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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姜真人

  七色旗云車飛行在空中,凌霄閣中青小三代頭目,同坐此車,風馳電掣,回國去也。

  葉大真人有些興致缺缺,正在閉目養神。

  少閣主以手支頤,在看車外的風景,但明顯沒有專心看。

  怔怔地說道:“我聽說當你的心里走進來一個人,她的一顰一笑,都會掀起你的心湖波濤。所以哪怕只是一點點的不開心,在你眼里也會非常明顯。爹,是不是這樣的?”

  葉真人瞧著自己的女兒,并不吭聲,只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長河后浪推前浪,你葉凌霄還要更努力才行啊……

  葉青雨又問:“你也會注意到我娘的心情么?

  葉凌霄的心驀地柔軟下來,緩聲道:“當然。她的喜怒悲歡,就是我的陰晴圓缺。”

  葉青雨呆了呆:“爹,你真會哄女孩子,我娘肯定很愛聽。”

  “錯了,你娘是個清醒的人,不愛聽這些。”葉凌霄輕輕搖頭:“但她愛我。”

  葉青雨仍然看著云海,大片大片的云團,像棉花糖一樣定在高空,好像只有旗云車在移動——戰車飛得太快,似乎把一切都留在了原地。

  “跟我講講我娘的事情吧!我很少聽你說。”她喃聲道。

  葉凌霄也看向云海,張了張嘴,最后還是道:“還不到時候,以后跟你講。”

  葉青雨并不任性,或者說她很小的時候就已經任性過。但對她百依百順的葉凌霄,唯獨在此事不松口。“那你說說你對姜望的想法唄——你總不能拒絕你的寶貝女兒第二次吧?”

  “啊。”葉凌霄輕嘆一聲,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乖女兒,你現在有很大的壓力嗎?”

  葉青雨沉默了。

  當初那個轉身下山的白發少年,轉眼已是青史第一真,她先前不曾意識到,或者說有意忽略了……但真的有很大的壓力啊。

  姜望這個人啊,背負了太多,很辛苦才走到今天,如今好不容易報仇雪恨,得享自由。她實在不愿意,讓自己變成那個有可能的牽累的角色。

  也許她不是,姜望當然也不會這么覺得。但外樓修士走在當世真人旁邊,就是會成為敵人的突破口,就是會成為變故來臨時需要分心照顧的人。

  她可是葉青雨啊,是葉凌霄的女兒,凌霄閣的少閣主。

  雖然沒有經歷過什么危險,沒有真正搏殺過生死,甚至從未殺過人……她理應歲月靜好,無風無雨地走過這一生。但怎么可以只被捧在手心,時時怕摔碎呢?

  至少至少,也要有保護自己的力量。

  “我沒有壓力啊。”她對自己的父親說。

  她溫柔地笑著:“有您在,我哪會有什么壓力?”

  葉凌霄看著她,眼神心疼:“云篆真正的奧秘你還沒有完全了解……接下來我會對你進行特訓,好女兒,怕不怕辛苦?”

  葉青雨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抿了抿唇。

  隨即又起身,挪到姜安安旁邊去,揉了揉姜安安的小腦袋,斗志滿滿地道:“姜安安,我們要努力了!”

  旗云車內部很寬敞。

  正盤腿而坐,和蠢灰圍在一起,你一塊我一塊我一塊我一塊……公平分糖果吃的姜安安,愣愣抬頭:“啊?”

  在月涌泉遇到白毛風,讓姜望對草原的形勢生出隱憂。白毛風本身不值得擔心,但它所代表的異常令人惶惑。

  如牧國這樣的霸主之國,極權極力,應該可以輕易鎮壓所有的不安定因素,怎會對此諱莫如深呢?

  聯想到有許多人發癔的事情,不免讓人深思。

  在這片草原上……究竟發生了什么?

  如今烈火烹油、一切向好的大牧帝國,雖是繁花似錦,但花期如何?

  繁花之下的土壤,是否還豐沃?

  那“萬教合流”,諸方勢力入草原,是牧國固本強源之策,但也不免有些隱患……牧廷是否能把握得住?

  姜望當然沒有直接去找蒼羽巡狩衙或者敏合廟,也不至于愚蠢到自己去追查源頭。對于草原來說,他畢竟是一個外人。

  蒼羽巡狩衙或許有蒼羽巡狩衙的原因,只是沒有必要同他講。

  因而只是私下里與小五說過這些事,讓大牧駙馬自己注意著。需不需要詳查,又或有什么不可外傳的隱因,大牧皇女赫連云云自有主意。

  盛大的婚禮之后,賓客各自散去。

  姜望一個個地送別親朋好友,也與新婚夫妻道別,帶著褚幺回返星月原。

  褚幺的娘親在臨淄,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生活。故友的遺孀,不好帶在身邊養著。況且張翠華是個要強的性子,是一定要自衣自食的,不可能閑下來。

  在斬殺莊高羨,洗清舊恨之后,姜望沒有趕緊把褚幺接到身邊,也是想著褚幺年紀還小,或許更應該陪著自己的母親。畢竟臨淄那邊什么都不缺,褚幺也能很好地修行。

  但褚幺想跟著師父。張翠華這次也來信祝賀姜望義弟的婚禮,并奉出這幾年的積蓄,準備了極豐厚的禮金,其意懇切。

  姜望怕她多想,也就把褚幺帶著了,讓重玄勝他們自己回去。

  星月原上從來沒有出現過什么強大的勢力,并非這里沒有強大的土壤,而是齊景都不允許。

  它向來是齊景之間的權力緩沖,也曾經作為象國和旭國的戰場。

  眼看著白玉京成了這個例外。

  如今的白玉京酒樓,走了一個林羨,來了一個祝唯我。

  走了一個凈禮小圣僧,回來一個姜真人。

  在沒什么強者的星月原,可以稱得上鳳凰立雞群,頗有些惹人注目。

  十二樓。

  褚幺老老實實地在旁邊站樁,姜望一邊翻著《史刀鑿海》里的《牧略》,一邊隨口對面前的連玉嬋道:“你成天待在酒樓,你爹不想你啊?”

  連玉嬋幽怨地看著他:“你說過我會先神臨的……”

  “……我可沒有趕你的意思啊。”姜望立即投降:“你忙你的吧,我就是關心一下員工。”

  “那我謝謝東家關心了!”泥爐已沸,連玉嬋提起小茶壺,捻了些象國帶來的好茶葉,給姜望把茶倒上。又扭頭看著褚幺:“少東家,你要喝點什么?茶?酒?本店有好酒,適合小孩子喝。”

  褚幺想要禮貌回應,但又不敢開口泄氣,一時憋得臉色通紅。

  他站的樁不簡單,是重玄家煉體用的擔山樁,最適合用來打基礎。但需調動所有氣力,不然就會被“山”壓垮。

  “好啦,知道你用功,不用回我。”連玉嬋點到即止,嫣然一笑,放下茶壺,徑出門去。

  站樁的褚幺紋絲不動,但余光亂瞥,一會瞥著師父,一會瞥著連玉嬋的背影。

  但姜望隨手扔了一顆煉體的丹丸過去,他也敏捷地張嘴接住了。嘎嘣幾下,便吞下肚中。這種試探,也算是師徒間的默契。

  姜望抬抬手,示意他散了樁形,放松筋骨:“你在想什么?”

  褚幺不敢騙師父,老老實實地道:“我在想這是第幾個師娘。”

  “站好!”姜望拿眼一瞪:“口無遮攔,再站一個時辰!”

  褚幺齜牙咧嘴地又站定了。

  不開口就是目無尊長,說假話就是欺師滅祖,說真話就是口無遮攔。

  師父啊師父,難道我一生都要如此三難?

  姜望任由那卷《牧略》攤在書桌上,隨口吩咐道:“站完樁自己讀書,之后為師要抽背的。”

  腳步一轉,身形已經消失。

  該來的總會來。

  白玉京樓高十二重,高出天風谷。姜望踏出高樓,身形已在白云更高處,凡人視線不能及。

  他所懸立之處,天風止、五行定,元氣歸伏。

  世間嘈雜歸于靜謐,唯有他清朗的聲音在回響:“有朋自遠方來,何必鬼鬼祟祟?”

  一張畫軸跳出來,懸垂鋪開,畫布空白一片,其間卻響起滄桑的聲音:“什么鬼鬼祟祟!我才剛到!”

  對方確實是剛到,也的確沒有遮掩痕跡,叫他提前發現,算是敲過門了。

  但姜真人要找茬,豈管那些?

  他負手于后,好一派宗師風范。目光隨意一掃,落在畫布上,頃刻便有一點火星,洞穿此畫之規則,跳躍在畫布的正中心。“何方妖孽!竟敢在本真人面前裝神弄鬼!”

  一只清光縈繞的手,探將出來,將這三昧之火種握住。繼而是一個中年模樣的、身披寬松道袍的高瘦男子,從畫布之中完整地走出,一邊握滅了火種,一邊看著姜望:“姓姜的,故意找茬是不是?”

  姜望俊眉微挑:“你若說不認得我,那確實是找茬。我不認得你,有什么奇怪?你很有名?”

  畫中走出來的男子,是中年人模樣,目如明鏡,面有輝光,語氣倒很溫和:“我是傅東敘,忝為鏡世臺首。”

  姜望今天開口問連玉嬋要不要回國,也是有原因的。倒不是覺得連玉嬋要的工錢多,而是有意控制白玉京的規模,不想觸動誰的神經。

  但這兩個字是“不想”,而不是“不敢”。

  當世真人,已是現世絕對的強者,在任何勢力都是高層。可以開宗立派,可以鎮國鎮宗。在現世絕大部分地方橫飛無忌,都無須定約!即便是在六大霸主國,只要提前報備一聲,基本也不會被攔下。

  所謂“真人無忌”!

  連玉嬋不愿回象國,一定要修成神臨,追上白玉瑕和林羨,他也不會去說什么。

  不想惹麻煩是他本心如此,不愛是非。但若真有人的神經被觸動了,他反要截住問一問——為何如此敏感!

  這時候聽得傅東敘自報家門,他便‘哦’了一聲:“就是那個污蔑我通魔的鏡世臺首領嗎?”

  傅東敘的表情有幾分慚愧:“莊高羨的神通此前大家都不知道,現在你也見過了,足可以假亂真。當時負責這件事的人,與莊高羨不在一個層次,被騙得團團亂轉,也是本著除魔衛道之心,想要把你送去玉京山詳查,這才導致那場錯誤的發生……當然我忙于公務,百密一疏,信任部下而沒能進一步審查,也有責任。”

  冠冕堂皇的話,姜真人是聽得多了,根本眼皮都懶得搭一下。用足尖點了點云空下方,意甚自矜:“這里是星月原,星月之約就在這里簽訂。按照星月之約,閣下現在應該還是副臺首吧?”

  傅東敘倒是并不生氣,走到他這樣的位置,什么沒有經歷過?一位打破修行歷史記錄的真人,是有資格陰陽怪氣幾句的。

  他只是有些疑惑——都說姜望溫文知禮,很有分寸,現在這是怎么回事?渾身是刺?打人專打臉?

  靜靜地看了姜望一陣,才道:“姜真人,我想問一句,你對景國有意見?”

  “我非常尊重景國,也尊重景國為人族做出的貢獻。我只是單純地對你有意見。”姜望直言不諱:“當初因為一道緝魔令,我從黃河魁首一夜之間淪為階下囚,險些丟了性命!我對你傅真人有不滿,很難理解嗎?”

  “能理解!”傅東敘還頗為認真地點了一下頭,態度始終很好:“看來今天不該我來,是我考慮不周,單純覺得桑仙壽太過兇戾,不適合過來商談。”

  大景中央天牢桑仙壽!

  有名的兇惡人物。

  “其實誰來都不要緊。”姜望淡聲道:“我從來不怕別人兇。”

  傅東敘表情平和,語氣里有一種年長者審視年輕人的寬容:“不要反應過激,我無威脅之意。”

  姜望哈哈一笑,換了個親切的語氣:“傅真人想跟我談什么?”

  傅東敘道:“眾所周知,星月原是中央大景帝國的飛地——”

  “等等。”姜望笑著打斷他:“這話齊國同意嗎?”

  傅東敘也笑了:“那我就直說了吧!”

  他看著姜望道:“此地意義特殊,從來都不允許有太強的勢力存在。你神臨的時候我們未來找你,因為玉衡星君與我們溝通過,再加上神臨也還不到需要限制的時候,便容你在此招兵買馬,廣納賢才,隨便你怎么折騰。

  “現在你洞真了,實力非如前日。已經足夠改變星月原形勢,在此一言定法。我不得不來,不得不對你做出提醒。我必須要強調——我和鏡世臺,對你沒有任何意見,只是照章辦事,并且會給你足夠的時間搬遷。”

  “什么勢力?”姜望一臉驚訝:“白玉京就只是一個酒樓而已!”

  他還真不打算建立什么勢力。

  國也好,宗也罷,都非他所求。

  他如今已然洞真,接下來自要爭那太虛閣員。

  若真建了什么勢力,到時候還要宣誓退出一下,等到任期結束再回,多麻煩!

  還是現在這樣更好。

  哪怕是太虛閣員,要保持絕對中立,自己的酒樓也不能不管嘛。

  這個回答顯然是讓傅東敘意外的:“你不是要在星月原扎根么?”

  “誤會了!”姜望叫屈道:“星月原是中立之地,我亦中立之人。只是在這里開酒樓,養家糊口,順便跟幾個朋友一起玩耍罷了。建什么勢力呢?耽誤我修行!整個白玉京酒樓,超凡修士就那么幾個,喝酒都湊不出兩桌,你見過哪家勢力人這么少?”

  傅東敘陷入了思考……不說不覺得,仔細一琢磨,好像真的很難認定白玉京酒樓是一個勢力。

  既不收門人,也不招下屬,連分樓都不開。

  姜望又道:“傅真人,恕我冒昧——你真的對我沒有意見嗎?若酒樓也能算宗門,那天下宗門何其多!鏡世臺管得過來?”

  傅東敘看著他,眼神誠懇:“姜真人,我的確對你沒有任何意見,恰恰相反,我非常欣賞你!鏡世臺對你敞開大門,景國對你敞開大門。若你能原諒我早先的過失,我們甚至可以做朋友。”

  “我這個人,最不能欺瞞自己。朋友是做不成了,畢竟傷害已經造成。”現在的姜望真如自我,完全不必掩飾自己的心情:“但你也應該相信,在立場不悖的情況下,沒有任何人愿意同景國為敵。我們可以相安無事——不知你愿不愿意釋放一點善意,就從不打擾我這小小的酒樓開始呢?”

  傅東敘笑了笑:“今天見到你,親自跟你聊過天,我才發現,你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姜望問。

  傅東敘道:“我以為你是那種偏執、堅定、一根筋的人。我以為你會視景國為敵,作為一個年輕的天才,在受到一些委屈之后,滿腦子想著怎么君子報仇,如何推翻中央帝國。”

  “偏執,堅定,一根筋?在某些時候……是的。我也不希望那樣的我出現。”姜望攤了攤手:“至于你說推翻中央帝國,先不說我做不做得到——推翻了你們,誰來鎮守萬妖之門呢?”

  “說得也是!”傅東敘哈哈大笑:“也罷!如果你能承諾我,不在這里發展勢力,不存在獨占星月原的妄圖……我們盡可相安無事。鏡世臺也不來管你。”

  姜望道:“你有沒有看過星月原的夜空?星垂平野,月起長空,好像觸手可及。天下之美景,當為天下人共賞。我不是那劃地封山的人。”

  傅東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入那空白畫卷。

  只留下一句——“我們的確做不成朋友,但也不必做敵人。希望不再會。”

  姜望安靜地立在空中,面上沒有什么表情。

  整個星月原,除了他之外,無人知曉鏡世臺首來又去。

  今時不同往日矣!

  其實五千多字是對讀者最友好的。

  我既加了更,又沒能還更……

  感謝書友“瀟風寒月”成為本書白銀盟!是為赤心巡天第二十四白銀盟!

  理性消費啊,大哥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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