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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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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電撕破夜空的瞬間,也仿佛為這個世界帶來了曙光。

  可惜瞬間又黯去。

  閃電終究無法帶來真正的黎明。

  姜望愣怔了片刻:“一母同胞?”

  姜無憂說道:“元鳳二十九年,太子姜無量被廢,那一年我五歲,我們的母親被打入冷宮。我被交給寧貴妃養,從此認她作娘親。宮內宮外,都不準提及此事,違者斬絕。”

  她頓了頓:“元鳳三十年,我冷宮里的母親,郁郁而終。”

  元鳳二十九年,也即道歷三八九三年,是齊國歷史上極其重要的一年。

  那一年姜無量所代表的東宮勢力,在朝在野,全面敗退。受廢太子牽連的人,不計其數。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佛門第三圣地、在東國遍地佛寺的枯榮院,一夜之間被夷平。大齊頂級名門重玄氏,也因為重玄明圖與太子的關系,局勢艱難。

  但禍根其實在五年前就已經種下,道歷三八八八年,也就是姜無憂出生那一年,太子因堅持主和被天子禁足,重玄浮圖因拒絕領兵被打入天牢……那一年,天子親征,轟轟烈烈的第一次齊夏戰爭,正式開打。

  一代雄主夏襄帝姒元,同齊天子姜述,在戰場上正面對決,傾國以伐。千萬大軍、巔峰衍道、天下名將……不計生死,角逐霸名。

  大破夏軍之后,姜無憂剛好出生,消息傳到前線,天子高興地說:“我無憂矣!”

  在很多人看來,這是天子與太子關系緩和的明證,因為姜無憂與姜無量,一母同胞,都是殷皇后所生。

  時人傳:“生子無量,而后可以無憂。”

  戰后的大齊帝國,也的確很平靜。霸名在握,飛速發展。絕大部分人都沉浸在國勢升格的喜悅中。

  但真正洞察時局的人可以看到,齊天子對東宮勢力的清洗,從戰后就已經開始。只是在水底潛涌,直到元鳳二十九年,才不再隱晦,翻出水面,收起了最后一張血腥巨網。那一年,整個臨淄都是血色!

  第二年死在冷宮的殷皇后,實在只是其中一抹。不算太輕,也不算太重。

  相較于那些深刻的血色,姜無憂被轉于寧貴妃撫養,嚴禁朝野議論,與廢太子斬斷關系,實在是當今天子偏愛的表現。

  姜望謹慎地封鎖了華英宮的聲音,然后才道:“我確實一直以為殿下的生母是寧貴妃,的確從來沒有人提及殿下與廢……青石宮那一位的關系。”

  “我小時候一直是跟我的母親一起生活,大兄經常來看我。他越來越清閑,陪我的時間越來越多……他是一個非常溫暖的人,沒有人不喜歡他。”姜無憂慢慢地講述道:“是他親自為我開蒙,我的武藝也是他傳授。他一直跟我說,無憂,你要走自己的路。”

  這位大氣果決的華英宮主,罕見地有了些迷茫的表情,看著天空偶然亮起的、無聲的雷電,呢喃著復述她記憶里的那句話:“凡人之所既成,不能開此世之新天。”

  非大格局,大氣魄,不能為此言。

  姜望沒有說話。

  姜無憂繼續道:“太子位被廢掉之后,大兄還閑住在東宮,只是出入不太自由。但若有誰想要見他,父皇也并不攔著。有時候他要見我,父皇也應允。直到元鳳三十五年,我十一歲。他被鎖進了青石宮,從此不見天日。只有我得到允許,每年可以看望他幾次。噢,那一年,我的養母寧貴妃,因病去世,因為我已經長大,父皇沒有再給我指一位母親。”

  大齊宮廷的隱秘、當年那場政治斗爭的波瀾,在與姜無量一母同胞的姜無憂這里,有更為柔軟的細節。

  但事涉當今天子與廢太子之爭,實在讓姜望有些心情復雜。

  他看向姜無憂:“難道殿下……”

  姜望話雖未說完整,可姜無憂好像已知其所思,搖了搖頭:“不,我并不想救他。”

  姜望松了一口氣。

  但心中又生出新的疑惑。

  在姜無憂的描述里,姜無量是那么好的一個人,作為一母同胞的妹妹,她為什么會不想救姜無量呢?

  姜望沒有直接這么問,而是問道:“在你眼里,前太子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姜無憂仰望夜空:“我想他是天生的帝王,方方面面都不輸給我父皇。”

  姜望暗暗咋舌。

  他當然知曉廢太子姜無量絕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別的不說,重玄浮圖那樣的天下名將、幾乎板上釘釘的下任博望侯,賭上政治前途去支持他,甚至在他已經輸得一無所有,已被囚入青石宮之時,還出頭為其求情,以至于牽連家族,最后不得不去迷界送死。

  姜無量的人格魅力,毋庸置疑。

  但姜無憂的這個評價……太高了。

  當今天子已經是姜望所能想象到的帝王上限,迄今為止他所接觸過的人君,也就牧天子可以與之相提并論。姜無憂作為有資格爭龍的皇女,對當今天子一定有更清醒的認知。

  而她竟說,姜無量不輸于當今天子?

  “前太子竟有如此才略。那現在這樣的結果……太可惜了。”提及前太子,姜望的聲音也不自覺壓低。

  “沒什么可惜的。”姜無憂道:“終老青石宮,就是他最好的歸宿。雖然那個時間……可能是一萬年。”

  姜望吃了一驚:“前太子是衍道修為?!”

  姜無憂看了他一眼:“不然你以為,他憑什么同父皇爭?憑什么在伐夏這等大事上,持與父皇相悖的意見,還得到那么多人支持?你看我們幾個,有哪個敢在父皇面前說半個不字?”

  當姜無憂說出姜無量當年的修為,當姜無憂用了一個“爭”字。

  姜望才深刻的意識到——

  當年齊廷內部的主和、主戰兩派之爭,不是什么簡單的意見不合、國策分歧,不是說討論過后,統一了意見,就可以翻頁。它在事實上,是姜無量和齊天子的對壘,是東宮黨和帝黨的斗爭!

  從這個角度再來看,在第一次齊夏戰爭里,天子壓制了姜無量的聲音,并陣斬夏襄帝姒元,贏得了關鍵性的國戰,攜此大勢回朝,也用了足足五年的時間,才發起最后的清洗,一舉廢掉太子。此后又過了六年,才把姜無量鎖進青石宮。

  細思極為恐怖。

  以前姜望聽這段歷史,以為這體現的是當今天子內心柔軟的部分,他一再地給姜無量機會。現在回過來再去看……這或許正是姜無量強大的體現!

  由此蔓延更多細節,姜望回想起在齊國這些年所見識的與廢太子相關的點滴,幾乎可以窺見當年以姜無量為中心,所張開的那張巨網。

  譬如長濟水寨上,至今還留著姜無量的題字。朝議大夫宋遙,親口說大齊水軍之強盛,都是姜無量親手整頓的結果。而決明島的幾次惡戰,姜無量都有參與,有關鍵性的貢獻。

  再比如一度遍及諸郡的佛寺,枯榮院以佛門第三圣地的力量,給予姜無量毫無保留的支持。

  再比如當年天子出征,必以姜無量監國。即便天子在朝,姜無量也常常分擔國事。

  再比如姜無量當初多次出使草原,與牧國的外交,幾乎都是他負責。而枯榮院的廣聞鐘,現今正在敏合廟……

  只是簡單地這么勾勒幾筆,當初那股龐大的政治勢力,就已經顯現了莫測之威。

  確實是僅次于帝黨的恐怖力量。

  也或許,是天子當初疑姜無棄的根源……

  因為這位坐朝五十九年的皇帝,已經被自己的孩子,挑戰過一次了。

  時至今日,姜望才隱約想明白了,為何姜無棄當初要那樣決絕地證明自己。甚至于只有真正死去,才能徹底證明他對父親的愛、對國家的愛、對天子的忠誠。

  因為死人,無法再變。

  他的愛,永遠定格。

  他用這種方式,喚回天子的溫情。

  “我很好奇殿下對前太子的觀感。”姜望在心中長嘆,表情平靜地問道:“因為你好像又喜愛,又討厭?”

  姜無憂沉默一陣后,才道:“他是我最警惕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最佩服他,也最恐懼他。”

  能讓姜無憂用到“警惕”、“恐懼”這些詞,當年的那場政治斗爭,一定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情節。

  但姜望知道,她不打算細說。

  夜空的雷電愈來愈猖獗,這時候已經織成了網。姜望遙遙一指,將其點散,終止了一場正要傾落的雨。

  姜無憂看了一眼天空:“天道有常,日月輪轉。你現在點散了雨,明天只會落得更大。”

  姜望道:“至少此刻不心煩。”

  “是啊。”姜無憂道:“至少此刻。”

  姜望想了想,還是說道:“我先前以為殿下爭龍的原因,同前太子有關。”

  姜無憂搖了搖頭:“大兄終老青石宮,是他應得的。本宮這么多年努力,不是為了替代誰,成為誰,或者繼承誰的理想。”

  “孤有孤的路。”

  “父皇,大兄,我都很敬佩。但我一定要超越他們,所以我走最難的路。”

  她在雷電散去的夜空下展開雙臂,好像已經懷抱江山——

  “我若為君,當使天下無憂!”

  姜望一時無聲。

  關于‘無憂’,他在齊國的歷史里,聽到了三次。分別來自天子、擁戴姜無量的人或者說姜無量自己,以及今晚姜無憂的自述。

  次次不同。

  他想,這的確是姜無憂。

  “還有一件。”姜無憂緩聲道:“雖則大兄應當終老青石宮,我的生母何其無辜?我想要恢復她的名譽,用大齊天子的名義。”

  姜望點了點頭,再次強調道:“我知道了。”

  姜真人絕不是個愛炫耀的人。

  他如今算是衣錦還鄉,也不招搖過市。

  只在臨淄城里近來名聲極大的岸芷樓,大擺了一桌,把李龍川、重玄勝、易十四、易懷詠、易懷民、鄭商鳴這些人,全都湊一起。

  關系雖有親疏遠近,倒也都能算得朋友。

  至于為什么沒請晏賢兄……

  且再看看酒樓的名字。

  晏撫是出了名的交游廣闊,號稱臨淄城里朋友最多的人,畢竟出手大方不計較,性格溫和,輕易不與人起爭執。跟他交朋友,不僅能蹭吃蹭喝,動不動收豪禮,還不用受委屈,誰不愛晏撫?

  他常常給朋友在各大酒樓簽單,久而久之也嫌麻煩,便在去年自己開了一座酒樓,請最好的廚師、做最好的裝潢、貯存貨真價實的好酒,專門用來招待他的朋友們,順便也做點生意。

  但沒想到這家店竟然一開即熱,生意火爆,反令他賺了不少!

  作為至交好友,姜望當然要照顧他的生意——照顧人氣也是照顧嘛!

  就這樣坐了一桌人,大家談笑風生。

  易懷民好奇地問道:“姜兄,你給自己取名號了嗎?你的真人名號是什么?”

  易懷詠嚴肅地道:“真人名號是自己打出來的,不是誰賜的。也不是自己說叫什么,別人就認的。也不是所有真人都有名號,姜真人未見得需要。懷民,你太冒昧了。”

  易懷民翻了個白眼。

  這兩兄弟的性格,真是截然相反,弟弟從不正經,哥哥一本正經,壓根也玩不到一塊去。雖然兄弟之間的感情還不錯,但若非姜望相邀,他們是不會一起出來吃飯的。

  易十四給兩位兄長圓場:“要不然咱們一起替姜望想個威風點的名號?”

  現任北衙巡檢副使的鄭商鳴第一個應承:“不然就叫‘青羊’吧,這是姜兄第一個爵名,也是他第一塊封地。以此為號,表示不忘過去。如何?”

  “不妥,不妥。”易懷民嬉笑著搖頭晃腦:“武安豈不是比青羊大的多?這樣取名,沒甚意思。我平生讀詩,最愛《國風》、《離騷》,都是詩中絕品。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依我看,姜兄不如以‘風騷’為號!”

  易懷詠性子古板,不參與這種游戲。

  李龍川懶得費那個腦筋,就只是在那里起哄:“風騷不錯!”

  重玄勝豈能讓自家夫人的提議冷下場來?打了個酒嗝,趕緊來參與:“你們不懂姜望的品味,你們說的他都不會喜歡,我告訴你們他喜歡什么樣的——”

  他略一醞釀,氣勢十足地喊道:“翻天!霸天!傲天!”

  “跟‘天’過不去了是吧?”易懷民忍不住笑:“姜兄你真喜歡?”

  姜望默不作聲聽了許久,這時才‘哦’了一聲,悠然道:“名號什么的,我從來沒想過,覺得很無聊。但若非要說個名號……青史第一真,不夠嗎?”

  桌上安靜了剎那。

  沒人愿意看他炫耀,大家趕緊忘了這個話題,紛紛舉杯:“來喝酒喝酒!”

  晏撫在自家的酒樓,反倒沒平時那么方便,走到哪里都有人拉著說兩句,故而同溫汀蘭姍姍來遲。

  同來的還有一個眾人意料未及的女子——

  鮑仲清遺孀,蒼術郡郡守苗旌陽之女,苗玉枝。

  姜望不著痕跡地看了晏撫一眼。

  晏撫還了一個無辜的眼神,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顯然都是溫汀蘭的主意。

  溫汀蘭挽著苗玉枝的手臂,儼然與她交情極好,對在場眾人道:“玉枝是我閨中密友,一直忙著照顧孩子,很久沒出門。我想著今天大家小聚,就帶她出來透透氣,也見見諸位英雄!沒有提前知會,希望各位別見怪呀。”

  房間里一時沒聲音。

  “哪里會見怪?”重玄勝笑瞇瞇地看著她們:“鮑仲清也是我至交好友,一起上過戰場,一起同過窗……來,鮑夫人,快請坐!”

  (為了大家共同的目標,我需要戰斗到最后一刻。)

  (七月最后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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