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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真人加冕

  當年在鳳溪之畔,見得劍縱青冥,由此看見超凡世界的孩童。

  當年在還真觀外,奄奄一息,于碎肉濃血中,摸出一粒開脈丹,由此走向超凡之路的少年……

  現在已經抵達前無古人的洞真極境,是開天辟地以來,最強的洞真修士。

  但這一點,只是他自己知道。

  只有真正看過他的劍的人,能夠明白。

  世人未見得能知曉,天下強者未見得認可。

  只有如當年向鳳岐那般,打遍天下無敵手,打得舉世真人都服氣,才真正立住這“名”。

  名即勢,名即力。

  要經得起所有人的注視,也要經得起所有人的檢驗,從寂寂無名走到天下皆知,從壑谷走到絕巔,這就是一尊真人加冕的過程。

  真人加冕,即為真君!

  當然不是所有的真人都是如此,只有天下洞真修士里最強的那一位,才有資格走上這樣的道路——舉世無敵的路。

  這是一場恢弘的躍升儀式,在全天下的注視中,一步步走上超凡之路的頂點。

  就如大牧女帝為神冕大祭司加冕,確立君敕神命,從此奠定草原王權至上的威嚴。

  向鳳岐當初就是轉戰天下后,才攜此大勢,以洞真無敵的絕世姿態,向站在絕巔的姜夢熊,發起挑戰。

  誓要憑一己之力,復起一個已經破滅的時代,再興飛劍橫世的輝煌。

  最后他失敗了。

  但他的傳說,永久存在。

  今日姜望要摘這“洞真無敵”的名號,已不必如向鳳岐當年一樣,輾轉諸域。天下都知他名!

  一個殺力第一的陸霜河,四尊距離絕巔只有半步的武道宗師,已經證明了他毋庸置疑的強大。

  而今放眼天下,五方域中,這真人境界里,只有兩個毋庸置疑的第一,還值得他出手。

  北域第一,黃弗。

  中域第一,樓約。

  其余南域、西域、東域,乃至于幽冥、虞淵、天獄、諸天萬界,都沒有壓服一切、令所有強者心服口服的洞真存在。

  對于今天的姜望來說,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一尊真人具備挑戰性。與任何一尊真人交手,都缺乏意義。

  唯獨這兩個已經擊敗過無數強敵,多年來稱名某一域第一的強者,能夠為他“確名”。

  就像是冠冕上的最后一粒旒珠。

  以之增色,昭告諸世。

  如黃弗的北域第一,是勝過立下真人八千里邊荒碑的中山燕文、真人體魄第一的呼延敬玄而立名。

  如樓約的中域第一,多年來也不知掀翻多少挑戰,屹立在中州不倒。

  他們本身已是榮名。

  天涯臺外田安平與樓約一戰后,他的力量就為天下所公認,大澤田氏即刻聲勢大漲!

  姜望之所以選擇樓約而非黃弗,自然還是因為李龍川。

  這是他之所以在天子面前沉默,之所以在此刻西行。

  他知道大概率一切都與樓約無關。

  但就如重玄勝所說,氣不順,撒撒氣罷!

  贏誰不是贏呢?

  與親朋好友都寫了一遍信,當然還是報喜不報憂的那一套,總歸是自己怎么瀟灑怎么厲害怎么威風,只字不提怎么艱苦怎么危險怎么傷心。李龍川的事情是處理了的,天道狀態是解決了的,衍道是近在眼前的,姜望是灑脫且幸運的。

  青雨安否,安安快樂否,光殊開心否,凈禮自在否……

  大家都好罷!

  出了臨淄,一路西去,踏行空中。

  忽然高穹亮起一個璀璨光點,俄而暴耀于前。驚世的鋒芒!剖光斬元,仿佛洞穿天穹而獨在。

  姜望施施然抬起一指,點在身前,便按住這光點——

  一支無柄的飛劍,在他指尖瘋狂旋轉。

  由此卷動的劍氣與狂風,瞬間結成巨大的橫空的龍卷。

  姜望的手指再往前按,此劍驟止。劍氣風暴亦彌散。

  這時候茫茫云海才分野,在那流動的波瀾里,走出來一個布鞋布衣的死魚眼男子。

  乍看是個胡子拉碴的頹廢中年,細看面容卻很有幾分年輕。

  劍名“龍光射斗”,人名“向前”也。

  “我這一劍,如何?”向前抬手一招,鋒銳無雙的龍光射斗便倒飛回去,化作一寸長的小劍,繞著他的五指穿飛,好似龍游五指峰。

  姜望撣了撣衣袖:“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神臨我不知道,但天下神臨殺力之甚,應當無有如你者。”

  向前用那雙無神的眼睛,瞥了一眼姜望的手指,撇撇嘴:“都沒擦破油皮。”

  姜望笑了:“想要擦破我的油皮,你當你是樓約?”

  向前的眼睛一霎亮了幾分,但又迅速斂去。

  有那么一個瞬間,他真覺得自己回到了當年,在還那么稚拙的時候,抬眼望到撐天的劍峰,從此敬之如神。直至神話破碎,劍峰傾頹,那一刻的崩塌,貫穿了他的余生。

  “你已有無敵之勢。”向前情緒復雜地說。

  如向前這樣的摯友,亦不知姜望現在的真正力量,這正是加冕于中州的意義。

  姜望道:“你說錯了。我是有無敵之力,現在不過是于高峰瞰丘陵,漫數起伏。最強的那一位已經被我戰勝了,故而現在看誰都爾爾。”

  向前談的是自信,是氣勢。姜望說的是視角,是現實。

  但現實聽起來,比最狂妄的認知還要狂妄。

  向前抬了抬眼皮:“你不要說,你戰勝的最強的那一位,是前一刻的你自己。”

  發生在心牢里的“真我”與“天人”之戰,除了姜望自己,沒有任何人見證。

  人們最多知道他已經掙脫天道深海,無人知曉他竟然將天人困鎖起來,與之做籠中斗,最后還戰而勝之——且不說化無窮為有窮的那一步,是姜望付出多少努力才做到。即便化無窮為有窮,天人狀態也通常都是一個人的最強狀態。自我何能獨勝之?

  這是打破認知,超越想象的路。從前沒有出現過,往后也很難再重演。

  姜望道:“我知道這聽起來不太容易接受,但這恰恰是事實。”

  向前認真地看了姜望一陣,確定姜望并沒有開玩笑,于是也漸而嚴肅。

  他收去龍光射斗,雙手皆并劍指,交錯于身前,對姜望行了一個端正的劍道古禮,沉聲道:“姜真人,吾今日聞訊趕來,欲隨行于你。要見證兩代洞真無敵的交替。”

  此刻的他顯得十分正式、莊嚴。

  他代表失落的飛劍時代,代表稱名絕巔的唯我劍道。

  當初向鳳岐劍試天下,打遍所有洞真境強者,他這個唯我劍道的唯一真傳,便是舉世無二的全程見證者。

  他的這份正式,這份莊嚴,是為“洞真無敵”這個名號,也是為他逝去的師父,那位劍道傳奇。

  他親見輝煌的鑄就,親見輝煌的隕落,如今要親見“洞真無敵”之名的交替。

  或許今日才是最后的告別。

  姜望亦肅容,此刻他不把向前當做他的至交好友,而是尊重他作為飛劍之術的傳人,向鳳岐時代的見證者。

  他回禮道:“若說是這般見證,天底下的確沒人比你更適合。向兄,便隨我來,請證此鋒。”

  兩人便同往。

  這時又有彗尾一道,橫行于空。

  “且住!稍等!”

  彗尾流光一收,白玉瑕躍將出來。一身繡紋精致的錦衣,玉帶攔腰,膚勝霜雪,好個翩翩男子!

  他一來就道:“好你個向前,我一猜就知你在這里。出門也不說一聲!”

  向前只是翻了翻眼皮,懶得說他懶得說一聲。

  白玉瑕又看向姜望:“東家這是要劍斬樓約,證名洞真無敵,繼而證道真君了?”

  姜望搖了搖頭:“只說對了一部分。我尋樓約只是切磋,分個高下而已,沒有理由殺他。”

  白掌柜知李龍川之不幸,但也只是遙知消息,并不具體。生怕東家不冷靜,故而匆匆趕來,聽到這里才算放心。又看了看向前:“那他來干什么?”

  姜望知道向前懶得多說,便幫忙解釋:“他來做個見證,見證我證名洞真無敵。”

  白玉瑕想了想:“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姜望瞥他一眼:“不知道就不要講了。”

  但白玉瑕還是倔強地傳音過來:“向前雖然是我的好友,但是做掌柜的不得不為東家謀。東家,這么重要的一戰把他帶著,是不是不太吉利。畢竟向鳳岐……有時候運勢這種東西,咱們還是可以適當地相信一點。”

  姜望不愿廢話:“你要不要一起來?不來你就回去看店。”

  “店里倒是有連玉嬋呢!”白玉瑕顯然心動,但又遲疑:“我怕我妨你……”

  姜望笑了:“打一個樓約,你能妨我什么?今天我還不準你走了,就讓你看看什么是絕對的實力!”

  說罷彈起劍光一縷,將白玉瑕縛住:“向兄,煩你拽著他走!”

  “唉、唉、唉!”白玉瑕連道:“這怎么好!”

  姜望已走了。

  向前懶得拽他。

  白玉瑕也就自己跟在身后。

  三人談笑之間,很快就飛離了東域。

  在東華閣里,姜望其實看到一份奏呈。確切地說,是兩份奏章,并在一處。

  因為是已經發生并施行了具體決定的朝議,倒算不得機密,就那么攤開在那里——東華閣里的那座石屏風前,有一張大桌子,四周一圈是紫檀的木板為緣,大桌內圍微縮刻畫齊國萬里山河。

  空白木板上面橫七豎八地堆了許多奏章、卷宗之類的文書——可見天子的書房也不太整齊。

  姜望等天子的時候,順便瞅了兩眼,實在是不錯的讀物。

  這兩份奏章,分別來自朝議大夫宋遙和朝議大夫陳符。

  宋遙奏曰,天象混亂,民眾不安,恐生妖氛,食民膏脂,濟民何辭?遂守太廟,以正天時。

  陳符也上奏,說天地斬衰,是超脫之悼,天生其禮,所謂“正天時”,反是“亂天序”,不循天常,恐有余殃。

  兩人各說各的道理。

  兩份奏章錄在一起,天子在最后以朱筆批注——

  “民為重,禮次之,天道再次之。”

  一錘定音。

  才有姜望這一路行來,日夜如常,風雨有序。

  但一出了齊國,天象又歸于混亂。

  齊國內外,幾是兩個世界。

  姜望又想起來,當年他第一次來齊國,看到普通的齊國百姓,竟然有“郊游”這種活動,感到非常不可思議。普通人何以能在郊外如此放松?他若一輩子待在莊國,恐怕永遠不知道,這世上有地方是不存在兇獸的。

  當他站在現世的極限高處,再看這個世界,又會有什么不同呢?

  是否會顛覆過往的全部認知?

  他很期待那一刻。

  曾經在星月原外,他對意圖拉他入伙的趙子說,在他真正看清這個世界之前,他不想貿然做些什么。他說他不想用他的愚蠢來傷害這個世界——因為他已經為自己的愚蠢和無知,付出過很多代價了!

  那么,當他擁有現世極限的力量,站在超凡絕巔來俯瞰一切,回首一路走來經歷的所有,他又會如何看待這個世界?

  眼前的天空,炎夏有雪。

  姜望踏雪而過。

  向前和白玉瑕一左一右,緊隨其后。

  二證天人,二次從天人狀態掙脫的姜望姜真人,出得東海,西行入齊,在祭奠李龍川之后,又往西——仗劍向景國而來。

  這消息頃刻傳遍天下。

  今日何似舊日。

  這很難不讓人想起靖天六真的舊事。

  也很難叫景國人不緊張。

  “他想干什么?”天京城中,有一場為姜望此行而開的堂會。

  人不多,大部分是適逢其會,便一起議一議。

  在座者有瑞王姬青女、璐王姬白年、長陽公主姬簡容,以及剛剛封王的中域武道第一人、武道真君姬景祿。

  主持會議的,卻是北天師巫道佑。

  這位四大天師之中最年長者,白發白須,仙風道骨。端坐在那里,神情不愉:“真當天京城是他想來就來,想撒野就撒野的地方?”

  姬青女搭了搭扶手:“王坤已死,東海之事已結,是非對錯本王不想再論。王坤的家人是底線,不可觸及半分。孤已傳令承天府戒備,他若敢去鬧事,說不得也只能宰了這個第一天驕,以祭大景刑刀。”

  這位大景瑞王有些女相,生得陰柔,說話卻很有氣勢。坐在那里,掌握八方。

  “瑞王多慮了。”姬景祿搖搖頭:“姜望不會做這種事情。”

  景國人對姜望的感受是復雜的,但無論多么憎厭他,都得承認——無論在何等暴怒的情況下,姜望都不會殺王坤全家。

  “小王相信您的判斷,但相信歸相信。”姬青女道:“無論中間有何曲折,王坤都是死于國事。孤不可不為王氏多慮。”

  巫道佑點頭:“此是正理。”

  璐王姬白年是極俊朗的長相,尤其笑容非常燦爛,整個人極具親和力。他笑道:“那么依王叔看,姜望此行何為?”

  作為晉王姬玄貞的嫡孫,姬景祿在景國皇室內部,算是輩分很高。

  在場這些個有望爭龍的皇子皇女,都是他的子侄輩。

  但在姬白年這些人面前,他也不拿大,很認真地說道:“無非循無涯石壁前例,問劍樓約罷了。就算有些怒氣宣泄于劍,也不會真把樓約怎么著。因為靖天六友之事,很多人都覺得他行事偏激,容易發瘋。但就我看來,他其實一直是個守分寸的人。”

  長陽公主姬簡容若有所思:“架還沒開始打,劍都未出鞘,王叔竟已篤定樓約會輸么?”

  “我在洞真層次不如樓約,亦不如姜望。大概是沒什么好說的。”姬景祿道:“就算是我的一個無由的感受吧。”

  巫道佑靜坐在那里,悠然道:“玳山王說姜望守分寸,也是無由感受么?”

  所謂“玳山王”,正是姬景祿的封號。封于玳山,遂有其奉。

  因為晉王在前,只封二字王爵,算是削了幾分尊貴。

  姬景祿抬起眼來,環視諸位:“與其咱們在這里無端揣測,何如直接問他?所謂開門見山,誠言君子也!”

  說罷了,他直接轟出一拳。

  此拳化為翡翠青龍,須尾俱全,活靈活現。即刻飛出府外,游向高天,徑問遠來之真人——“君今何來?”

  俄而,一道劍虹掛日,有朗聲游于庭間——

  “圣賢云,二十及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

  “姜望不知天命,尤其有惑,邇來萬里,人生長憾。但二十歲時是自己戴的冠,馬上三十,也自己加冕。君若有暇,何妨共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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