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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平旦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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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來英姿颯爽、大方明朗的華英宮主,現在這副冷臉的樣子真是少見。

  姜望舉起雙手,先投降再說:“殿下指的是?”

  華英宮主瞧著他:“你解釋一下‘切磋’這個詞語?”

  姜望正色道:“切磋當然是互相研討勉勵,以求精進彼此學問。但殿下自開道武,已見宗師之姿,是何等驕傲之人,豈容我留手?”

  華英宮主冷道:“同境相爭,是不該留手。但現在你洞真對神臨,還如此放開,難不成還想打死本宮?”

  姜望心中只有四個字——頗似乃父!

  我連你一根頭發絲都沒傷到,怎么就上升到想打死你的地步了?

  嘴上忙道:“殿下這道武之路實在可怕,我不認真,還真難對付!下回一定注意。”

  “放慢節奏,讓孤有一點戰斗體驗,能夠從中有所得。”姜無憂嘆了口氣:“一定要本宮與你把話說得這樣透徹?”

  “我懂了。”姜望說道:“這回我真懂了。”

  “不愧是青史第一真。”姜無憂隨手招來長劍一柄,口中道:“試試劍術!”

  聲音才落,劍已如虹。

  人持此劍,一貫長空——

  撞進了劍氣所結的域。

  就好似飛蟲撞上了蛛網,麋鹿踏進泥潭,自此脫身不得。

  鋪天蓋地的劍氣,化生各種劍式,此起彼伏地向她殺來。

  姜無憂橫開一劍,在此間左騰右挪,盡顯矯姿,掌中劍飛來縱去,演化大齊皇室劍術珍藏。腰如弓,劍似弦,踏地有洪聲。就連那條隨著她身姿起伏的高馬尾,也似鞭風雷!

  看她戰斗,是一種享受。

  力與美在她身上有極致的體現。

  無論什么樣的劍式降臨,她都能恰到好處地將其分剝,精準剖開。

  此間劍氣無窮,她的應對也是無窮。

  非止如此。

  在每一次擊破劍式之后,還都會在空中留下劍痕。

  起初并不顯眼,但劍招愈過愈快,劍痕也就愈發清晰。

  以每一次交鋒為狼毫,不知不覺間,似在半空繪下了一座棋盤。

  橫緯豎經,瞬間引爆,一霎白芒!

  那一道道半透明的劍痕,此時竟然有名劍之鋒,以她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極速鋪開,切割一切。鋪天蓋地的劍氣,當場被清剿一空!

  真真好劍術!

  但她所面對的劍氣攻勢,并不會如此簡單。此方滅,彼方生。

  在這天經地緯一劍剿敵,艱難斬出來的短暫空白里,姜無憂分明看到——在此域之外,校場一側,姜望正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拿了一把花生在那里剝。

  而不斷生出不斷迫近的劍氣,又再一次鋪滿了她的視野。

  “姜望!”姜無憂喊了一聲。

  漫天劍氣頃刻散去,好像什么都不存在。

  唯有姜無憂額上細密的汗珠,還能證明剛才這一場交鋒的存在。

  她隨意一甩頭,高馬尾在空中劃過一道清晰的弧線。順手把劍丟回兵器架,大步走向姜望。

  姜望笑著邀功:“你就說慢不慢吧!”

  姜無憂也懶得計較了,擺擺手:“算了,神臨對洞真,差距確實太大,交手沒什么意義。”

  又問道:“你是怎么弒真成功的?”

  姜望順手把剝好的一把花生遞給她,語氣輕松地道:“三個條件,缺一不可。其一,在開戰之前,他已被雍主劇烈消耗,與真人搏殺的種種細節,都被我記住,提前做好針對的準備。其二,我能短暫抵住他的正面攻擊,我的朋友和我聯手,能夠扛得住他的元神。其三,動手的時候在國境外,他調不動國勢,等他回國之后,國柄已經動搖,他反為國勢所噬。”

  國主脫離國勢,就像兵家修士沒了軍隊,簡直是老虎斷掉爪牙,更別說這些爪牙在斷掉之前,還反戈一擊。

  但最令姜無憂驚訝的,還是姜望能夠短暫抵住莊高羨的正面攻擊,可以說這是一切成立的基礎。

  “那一戰的細節孤不太清楚。”姜無憂拿著那把花生,吃了幾顆壓壓驚:“你那時就能同莊高羨正面對殺?”

  “怎么可能?”姜望隨手招來一把椅子,讓姜無憂坐到旁邊,嘴里道:“不過能扛兩招罷了,但一起出手的那些朋友,都有傷害莊高羨的能力,他無法放任。所以我只需要抵住關鍵即可。”

  其實后來的林羨和白玉瑕都做不到攻破莊高羨的防御,但這會也不必特意提出來。

  “這太考驗配合。”姜無憂若有所思:“你剛才放出來壓制我的這方劍氣靈域……似乎快要修成小世界了?”

  一般人可能并不懂靈域和小世界的區別,她姜無憂怎么可能不懂?

  從洞真到衍道的那一步,就是神識大成之后,以元神出竅,煉合小世界,成就法身。而道身是修行者一直以來的本軀。

  必以法身合道身,而能成衍道!

  姜青羊這才洞真多久?滿打滿算也才一個多月,竟快要成就小世界了?!

  對于華英宮主,姜望自不隱瞞,但是看了那接住方天鬼神戟的老嫗一眼。

  姜無憂于是道:“嬤嬤,你先去休息。”

  老嫗一聲不吭,人影已無。

  姜望隨手一握,將那些花生殼都焚為虛無。火光從指縫間投出來,他攤開五指,平放到姜無憂身前。

  那是一顆赤琥珀般的球體,其間火元流動,復雜華麗。有飛禽走獸,城池屋舍。流星劃過,花草搖曳。好一幅景象生機勃勃、萬物競發的景象。

  “殿下眼力真好。”他語氣隨意地道:“剛才那個呢,叫閻浮劍獄。現在這個呢……叫真源火界。”

  姜無憂一時沉默。

  竟不是將要成就,而是已經成就了!

  修行者的靈域,要在極致升華后,方能成就小世界。

  一個生機勃勃、具備無限潛力的小世界,才能夠讓修行者以元神煉合,才能成就那身動法隨、威能填山煮海的法身。

  小世界的來源只有兩種,要么是修行者自修靈域、極致升華而成,要么就是去天外掠奪。

  這兩個選擇,并無高下之分。

  修行者自身的靈域升華,有機會臻于完美,但宇宙所孕,亦有得天獨厚。

  宇宙如此廣袤,容納無限可能。每時每刻都有新的世界生成,每時每刻都有舊的世界破滅。也不可避免的……經常有小世界被強者掠奪。

  就像武王姒驕與南斗殿長生君的交情,就是從一方無主小世界開始。后來在齊夏戰爭里,他才請得長生君出手。

  這個“無主”,在很多時候都并不是指代彼方小世界沒有原生生靈,而是說沒有被真正的強者占據。

  修行者與普通人的差距是如此之大,除了內府外樓這兩境時常有交匯,修行的每一境,都是天差地別。

  站在山巔往下看,難免視眾生為螻蟻。

  太多人都是如此。已然超凡,已然脫俗,便自覺不再是凡俗,甚至不再是“人”。

  很有一部分修行者,是根本不把普通人當人看的,遑論天外世界的智慧生靈。

  這問題在上古時代推翻妖族天庭之后,就已經很嚴重。

  上古人皇有熊氏曾言:“今超凡者凌凡者,何似于妖族凌人族?野獸尚且不殺子,你我出于凡而虐凡,豈如豬狗?”

  上古先賢韓圭定法,最早就是為了保護凡人。

  如今諸國治律,三刑宮執法,在很大程度上,亦是秉持法家之精神。

  但也僅限于現世。

  天外世界,確實沒幾個人會在意。

  就如同敖馗強占森海源界,動輒滅族,滅也就滅了。

  為什么都說伐莊后的姜望很快可真?為什么那良一看到姜望的真源火界,就馬上同意四打一,而不再認為是侮辱?

  因為誰都看得到,姜望的靈域在彼時就已經升華到了某個界限前,正在無限靠近小世界的層次。

  只要小世界完全成就,他隨時能夠洞此“真”,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以靈煉神,成就元神。

  但這樣的“真”,實在很小。

  他只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才算是“真”。根本算不得現世真人,不可能諸界恒一。

  一旦散去小世界,就如同天外世界的修行者一般,入現世即掉境。

  當然姜望身成三界,哪怕走這一步,也肯定比一般的小世界真人要強。

  可于他這樣的絕世天驕而言,這樣的選擇只能說是短視之極。

  景國那時候給他的條件,是許他莊國正朔天子,以國勢推他成現世真人,那也是大道。

  但國勢于他,更是牽累。這樣的真人當然很強,這樣成就真君更是恐怖。但他幾乎就無超脫之望,畢竟他實在沒有什么治國的才能,如何能跟那些雄才偉略的霸國天子相爭?

  真要爭于天下,單就一個齊天子,就足夠把他吊起來反復鞭策。

  在姜望自己本心看來,那是景國給他的枷鎖。

  若為莊國天子,不可能不受制于道宗。洞真的確一蹴而就,且借助國勢,立刻就擁有恐怖戰力。但衍道就難上加難了……

  涂扈問他為什么不以三界成真,是揣著答案問問題。

  而姜望在邊荒礪魔求真,真正以道途把握此世,洞天徹底,成就當世真人。反過來讓本還有一段時間才能成就小世界的真源火界,當場極致升華。

  對于洞真這一境,可以說他是一個帶著小世界“出生”的真人。

  原本靈域要極致升華成就小世界,哪怕是洞真修士,也要籌謀許久,溫養許久。像他這種機緣巧合,在神臨境界就將靈域推至臨界點的,世所罕見。

  所以邊荒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真魔,實在死得不冤。

  “此界已成,彼界將成……”姜無憂贊嘆地看著姜望:“你竟要修成兩個小世界了!”

  姜望搖了搖頭:“倒也不是。”

  “這座閻浮劍獄,你不打算修成小世界嗎?”姜無憂自問自答:“也是,煉成法身,只需一界,多了也是浪費。”

  小世界并非越多越好,若真如此,此時諸天萬界豈有小界?只怕誕生一個,就要被掠奪一個。

  “我不是這個意思……”姜望說著,將真源火界一收,而后托起手掌,掌心是特意顯現了痕跡的、微縮的見聞仙域:“不是兩個小世界,是三個。”

  饒是姜無憂這樣的天潢貴胄,也再一次無言。

  都說從神臨到洞真,是從“人之神”往“世之神”的邁進。

  這個“世”,當然是現世的世,但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更是小世界的世。

  “元”是萬物之初。

  修行者元神海之“元神”,亦是修行者所掌握的小世界里……開天辟地第一尊神!

  當然,現在就說衍道,實在太遙遠。

  但毫無疑問,姜望在小世界的修行上,已經提前太多。

  最后姜無憂道:“博望侯說你其實是一個很會炫耀的人,果然如此。孤以前竟不覺得。”

  “他怎么憑空污人清白?”姜望很是不滿:“我成就青史第一真,誰見我到處去說?”

  “對。”姜無憂道:“你只是提了顆真魔頭顱,去見牧國天子罷了。”

  姜望嘿然一笑,就這樣與姜無憂閑坐在校場旁,邊剝花生邊聊天。

  一陣之后,稍稍嚴肅了些:“我今天來找殿下,不止是敘舊而已,是有話要同殿下講。”

  姜無憂大概已經猜到是什么事,拍了拍手,起身道:“看來姜真人并不拿本宮當朋友。”

  “朋友是朋友,承諾是承諾。”姜望的表情很認真:“離齊之時,我有很大的歉疚。是歉疚于殿下。我曾經承諾過殿下,天涯臺之事,一定回報,但為了殺莊高羨,卻必須要離齊。那時我不敢對殿下說什么,是因為我未見得能活。而我現在是想告訴殿下,我的承諾依然有效。無論什么時候,無論什么事情,你通知我,我就到。”

  “你不欠我什么承諾,我已經對你提過要求了。”姜無憂瞧著他:“除非你不打算原諒祁帥。”

  姜望道:“殿下知道我去見祁帥了嗎?在我來華英宮之前。”

  華英宮主并不掩飾:“自然。”

  “你不擔心我做些什么?”

  “你不會的。”

  “為什么?”

  “你如果想殺她,你不會先去見天子,你會先來見孤,因為那次你已經答應了我。”姜無憂道:“你也許不會害怕殺她的風險。但你一定不會不顧及你予本宮的承諾,也不會不顧及我父皇的心情。”

  姜望說道:“我不能欺騙你,我無法原諒她。但我也不會拿她怎么樣。所以我還是欠你一個承諾。”

  華英宮主絕不是一個扭捏的人,所以她不再拒絕,只說道:“到底是孤讓你答應的這件事情太難呢,還是你太想回報孤?”

  “或許都有吧!”姜望溫聲笑道:“殿下投資了這么多次,總該有一次能得到回報。”

  姜無憂笑了:“若叫秀章聽到,她一定在心里罵你。”

  畢竟是好友的前未婚妻,姜望沒法拿柳秀章開玩笑,只笑了笑,便轉道:“方才交手,殿下的道武之路,實在令我大開眼界。”

  姜無憂負手立在夜幕下:“姜真人愿意把那稱之為交手,很是顧全了孤的顏面。”

  姜望看著眼前的校場,仿佛看到身邊這位天潢貴胄,無數個苦熬的夜晚。那是道武未能開拓,修行遲遲不進,哥哥弟弟們一個強似一個,有心爭龍,卻好像越來越遠……是那樣的一段時光。

  那種寂寞和堅忍,讓人敬佩。

  所以人們才會說,“姜氏有女名無憂,世間男兒恐羞見”!

  元鳳二十四年出生的華英宮主,今年三十有五。對于超凡修士來說,當然還非常年輕。但她成就神臨之時,已經過了能夠被稱為絕世天驕的年齡線。

  非她不能,是她篤定道武,中間停滯了多少歲月。

  “道武未能成就的那些日子,殿下是什么心情呢?”姜望問道。

  姜無憂抬頭看著夜空:“跟眼前的夜幕一樣,都很暗。跟眼前的夜幕也不一樣,夜色再深,你知道平旦之時就會亮堂起來,你不會害怕。而人生的曙光,不知何時——我知道我想要的未來總有一天會來,但我真的不知道啊,那一天,還要等多久。”

  “說起來爭龍對殿下很重要嗎?”姜望也抬眼看著夜空:“殿下熬了那么多年,付出很多辛苦,才終于自開道武,以后的路是一片坦途。國勢對殿下而言,未見得是助力。”

  姜無憂沉默了片刻,道:“爭龍對孤很重要。”

  姜望并不追問具體原因,他不是那種一定要人把心事攤出來晾曬的人。只是點了點頭:“那么,我知道了。”

  但姜無憂道:“從來沒有人敢告訴你吧?青石宮里的那一位,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長。”

  轟轟轟!

  忽有雷電,撕破夜空。

  (本章也快5k字了,今天是9k強者!)

  (我說我快累死了,他們讓我下個月再死。這個月先拼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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