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在玉京山,與玉京山掌教論道。
尚只是神臨修士的虛淵之,曾發此宏聲——
“我輩修行者,愿為人下人。”
正是這一句話,讓玉京山掌教放他下山。
自此他脫離道門,洞世求真。
這才有了創立于道歷一三五零年的太虛派。
這座超然世外的現世大宗,長期以來在人們心中的印象是神秘而飄渺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直到太虛幻境橫空出世。
虛淵之從三歲學道開始,就一直站在山巔,俯瞰眾生。世間天驕雖眾,堪較者寥寥無幾。
可他竟然發下宏愿,要立足于眾生最低處,要為人下之人。
誰也不知道,在那段驗證神臨、游歷天下的時光里,他究竟經歷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人們只知道,彼時的他,是公認的神臨第一。一路行走,一路求道。但有所創,必有所傳。效彷先賢母漢公,絕不吝嗇才智。
后來他創造太虛幻境,立意也是匯聚人道洪流,收集每一滴水的波瀾壯闊。
這世上具備卓絕才華的人,永遠是極少數。但平庸的大多數匯聚在一起,他們的智慧足以改天換地。
為什么諸侯列國、各大宗派,都能夠點頭同意太虛幻境的構建?
因為他們都看得到太虛幻境的巨大潛力,看得到所有人的智慧聚集起來,能夠產生怎樣的偉力。
正如倉頡造字,使凡人亦可“述道”,才掀起人道洪流。
正如兵武創兵陣,聚眾以為一,才讓人族真正有了與妖族抗衡的力量。
遠古諸賢廣開民智,團結諸方,才贏得最后的勝利。
太虛幻境可以是新時代的苦海渡船,度厄神舟。
但也正因為太虛幻境如此重要,它就不能夠再被太虛派掌握。
唯名與器,不可假于人。堂皇天子,豈可授人以柄?這才是今天這么多強者齊聚太虛山門的根本原因。
而且他們到訪的時機恰到好處,恰是太虛幻境急劇擴張,一應構建都已完善,而虛淵之尚未超脫的時候。
早一步,晚一步,都不夠好。
現在。
虛淵之和他的太虛派,都必須要迎接命運了。
這是六大霸國天子共同的意志,在國家體制大興的時代,這就是現世最恢弘的聲音,絕不存在違逆的可能。
在這個時候,虛淵之竟然很平靜。
也顯得很緘默。
緘默了片刻之后,他開口道:“那么,你們是怎么想的呢?”
他好像在說著與自己不相干的事,聲音里的情緒正在剝離:“我是問——你們打算如何處置我太虛門人?”
姜夢熊一步一步地從高穹之上走下來,每一步都碾碎人們的心跳。就這樣直接走到虛淵之的面前,與其人相對而立,同樣立在這片四周為虛無的平地上。
他并不講什么虛言,也不需要冠冕堂皇,那些對虛淵之毫無意義,對他自己也是。
所以他赤裸地道:“經此一事,太虛派已經無法再讓我們信任。我們一致決定,將太虛派與太虛幻境剝離。切因斷果,斬緣絕念。”
虛淵之靜靜地看著他,等待他的“然后”。
姜夢熊也就繼續道:“但這樣的結果,難免會讓你們心生怨恨。太虛幻境乃諸方勢力所共建,是我人族重器,人道洪流之必須。而你們太虛派又很了解太虛幻境,有為外賊所趁的可能。”
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此殘酷……整個太虛派都要被抹掉!
虛淵之沉默片刻,道:“明白了。”
他十三歲的時候誤入經延,就辯經、辯法、辯道,三勝名士,一舉成名。
他在神臨境的時候,是公認的雄辯第一,道法第一,神臨第一。
洞真之后他很少再與人辯論,所思所想,盡著于書,洋洋灑灑,累成玄學。衍道之后,更是避世緘然。公開場合,再未有過發聲。
所有人都明白,他有太多的話可以說,他也很擅長表達。
但是在今天,在這樣的時刻,他竟然也只說了一句……
“明白了。”
“我不明白!
虛靜玄在地上抬起頭來,額上鮮血在臉上蜿蜒。平日仙風道骨的修士,此刻如惡鬼一般,血與淚混在一起,表情猙獰:“祖師,我不明白!”
他又扭頭看向姜夢熊,看向高穹的其他強者,嘶聲道:“我虛靜玄不明白!我太虛派上上下下一千三百零七人……不明白!”
“是,現在你們可以說,太虛幻境是諸方勢力所共建!
“但它是我太虛祖師提出來的創意。它最早的雛形,是我們太虛派一點一滴搭建起來。我太虛派立宗以來所有的積累,盡數投入其間。我太虛派上上下下所有門人,都全身心地為之努力。演道臺、論劍臺、星河空間、鴻蒙空間、太虛卷軸……從無到有,聚沙成塔!
“你們的弟子鮮衣怒馬,天驕名世。我家的弟子蓬頭垢面,閉門研法。
“太虛幻境里最早的那些修行法門,道法秘術,全都是我太虛派的秘傳根本。我們無遮無掩,毫無保留,只求廣聚人杰,只求更多的人能夠參與此間!
“我們甚至于獻出了朝真太虛天!
“用這座排名第二十三的洞天,來交換諸方七十二福地的使用權,只為了增強太虛幻境對神臨修士的吸引力。使太虛幻境得到更快的成長!我們還要如何奉獻?!
“你們要監察權,我們認。你們要管理權,我們給。諸方監察之強者,就停駐在我太虛山門中!我們還要如何退讓?
“我們做了能做的一切,傾我所有,現在你們說,要將太虛幻境與我們剝離?!”
“我如何能夠明白!?”
其鳴也哀,其心悲愴。
姜夢熊并不在意。
懸立于高穹的眾強者,也無人理會。
虛靜玄的悲鳴和哀聲,整個太虛派的不甘與痛楚,不會比拂過衣角的風聲更激烈。
都是毫無意義的。
在這個時候,反倒是虛淵之開口說道:“太虛幻境從誕生開始,就注定不能夠掌握在某一方勢力手中。人道洪流,豈能受于獨夫?天下之柄,諸位本不能讓。”
他應該是在安撫虛靜玄,可他聲音里的情緒,如指間之沙,正在不斷流逝。
“所以我引入諸方勢力監察,開放太虛幻境權柄……但說起來,最終還是會不可避免的走到這一步。”
“只是……”他看著姜夢熊,緩緩問道:“你們已經做了這樣的決定,那還有什么必要知會我呢?”
諸方今日在太虛山門聚齊了如此武力,抹掉太虛派也只在瞬息之間。委實是沒有什么對話的必要。
他們做決定的時候就沒有給予對話的窗口!
姜夢熊澹澹地道:“我們非常尊重你,也尊重你所創造的基業,不想讓這件事情不明不白的結束,不想讓你消失得無聲無息。我們愿意給你最后的時刻,傾聽你關于未來的構想。歷史將會予你以定論,太虛幻境和玄學都會得到延續。”
“不。”虛淵之搖了搖頭,面無表情地強調道:“是我被算死了,有人算到了我最后的路。”
這本該是石破天驚的一句話,但因為他聲音里的情緒幾乎不存在,所以體現得如此平靜。
姜夢熊眉頭一挑,沒有說話。
“時至如今,我只有一點好奇——我想知道這一局究竟是誰布的,竟然對我這么了解,能夠把我算得這么清楚。”
虛淵之澹聲問道:“晏平?王西詡?閭丘文月?還是……紫虛真君?”
他的聲音是這樣澹漠的,哪怕提及了紫虛真君。
紫虛真君即是玉京山掌教,嚴格來說,也是虛淵之曾經的老師。這一局若有這一位參與其中,他虛淵之的確沒有太多秘密可言。
姜夢熊搖了搖頭:“不是哪一個人布的局,這是我們共同的決定。”
“明白了。”虛淵之又這樣說道。
如果說六大霸國連同天下諸宗一起做一件事情,還能夠產生什么意外波折。人族也就沒有什么資格再雄踞現世了。
虛淵之是母庸置疑的強者,是活著的傳奇。
但他也不會是例外。
超脫以下,沒人能夠例外。
姜夢熊后撤一步:“那就請你走出這最后一步吧。”
虛淵之的前方,有兩條通天大道。無論是玄學還是太虛幻境的發展,都有機會將他推出超凡絕巔外,成就超脫之境界。
他最好的結果,是玄學與太虛幻境相輔相成,同時成就。次好的結果,是兩條大道任成其一。
而若是這些結果都不 能夠被取得,那于萬載壽盡之前,他還有一條退路——那就是身化太虛,與太虛幻境合二為一,在另一種意義上成就永恒。
太虛幻境若在,他即永在。
這是他最大的隱秘,是太虛幻境徹底成型之后,才擁有的可能。但他早該知道,在六大霸國的注視下,他并沒有隱秘可言。
今日諸強皆至,斬斷了太虛派的過去現在未來,讓這條以防萬一的退路,成為他唯一的選擇。
他們需要他來補完太虛幻境!
當然他可以拒絕。但即便他現在就煙消云散,死得干干凈凈,他關乎于太虛幻境的一切,也還是會被捕捉,會被填入太虛幻境里,去進行那最后一部分的補完。
布下這一局的那些人,早就算好了方方面面。這一局或許從太虛幻境的概念第一次提出來,得到諸國初步認可之時……就已經開始。
諸國天子很愿意鑄劍太阿,但絕不愿交出太阿之柄。
而他又如何沒有想過這種可能?
他從洞真起就緘然少語。從衍道起就閉關不出,甚至整個太虛派也從來都山門緊閉,少有入世。
求的不就是少沾因果,莫染恩仇么?
但太虛幻境本身,即是最大的因果。
而他明知,亦不能放棄。
當然他也為自己努力過,但所有的努力都不足夠,哪怕成功創建了一門學說,哪怕已經如此靠近超脫……也未能挽救自己,真正超脫一切。
當然是知曉這一切有多難的。
當然明白結局或許早定。
他情愿走向注定的結局。
因為這就是他的道。
“我只有一個條件。”虛淵之道。
姜夢熊道:“我們盡量滿足。”
虛淵之的目光,在每一個太虛門人身上掠過。看著這些痛苦且疲憊的門人,那雙混沌的眼睛里,終于流露出了最后一縷情緒,那是一種非常復雜的情緒,混合著心疼、憐惜、歉意……諸般難言之心。
此后這縷情緒也消失了。
從走出祖師堂石屋開始,他就已經在做準備,而現在,已經完成了一切。終于……太上忘情。
唯忘情而能無私,唯無情而能大公。
但他還記得自己最后的情緒,所以他說道:“我的這些太虛門人,我要一并帶走。他們的記憶和思考,不能夠被抹掉。縱然現世無法容下他們。他們至少也應該,在太虛幻境里永生。”
姜夢熊想了想,沒有回頭去看其他人,直接回道:“這是你的權柄。”
虛淵之澹漠地看著他,澹漠地看著每一個人。
他的氣勢開始拔升,近乎無限地拔升!
他也腳步也離開那塊平地,離開“最底之底”,開始踏虛登高。
第一步,便是絕巔。
他立足于超凡絕巔,要走到絕巔之上,靠近那亙古難求的偉大境界。他也切實地在靠近!
在場諸方強者,全都沉默,無人做出反應。
轟隆隆!
轟隆隆隆!
龍宮響的是地鼓,厚德載物。
太虛勝景響的是天鼓,天罰無情。
它們遙相呼應,又各自轟鳴。
虛淵之已經踏階而上了,姜夢熊仍然踩在那塊平地上,沉默地鎮壓著這里,任由勁風吹動他的鬢角。
若非是今時今日這種局勢,他其實很愿意同虛淵之一戰。但現在他只能看著他往前走。
超凡之藩籬已打破,世界之局限不存在。
虛淵之的氣息已經變得無比恐怖,足夠碾壓在場任何一位真君!
但在這種恐怖的氣勢之中,他只是輕輕拂平他的道袍,口中宣曰——
“我輩修行者,愿為人下人。”
“我當在眾生之下,我當為眾生之階。”
“吾道不成。”
“太虛成矣。”
此聲澹漠平定,無波瀾,無起伏。一如這個故事,沒有意外發生。
他那介于虛實之間的道軀,在這一刻攤碎星光,奔涌成星河。
嘩啦啦。
虛空中也出現了一條橫貫的浩蕩星河,覆天蔽地,掩去雷云,燦爛無邊。
虛淵之所化的星河迎頭接上,與之自然地交匯在一起,仿佛此河成了彼河的支流。
而那浩蕩星河之中,隱約能見古老斑駁的石臺呼嘯而過……太虛幻境論劍臺!
那存在于虛幻時空的太虛幻境,在未有太虛角樓、未有月鑰的情況下,如此清晰地出現在眾人視野中。
是虛淵之以身為橋,打破了有無之間的界限,溝通了幻與真。
虛淵之所化的星河支流,又分出一個浪頭,回卷太虛勝景,將包括虛靜玄、虛澤明在內的所有太虛門人,全部席卷。
他們的魂靈全都離了肉身,這一刻在星河中飄飄蕩蕩,似群魚朔游,游入太虛幻境里。從此以后,他們都將生活在太虛幻境中,以一種新的生命形式獲得永恒。
或可名以為“虛靈”。
而太虛祖師虛淵之,近超脫而未超脫,近永恒而非永恒。太上忘情,永治太虛。
或可稱——
“太虛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