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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歲窮月盡、挨年近晚

  可惜那些魔君沒有一個好相與,更兼警覺非常,完全不給機會。自神魔君慘遭重創,天魔都死了一尊后,再沒有魔君于前線露頭……他總不可能殺進萬界荒墓里。

  他甚至想到了老朋友鬼龍魔君敖馗,特地隱秘傳信,叫這廝出來把酒言歡,一敘舊情……

  而且現在也的確是個好時機——

  左丘吾眸光一抬,自行將白色的法無二門鎖鏈牽來。劇匱一松手,鎖鏈陡然加速,嘩啦啦繞至其身,竟如纏甲。

  七恨已經在超脫共約上簽字,不能輕易出手,毀約必傷其身。更是在去年被荊帝和青穹神尊聯手所傷,短時間內不可能回到巔峰。

  事實上姜望都想在這段時間做點什么。

  吳齋雪和圣魔殘軀的糾纏已深,那塌陷的魔顱,重新被魔氣填補。

  “齋雪幼即卓異,讀經自通,非書不枕,能夢中得字,人言‘天授’。”

  “十三歲泛舟學海,流連忘返,曰‘吾為此醉’!乃大飲,倒臥其中……”

  “……南山書院亡。吳披發恨血,乃提劍……”

  他在誦讀吳齋雪的“傳”!

  他所吐出的這些聲音,這些文字,仿佛雕刻人物的刀,一字一痕,令他身前的吳齋雪如此生動。

  吳齋雪的投影,正在向真正的吳齋雪靠攏。

  七恨的超脫道路,將要和魔祖既定的命運,發生最直接的對抗。

  左丘吾的準備不止如此。

  那環繞囚室的竹簡墻中,于此刻躍出一個個文字,銜尾相接,便如幼龍,騰飛在空中。龍吟于室,但見此句曰——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

  此句出自《典論·論文》,講的是文氣。

  現行的儒家三十六般文氣,便由此發源。

  此句一出,龍吟一起,那愈發生動的吳齋雪,如受雷笞,天靈處有白氣飛出,一貫如虹。

  左丘吾自己也隨之變化,頭頂瘋狂地涌出白氣,滾滾如大潮落。

  這條文龍是一座古陣式的顯化,乃左丘吾自一上古殘篇得來,得時只有殘紋,補完后遠逾當年……其用處在于汲取文氣,早就布置在書院的歷史里。

  左丘吾是自己奉送文氣,吳齋雪是在尚未睜眼的這一刻,被強行納取。

  這是……屬于史家名儒吳齋雪的文氣,拔將出來,是動搖其作為史家修士干涉歷史的能力。這些文氣白虹在囚室之頂變化,聚成了一個“乾”字。

  乾為上也,欲逃不得。

  屬于史家宗師左丘吾的文氣,則似大潮撲下,滾滾于囚室之底,又凝為厚土,聚成了一個“坤”字。

  坤為下也,托舉萬事。

  乾天坤地,其勢乃成。

  左丘吾淡漠地背誦著吳齋雪的紀傳,手背卻冒起青筋,掐著圣魔的脖子,將其高舉——

  天地之間的文氣交匯,交纏如煉,在這即將歸位的圣魔君下方,結成了一座鑄爐。

  文火沸焰其間,時光流動于外。

  “這是……”秦至臻眼皮微動。

  孝之恒也有些動容,出聲解釋道:“此即十萬載文氣所鑄,當初儒祖留下來的煉魔圣法……天地時光爐!只是左院長的鑄法,有些不同。”

  便見得左丘吾身后,一根根青簡飛出來,投于爐中。

  他竟以勤苦書院的歷史篇章為柴薪!

  剛開始就進入了破釜沉舟的狀態,真有焚盡一切以煉魔的決心。

  在這天地時光爐的炙烤下,那即將歸位的圣魔君體內,又有一卷暗金色的竹簡隱現,砰砰!砰砰!如魔胎將出!

  姜望自是一眼就認出來《禮崩樂壞圣魔功》,抬手一招,便有天光暗涌,已布好天道封魔禁,隨時可以激發。

  同為魔功,它跟《滅情絕欲血魔功》的獸皮卷賣相,可是大不相同。若非誕生在圣魔君體內,說它是什么圣法神功,都有人信。

  “待吳齋雪睜眼復歸,跟七恨本尊便貫通。”左丘吾誦傳不停,聲音同時又在爐中響起:“屆時七恨的超脫之路徑,和魔祖回歸的命運,就必定有一個不成立。”

  “我要用超脫與超脫間的沖突,斥出這一份不朽之性。”

  “然后再煉殺這部魔功!”

  其聲混于爐火,隱有轟隆:“我自己有很大的把握可以做到,但若有姜真君的幫助,當能萬無一失——鎮河真君,能為天下助我乎?”

  自魔祖身死,八大魔功傳世,萬古未絕。姜望是歷史上第一個煉殺魔功的人!要說干這個活兒的經驗,只有他有。

  姜望面色不改,只道:“不朽之性若能斥出,這部魔功交給我就是。”

  這是人族強者的責任,能做的他當然不會避讓。

  左丘吾這么多年的準備,不可謂不充分。

  既有當場殺死圣魔君的選擇,可以來拖延圣魔君歸位的時間,讓圣魔君在神霄之戰里必然缺席。

  也有機會叫超脫斥超脫于圣魔君,動搖七恨的超脫路。

  同時還做好了徹底煉殺《禮崩樂壞圣魔功》的計劃。

  在當前的局勢下,已證的七恨,是比未歸的魔祖更大的威脅。

  因為七恨才是魔界當前最強的力量,一旦擊潰七恨,在神霄戰爭里抹掉其他魔君,就有了很大的可能性。阻止魔祖歸來的最好辦法從來就只有一個——將魔君的數量,控制在安全線下。甚至是出來一個就殺一個。

  魔祖畢竟已經被消滅在過去,魔祖歸來的傳說,可以永遠只是傳說。

  所有人都在等待結果。天地時光爐上空,吳齋雪的五官完全明確,就連眉毛都清晰,已經靈秀盡顯,儒質天成。他終于……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令人感到純凈的眼睛!

  其間幾乎沒有雜質,映照的是一顆通透明亮的心。你很容易對這雙眼睛的主人交心,很難對這樣的人生出戒備。

  涼亭之頂,李一都微揚劍眉。

  情況不對。

  吳齋雪的確睜了眼,可他并沒有與七恨本尊貫通,也就是說,七恨提前察覺到危險,隔絕了聯系,甚至已經放棄了這個吳齋雪投影!

  能讓一尊超脫者有所避退,左丘吾足堪自傲。

  可是這尊超脫者的提前割舍,也讓左丘吾的布局無法推進。

  左丘吾卻面不改色,繼續誦念:“……水有不盡謂之淵,山有不絕名之野。歲窮不逐,吳齋雪也!”

  他還在讀吳齋雪的傳記,還在確認吳齋雪的存在。

  他當然早就設想過,七恨切割這個吳齋雪投影的可能。以他和七恨之間的力量差距,也不可能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

  而他的應對,是讓這個被放棄掉的吳齋雪投影,真正豐滿、鮮活,真正成為吳齋雪,投入到圣魔君的宿命里去,去回應歷史,完成當年帝魔君的布局。最終目的,還是讓魔祖定下來的命運,來沖突七恨的超脫路——

  堂堂七恨,敢不敢賭這個陷在魔祖命運里的、被祂割舍的吳齋雪,會在魔祖的安排下,牽扯到祂的本尊?

  七恨的割舍,反倒叫他可以無所顧忌地利用這具投影。

  現在的沖突避免了,將來的沖突如何擺脫?

  吳齋雪睜著剔透的眼睛,感受著無所不在的魔氣,注視著掐住他脖頸將他高舉的左丘吾,微微而笑:“我很好奇,這份傳記,是何人為我作?”

  “總不能是左先生你吧?”他笑道:“咱們可沒有這般相熟……像是夜夜都聽我墻角!”

  一個在歷史上沒有著作流傳的史家修士,一個超脫之前避于歷史的人物,究竟是誰為他作的傳?而又能這般翔實,如親見親聞!

  左丘吾口中誦傳不停,而腹鼓有書,發出回應:“還記得隗圣風嗎?”

  吳齋雪略有惘思:“我猜也是……”

  左丘吾繼續誦念:“世有歲寒三友,曰‘松、竹、梅’。世有歲窮三友,曰:‘吳齋雪,隗圣風,河關散人。’其以河關散人最年長,稱為長兄。以齋雪最年幼,常受庇護。”

  “所謂‘歲窮’,歲歲窮也!但還有個解釋——‘歲窮月盡、挨年近晚’!”吳齋雪主動解釋:“我們又稱‘除夕三友’。實際上只不過是三個‘終年無成,年終無親’的人。”

  他感受著天地時光爐的炙烤,看著那跳動的焰光,悵聲道:“這真像每年除夕我們都會坐在一起的篝火。”

  終年無成,年終無親……所以三人彼此為親,互相鼓勵,一起走過了很多艱難歲月。如今卻只剩吳齋雪一人了,還只是個歷史人物的投影,真正的“吳七”,已是七恨魔主。雖然還記得吳齋雪的一切,但跟曾經的吳齋雪,再也沒有關系了。

  “他將你庇護在勤苦書院,卻導致了勤苦書院幾千年的魔患,以至天下第一書院,迎來滅頂之災!”左丘吾腹語回應,有幾分恢弘,憤恨都做了雷響:“他為你而魔,因你而死。你真敢記得他嗎?”

  吳齋雪張了張嘴:“這部個人傳記……”

  “是他死前絕魂為筆,蘸血為墨,鋪壽成紙,為你而作!”左丘吾死死地看著他:“正是為了確定你的存在,避免你逃離,讓你回到你該回到的位置……將你拽下超脫!”

  “這么……恨嗎?”吳齋雪咕噥了一聲,眼瞳只是一轉,頃刻便如墨染。

  其人氣質就截然不同。

  感受著那驟然沉墜在心間的壓力,所有人都明白一個事實——

  吳齋雪已經變成了七恨!

  這應該是令人驚喜的結果。可是圣魔君還停在將成未成的那一步,這個吳齋雪也沒有真正和七恨本尊貫通!超脫之路與超脫命運的碰撞,自然也就無法到來——

  明明已在門外。

  此門永遠不開。

  左丘吾嘔心瀝血的種種準備,在超脫者之前,似是可笑的!

  “是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七恨含笑問。

  祂仍以被左丘吾掐住脖子高舉的姿態,抬眼看向棋盤外的姜望,又以更惡劣的笑意問左丘吾:“我說了你就能夠理解嗎?”

  祂的意志在吳齋雪身上體現,是巨大的威懾。徹底地否定了謀局者,理應擊潰一切超脫之下的意志。

  非超脫者甚至都不能夠理解超脫者。

  左丘吾在謀劃一個他遠不能企及的存在!

  因而顯得愚蠢,顯得可悲。

  姜望又何嘗不是呢?

  可……

  “不如……”姜望巨大的身形,卻是猛然傾近棋局,眸中劍意之烈,幾乎已經撞進吳齋雪的眼中。他對話的不是吳齋雪,而是那個屢次謀他的……無上超脫者!

  “您降臨試試呢?”

  他的聲音,竟有幾分惡:“我來嘗試理解!”

  在棋格之中望棋外,姜望簡直頂天立地,仙云環腰。

  可在七恨的眼中,絕巔也是渺小的。

  但這渺小的家伙,是敢對超脫者出劍的存在!

  無論何時何地面對何等敵人,他弱小過失敗過逃亡過,但沒有拿不穩手中劍的時刻。

  七恨的視線從這人身上移開,有些無趣地落回左丘吾身上:“第一,我早就割舍了吳齋雪。第二,吳齋雪受我控制。我這樣說,你是否明白?”

  左丘吾大概理解了:“現在這個史家吳齋雪,就好比是你的傀身。”

  七恨笑了笑:“這是你能能夠理解的方式——這么理解也可以。”

  “但我不理解的是……”左丘吾仰眸道:“你又不敢真正降臨,大費周章地體現這一點意志,能夠改變什么呢?”

  嗶剝!

  竹簡焚燒在天地時光爐里,發出細小的炸聲。

  當一根竹簡焚盡,變作了焦炭,棋格中的左丘吾,便氣勢拔升。

  回收了所有時身的左丘吾,已經是“道質渾成、堆質如山”,是真君層次里的絕對強者。

  這么一會兒功夫,就要完成質變,推開“圣門”。

  “絕巔的你,在這里毫無意義。超脫的你,過來就要迎接墜落的結局。”

  “我明白超脫者是我無法理解的存在,但我更清楚我所把握的事件本質,世界真理——吳齋雪的圣魔君,和七恨的超脫,無法同時發生。”

  “所以你來跟我演示一下吧!偉大的超脫者!”左丘吾抓舉著吳齋雪,這一刻拔身如弓,將他整個摜進了天地時光爐中!

  “演示你怎樣再次跳出魔祖所定下的命運!”

  前者輕易地嵌入了后者,圣魔此刻的嘶聲尤其慘烈。

  左丘吾一只手仍然掐住圣魔,按住圣魔面目的那只手,則慢慢放開。

  這放手的過程,仿佛也剝掉了一張假面,先前那張儒生的臉,已經在魔的嘶叫聲中被抹去。

  饒是重玄勝智計通天,姜某人劍利且兇,面對深宮緊鎖的魔君們,也是無從下手,空等了一秋。

  現在卻是左丘吾在對付七恨的路上,走到了前面。

  眾皆緘默,眾意如一。

  吳齋雪的投影,竟似一個鐵塊。

  圣魔的殘身,仿佛一攤爛泥。

  但這條無情無義的老龍,連信都拒收。

  當然不是直接去七恨面前找死,而是跟勝哥兒計劃,要將其他魔君斬下來幾個。

  在魔氣氤氳中……吳齋雪的面目,逐漸在魔顱上顯現。

  左丘吾這時卻高聲:“南山書院有老儒,抱嬰而歸,言其孤兒也,流民遺山郊。取名齋雪,隨姓為吳。”

  他肅聲道:“若有不協,當殺則殺!”

  姜望雖然心中警惕,對七恨懷有最大的戒備,但也只能暫且觀望。

  好一副殘酷的鎖子甲,儒雅的教書先生,竟有了幾分沙場肅意。

  “昔日鎮河真君煉魔,系命于法家三宮。今日左某煉魔,系命于太虛閣諸位,此亦天下正道。諸位且視于我——”

  因為關于這份司馬衡當年存留在歷史墳場里的吳齋雪投影……他并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毀又毀不掉,丟又丟不開,若任其繼續侵蝕司馬衡,隨時會釀成大禍,當此時刻,除了掌握歷史窗口的左丘吾,還有誰能為司馬衡剜瘡?

  更別說他還以此瘡投敵,給七恨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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