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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贈禮七恨

  就在左丘吾踏出意海冰棺的那一刻——

  冰棺之上,菩提樹動。

  黃弗抬起頭來,手上的降魔杵,似佛塔倒豎,扎在了黃舍利身邊,予她以悟道的保護。老農般的粗糲五指只是那么一抓,便將身上的破裘衣,扯作了舊袈裟。

  當年風雷廟里破戒的小和尚,已經修成正果,可是那個為他縫袈裟的左道妖女,卻已經不在了。

  他搖身而起,這袈裟便系成了戰袍,黑褐的皺臉上,似涂了金中帶血的漆,化成一尊兇威滔天的……“佛”!

  佛陀的慈悲,堆在生皺的眼角,似滅世的狂笑。

  他當然不是真正的超脫覺悟者,距離不朽還遠得很,但在北域兩大霸國的托舉下,也算是真正地凝聚了佛身——

  有一道身影更比他快。

  在他把袈裟展成戰袍的時候,青衫掛劍的姜鎮河,已在高天上。

  天無痕,海無波,沒有什么喧囂的光華,卻有告死之鳥的陰影,在他身周繞飛——

  壽逝魂消,道則凍結,于是這風平浪靜的意海中,便恰恰地浮現了一縷“不協”。

  禮恒之的身影,就從那沖突于此境的“不協調”中走出。

  就是為了這場審問不受外力干擾,太虛閣眾人才大費周折,將左丘吾分鎮。且由姜望親鎮左丘吾真身。

  可禮恒之竟然在不知不覺間,找到了這里!

  儒宗二老雖然并稱,看起來這“禮老”強過“孝老”不止一籌。

  但他不請自來,所要面對的,不止是瞬間將他逼出形跡的姜望,不止是顯化佛身的黃弗,還有那冰棺之上,如山巒倒伏,卻又驟止雷霆鼾聲,拔身而起的卞城閻君!

  更有一輪明月,悄然懸照在海。

  還有一縷無處不在的劍光,逐他而來,先他而至,懸指他的眉心。

  禮恒之到底是顯學宗老,面對這些,仍然不見波瀾。只先一步開口:“我不是你們的敵人,書山也不在太虛閣的對立面。”

  “太虛閣沒有與任何人為敵的計劃。”姜望不動聲色地站在他面前:“……但受到威脅的時候,也不介意被誰視作敵人。”

  禮恒之本來是想看看左丘吾的情況,然后再決定要不要把這位院長救出來,但沒想到他好不容易找來,左丘吾卻已經先一步離開。

  留在這里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斟酌著措辭:“我特地找過來,只是想問一句——鎮河真君放左丘吾的真身出去,是否代表太虛閣的立場?”

  姜望只道:“我也沒有阻止司馬衡。”

  “劇匱沒有在法理上看到錯誤,黃舍利沒有在時間上看到謊言。左丘吾和司馬衡各有其道,他們之間究竟孰是孰非,太虛閣無法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來評判。理想的錯謬與正確,何能輕易言之!”

  “左院長向我承諾了鐘玄的安全,也向我承諾了交代——”

  他平靜地道:“我姑且相信,謹慎觀望,等待真相。僅此而已。”

  “既如此,那就再看看。”禮恒之說著便要轉身離去。

  “留步——”姜望很客氣:“既然來了,先生不妨就在這里看。”

  禮恒之抬眼看他:“這只是我的禮身。”

  姜望面無表情:“都一樣。”

  那些“都一樣”的歷史,都已經翻篇了!

  此間棋格囚籠,書簡也貼著墻。勤苦書院寫成了史書,古往今來的力量,都匯聚一時。

  左丘吾把圣魔按在了墻上,極其粗暴地往書簡上撞。書簡、鐵壁,兩層夾墻,哐當哐當的響!

  已經在不同的歷史篇章里被削弱了很多次,又被斗昭殺得僅剩頭顱的圣魔,哪怕再次吞食其潛于書院歷史的魔意,也根本不是左丘吾的對手。

  吞食魔意,只是魔功不愿意消亡的本能。

  左丘吾一個照面就將其打得瀕臨崩潰,正是利用這種本能,滌盡勤苦書院歷史中的魔性殘毒。

  他以五指覆其面目,似乎根本不愿看到那張臉。

  就這樣一次次地按砸,冷酷而兇暴。

  哐當!哐當!哐當!

  圣魔顯化的肢體,無力地垂在墻上,圣魔的魔顱被撞塌了!

  被撞碎的魔氣染在青簡上,留下了詭異的花紋。

  左丘吾卻在這樣激烈的時候,抬起另外一只手,往上方一抓——

  在棋盤上間隔頗遠,探進那個丟失了黑子的棋格里,探進其所束之的“高閣”。眾只見虛空隱隱,圖影模糊,這只手似乎抓住那卷封印了黑棋的書簡。

  他扯住了一團嘶叫著的什么,從那高閣拽落下來!

  左丘吾此刻的狀態幾近癲狂,完全不見平時的宗師風度。

  可心里卻是靜海一般。只在漣漪微起的時候,有微不可察的心聲:“等你的學生成道……你再回來吧!”

  哪怕儒圣蘇醒,抑或子先生走出那一步,也都不能保證司馬衡的性命,不能保證他直筆不悔的道。

  儒祖難道就很愿意聊一聊當初毋漢公的死?

  子先生這么多年神神秘秘,難道愿意面對天下剖白他的一生?

  這還只是儒家內部!遑論放眼于外。

  司馬衡名傳天下,天下敬他者眾,恨他者也眾!

  左丘吾右手按砸的圣魔,已經不能夠引起人們的注意。

  所有人都看著他左手拽下來的那團扭曲虛影——憑借整部《勤苦書院》所加持的力量,從歷史窗口的投影中,從迷惘篇章里,從司馬衡的身上拽下來!

  在司馬衡被逐回迷惘篇章而不能自主行棋的時刻,代他落子,拔下他的毒瘡。

  那是一團不斷嘶叫著的文字,那是一個在墜落《勤苦書院》的過程里,不斷清晰的人影。

  當這個人影穿越了黑白法界,落進棋盤中,五官已經明確。

  此人的面目,令姜望都是一驚!

  顧不得再盯住禮恒之的禮身,冰棺頃刻碎滅,禮身亦被逐出。湖心亭里的眾生僧人,一霎化歸為姜望本尊,手按劍柄,傾身瞰棋盤。

  亭外風云動!

  隱隱有一座無上仙宮,縹緲在虛無之中。嘩嘩嘩嘩的翻書聲,隱約歷史在向仙朝倒伏——

  勤苦書院的歷史有無窮的演化,理論上也可以走向仙人時代。畢竟許懷璋當年也是儒家禮師,這條道路是貫通的。

  被左丘吾拽進棋閣里的人,五官俊美,氣質不凡,分明是七恨魔主的樣貌!

  或者應該說是“吳齋雪”。

  此人并非后來的成魔姿態,倒像是過去歷史中的吳齋雪。

  這時候的吳齋雪,還身穿白衣,是翩翩書生。

  但越是強者,過去越是不可改變。要想在“過去”殺掉某一個強者,所要付出的代價,往往超過現在。

  超脫之路,更是一證永證。吳齋雪已經以七恨之名超脫,在過去、現在、未來,都是不朽的存在。怎么還會出現這樣一具被死死壓制的顯身?

  這一刻的吳齋雪,更像是吳齋雪的歷史投影。是在某個時刻,以吳齋雪的歷史姿態所留下的剪影,屬于照貓畫虎,而不是真正的惡虎。并不是真正從某個時空抓來的吳齋雪。

  左丘吾當然知道他把吳齋雪拽下來,是一件多么令人驚懼的事情。他也已經感覺到,一道道恐怖的攻勢已經臨身待發。一旦他的解釋不夠合理,剛才選擇了中立的太虛閣,立刻就會與他對決生死。

  他說道:“當年的《禮崩樂壞圣魔功》,本是以吳齋雪為目標!”

  “苦于天人永淪之厄的吳齋雪,卷進帝魔君的布局里,本該成為圣魔君歸位。”

  “那是一段漫長的故事,總之吳齋雪一步步走到了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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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避無可避的他,卻回馬一槍,彰顯極欲,不棄禮樂,主動選擇了《苦海永淪欲魔功》!其以欲魔君之尊降臨魔界,算是撬到了一點主動權……此后又以《七恨魔功》替之。”

  “那時候的吳齋雪,是游歷天涯的史家名儒,其出身的南山書院,在他年輕的時候就被夷平。他跟我們勤苦書院的一位大儒交好,那時常來書院討論學問——”

  “選擇《苦海永淪欲魔功》的時候,吳齋雪也把這部攤在他身上的《禮崩樂壞圣魔功》,隱秘地留在了書院里,等待這部魔功獲得傳承。”

  “這就是勤苦書院留存此功的原因。”

  “在樓約成就恨魔君、田安平成就仙魔君后,想必諸位也不難看出來,這部《禮崩樂壞圣魔功》的伏筆,就是七恨為自己超脫這一天所做的安排。”

  左丘吾五指成籠,將閉著眼睛的吳齋雪囚于其間。

  另一只手仍然按著圣魔的頭顱在撞,如舂米搗蒜。

  在接連不斷的哐當聲響里,他繼續說道:“司馬衡早就察覺到不對。但因為被魔意所侵的幾位書院高層的阻撓,他當時沒能揪出《禮崩樂壞圣魔功》。不過他也在歷史長河里截取了吳齋雪的投影,存留在時間墳場,等待有一天將其反制。”

  “那時候誰也沒有想到,七恨會跳出魔祖所定的命運,成就超脫。也沒人能想到,司馬衡會失陷在歷史里……”

  “七恨成就超脫后,祂的一切隱患都被抹掉,一切分離都要回歸。但因為歷史墳場和迷惘篇章的特殊性,這份投影沒有立即回去,也無法體現超脫的力量。”

  “可因為超脫者的強大與不可測,這份名為吳齋雪的投影,還是侵染了司馬衡。”

  “這是司馬衡迷惘的原因,這是劇真君你覺得他有時候不是他的原因。”

  左丘吾認真地道:“他有時候的確不是他,他有可能作為史家宗師吳齋雪歸來。”

  這的確駭人聽聞。

  意海之中,白日夢橋上,眾人不免各驚。

  但在湖心亭里,也都沒有表現。一個比一個鎮定。

  “所以,這才是左院長一定要封印司馬衡,將他束之高閣的原因嗎?”秦至臻沉聲問。

  當左丘吾將整部《勤苦書院》的力量都調動,棋盤的部分限制已經被打破,內外交流不必再通過棋子。

  眾人瞰棋格,如立井邊觀井中。

  左丘吾在井中搖了搖頭,否決了秦至臻善意的猜想。

  他說道:“我把司馬衡推回迷惘篇章的時候,還不知道他被吳齋雪侵染了,這是最近的對弈里,他用他的棋告訴我的。”

  “左先生現在要如何作為?”劇匱淡聲問。

  左丘吾定聲道:“我封禁司馬衡,跟吳齋雪無關,是因為他走錯了路,還執迷不悟。我用《勤苦書院》全部的力量,剝下吳齋雪,也跟司馬衡無關,是要吳齋雪償他的債!”

  他說得非常硬氣,但要讓吳齋雪償債,談何容易!其已是永證的超脫者。

  但左丘吾卻心有成竹。

  他拽著手上這個名為吳齋雪的投影,一把砸進了已經看不出樣子的圣魔殘顱里,砸出無數禮義仁孝代表秩序的文字,厲喝道:“圣魔君!今有歸!”

  圣魔君歸位,的確大益于魔族。

  但圣魔君在今天這個時間點,在這間棋格囚籠里歸位,卻是注定了結局。

  可以登頂魔界的圣魔君,在這里根本無法強勢。

  更沒有什么存在,可以把這尊圣魔君迎回魔界。

  哪怕是七恨!

  斗昭一時恍然:“原來如此!煉化具有不朽之性的《禮崩樂壞圣魔功》很難,但殺死圣魔君卻很容易。你是為了用圣魔君來消耗圣魔功,推遲圣魔君歸位的時間——一旦殺死圣魔君,魔功又要解而重化,至少在神霄戰爭之前,無法再聚攏,也就不影響大局,可以往后慢慢處理!”

  但他又皺眉:“不對……”

  靜瞰棋盤的姜望已經開口:“如何能輕視七恨呢?既然吳齋雪已經侵染司馬衡先生,說明您和司馬衡的這局棋已經被注視,超脫者的目光落下來,你所有的謀劃都會被影響——不,都已經被影響了。怎么還敢按部就班?”

  對于七恨的恐怖,這世上恐怕沒有幾個人,能比姜望認知得更深刻。因為他已經視此不朽存在為人生大敵,和重玄勝研究了很久。

  他現在都能背出吳齋雪的生辰八字,把吳齋雪所能找出來的歷史議論都倒背如流!

  “姜真君說得沒錯。”左丘吾道:“當吳齋雪睜眼,成就圣魔君。七恨必然會有反應。”

  “在祂的注視下,我所有的落子都是不確定的。”

  “但有一點,在吳齋雪成就圣魔君的時候,就已經不可改變。”

  天下第一書院的院長,有幾分恩仇得解的快意:“魔君歸位,存在于魔祖歸來的命運!祂以七恨之名,跳出了魔祖安排的命運。可是又以吳齋雪之名,跳進魔祖安排的命運里。”

  “在所有針對七恨的結果里。這是最傷害祂的那一種。因為這關系到了祂的超脫根本,也必將動搖祂在魔族的所有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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