們仰看天穹,只見月色如故。紅鼎無邪都不在,那煊赫的一幕幕,竟像是一場幻夢。

  長樂宮中。

  太子妃宋寧兒走近窗臺,好奇地問道:“太子在笑什么?”

  一身便服的姜無華正在窗邊,他的面前有一只紅色小泥爐,爐中生著火,爐上咕嚕咕嚕地煮著一壺酒。

  他專注地觀察著火候,臉上帶著自然的笑意:“世間美事總有二三。比如這壺快要煮好的酒,比如九弟修成鸞鼎、金身已證。這些事情都令我歡欣。”

  宋寧兒倒不問他是不是真開心,那個問題太復雜了。她只輕輕地嗅了一下酒氣,歡喜著伸過手去:“好香呀!”

  姜無華把她的開,道:“還有一刻才算煮好,才能入口。”

  知曉自家丈夫對飲食的嚴格,宋寧兒不再掙扎,轉道:“養心宮主這是去哪里了?”

  “選擇在這個時候鑄鼎,他自然有他的事情。”姜無華灑然一笑:“我不知道。我想他也不想讓我知道。我也不試圖去知道。”

  這話說得拗口,宋寧兒卻聽得很明白。

  她走到姜無華身邊,輕輕靠在他的肩上:“火候沒到,我陪你一起等。”

  一直以來,姜無邪雖然都有“頗類武祖”的名號,也成功爭得宮主之位,得到宗人府的支持,在朝在野都有好的經營。但在四大宮主之中,他其實屬于相對弱勢的那一個。

  “耽于女色”之類的惡名當然也有。

  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修為上。

  所謂潛龍,所謂天威不測。歷來帝室子弟,修行自有體系,在大成之前,少有外顯于人前。像姜述、姒元那樣掌權于馬上、常年親征的武功天子,都屬于少數。

  就好像皇胄不登黃河之會,就好像姜無棄當初與姜望切磋,也是特意請回長生宮,勝負不宣。

  姜無邪明顯最早是要走乃父之路的,要集今帝武祖優點于一身,既允文允武,又風流深情。

  但出師未捷。

  以《至尊紫微中天典》的修行,在當年聲勢極大的通天境第一之爭里,正面輸給了王夷吾,成為厚重的臺階,叫后者成就古今第一通天境的名聲。

  當然王夷吾的名聲,后來也成為姜望的階梯。

  只是從那一戰以后,姜無邪就完全放棄了對同境第一的爭奪,少有再公開出手的時候。便算是出手,也總是不很顯眼。

  他修為進境也不快,總是慢悠悠的。似乎銳氣已失,已然停滯了。

  自古以來受阻于天人之隔者,多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不乏有前六境每一境都表現卓異,被稱許為天驕者,終不能越過天人之隔,以至頓步神臨,年華老去。所以一直都有聲音,說養心宮主心性已是養不成,或將止步于目前。

  今日之后,這些聲音都要消失。

  姜無邪鑄成鸞鼎,身證神臨,已經正式在修為上同太子和華英宮主并駕齊驅。在這場爭龍局上,刻下自己的雄姿。

  都說神臨之前和神臨之后,是兩個世界。未得神臨,也成了制約姜無邪勢力發展的重要原因。

  但于姜無邪而言,那只是神臨之于他人的感受,他看到的從來都沒有不同——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

  正如此刻他拂開紅塵線,獨身行宇宙。遠離現世,游蕩星空。

  等閑神臨豈敢為此事?

  茫茫宇宙有諸天萬界,暗藏危險無盡。但相對于其它危險來說,最致命的其實是迷途。

  宇宙太廣袤,太遙遠,任何環境都可能以任何形式存在,即便手捧星圖,挨個星辰的對應,也未見得就能找到位置。而一旦迷途,沒個幾百幾千年,根本飛不回來。五百一十八年的神臨之壽,在宇宙之中也不過一彈指。

  自古以來多少修士踏足天外,從此未歸?

  已不勝數!

  而姜無邪不同。

  大齊皇室至高功法《至尊紫微中天典》,其中天經地緯二部,當代皇子皇女,得傳者四人而已。加上青石宮里的廢太子,也只有五人。

  在爭奪至尊之位的四大宮主里,他是理解最深,學得最好的那一個。

  當然可以說太子韜光養晦,說華英宮主自成道武,說長生宮主功不在此。但宗人府畢竟給了他這位養心宮主最高的認可,謂之弘法貴胄。

  何為“天經地緯”?

  天之規,地之矩。天之法,地之理。

  是天地之間無可非議的道理!

  譬如日升月落,譬如春夏秋冬。譬如……星辰羅列。

  此時一尊紅鼎遨游星海,姜無邪立足于鼎耳之上,陰柔的雙眸此刻無比清亮,一瞬間轉成尊貴至極的紫。

  他以紫微星眸觀宇宙,抬指虛劃,身前已現出一座繁復非常的立體星圖。其間星辰生滅,不斷幻滅。四象星域、南斗星域、北斗星域……

  每一息都有無數種變化發生。宇宙無限神秘,無限遙遠,根本無邊無際。

  他卻在其中看到了清晰的路徑!

  數年前那一行人去往浮陸世界,化身星將爭斗王權。乃是通過七星秘境的連接,本無路徑可言。若要再次造訪,合該再等百年。

  當初阮泅問姜望要浮陸世界的星圖,奪得天魁的姜望都是兩手一攤,說自己也隨緣,根本不知道浮陸世界在哪里。

  更別說現在被敖馗以乞活如是缽封鎖,它幾乎成為宇宙中的隱世,如北斗之隱星,在視野之中不可尋見——這更是增添了捕捉的難度。

  但姜無邪憑借著曾經在浮陸世界留下的布置,在一步神臨之后,憑借紅塵天地鼎,勾動了他的情絲,在茫茫宇宙之中,尋到了那個具體的位置!

  雖然浮陸困鎖,無數種呼應都被阻隔。但世間豈有門戶,能攔相思?

  姜無邪尋找的不是浮陸世界,而是助他成就紅塵天地鼎的紅顏之一,是他在天外世界邂逅的愛人。

  他將那立體星圖一把收住,而后一踏紅鼎,踏進了那妙不可言、情絲連接的遙遠路徑——

  “玉伶,我來接你。”

  跨越宇宙的距離,提前九十多年的時間,再續前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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