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想象中應當風華絕代的“小青羊”,走到觀河臺上,具體到人們眼中……只是一個焦黃面皮、五官平平,表現也不算突出的少年郎。
唯獨此刻登臺這一句,倒見了胸懷。
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戰成名天下知,用一場場壓倒性勝利,把自己打成奪冠大熱門的辰燕尋。迄今為止沒有任何一個對手,在他的回合里看到過機會!
“軍神門徒皆龍鳳。王夷吾勇毅迅疾,計昭南風姿無雙,陳澤青兵略絕世”
辰燕尋倒不是一個很高調的性格,比起四處露臉,時不時就要體現一點存在感的鮑玄鏡,他頗知君子韜晦。
輪到他的比賽,他就上臺好好打,沒有輪到他,就在臺下閉目養神。
也是這一刻睜眼立眸,才忽然鋒芒顯現。
“但想來如今他們也不會以鎮河真君為對手。”
“軍神弟子克星嗎?”
“鎮河真君現在的對手……應該是大齊軍神。”
他的眼睛看著褚幺,有幾分意味深長:
“或許我的對手也不是你。”
宋國的領隊是明倫書院的院長慎希元———明倫書院是宋國的國家書院,曾一度跟浩然書院齊頭并進,都稱自己是“四大之下第一書院”現在也慢慢的聲勢不如了。
比起國事來,慎希元更擅長文事,寫得花團錦簇好文章。當今國相涂惟儉是他的師兄,相較于事事操心的那一位,他要有名士風范得多————黃河之會前夕,宋國派一堆名士來包場作詩的“曲水流觴”,就是他點頭辦的。
此刻他在臺下沉篤地坐著,大概要做出一個寵辱不驚的姿態,但我大宋的天驕都這么狂了啊?想了想,又拈住了羊須。
“苦心天酬,君子有風云之會。少懷大志,紅鯉意蛟龍之變!”魏玄徹端坐霜位,壓得霜意漂浮似野火:
“此子弓未滿弦,箭指天魁……鎮河真君怎么說?”
避嫌的主裁判,一路后退,已經退到了黎魏兄弟之君身后。昔年龍君的座椅并未顯現,他也同樣在半階之下,守著分寸。
說是近距離問候大國天子。
倒像是近距離防備刺頭兒。
所以魏皇只消稍一側頭,就能與他親近對話。
當然他要是拎個錘子出來,也能逮準后腦 勺,給兩位皇帝一人一下。
對于洪大哥的新老弟的調侃,作為舊老弟的姜望,只是笑了笑,刻意地抬起手來,提了提大袖:
“那我可要熱身了。”
“不如把往屆裁判叫過來,來一場黃河裁判之會。”魏玄徹眸深意遠,語調卻輕松:“朕看玉京山新任大掌教,就很適合為姜真君磨劍。”
“豈有此言!
”姜望趕緊制止這玩笑:“余掌教乃玉京名教之長,曾為現世守天門,道德高修,更兼功德無量。姜某從來以晚輩自居其側,豈會有試劍之心!倒是愿從宗師之座,聽一聽道經玄義。”
“魏皇卻是忘了,賽前余掌教才來過這邊。”洪君琰不咸不淡地說了聲:
“鎮河真君也是有新朋友啦!”
“不敢說忘年之友,確實是親厚長者!”姜望云淡風輕:
“至少他雪中送炭,而不是叫我左右為難。他玉成大事,而不是給我搗亂。”
“但畢竟這是黃河天驕之會,不是黃河裁判之會。”洪君琰面上一點反應都沒有,只微微傾身,俯瞰臺上對峙的天驕:
“鎮河真君固然有無敵的自信,你的徒弟是否又如此呢?”
“這是褚幺的黃河之會,不是姜望的又一次人生。我無法替代他做出回答。”姜望目不轉睛地看著臺上,此刻他也只是觀眾。
是為人師者,看著他一手教大的少年。
曾經系馬臨淄,曾經白牛南奔,曾經硯干墨盡筆也禿……一讀書就頭疼的小子,手上提筆和提劍的老繭一樣多。
褚幺的師父說道:
“我想他正要給你答案。”
今年的姚子舒仍如當年,龍門書院的弟子都輸得不見影子了,她還留在觀河臺上為同門助威。當然今年她有更合理的借口,她乃三十歲以下無限制場的選手———雖然基本上沒有走到下一輪的可能。
本屆黃河之會擴額很多,讓大家都有上臺的機會。但競爭也尤為激烈。即便是龍門書院這樣的天下大宗,想要殺出一個八強的名額,也非天時地利人和不可得。
既要簽運好,又要實力硬,最后不可得。
至于她姚子舒,拿下正賽名額就很不錯。院長的女兒不必是院長,龍門書院的未來,自有照師姐擔著。
“好傲的小子啊……”她皺了皺鼻子,但也有些習以為常了。今年上臺的天驕們,自比姜望的不要太多。
亦不免在想……偶像的這個徒弟,會不會很囂張地回應呢?
舉天下之目光,加于臺上之驕子。這也是 一種沉重的考驗。
辰燕尋儒服修身,似乎無事縈心,他的氣勢已經在一場場壓倒性的勝利里養出來。此刻好似絕巔凌云海,勢壓萬里風。
與之相較的褚幺,還是那么面目普通,在群星閃耀的天下臺上,他站得再是挺拔,也實在尋常。
但峭壁有勁松。
“以后是以后的事情。”他只是平靜地說:
“現在我站在你面前。”
辰燕尋也許真是一個可以和師父相較的絕世天才吧!所有人都這么說,他也這樣表現。
但在今天,他要跨過一道名為“褚幺”的關。
暮扶搖抬起的袖子是黃昏遮月,對峙在臺上的兩人,都看不著彼此,只能默默調整自身狀態……當這只袖子放下來,比賽就已經開始。
黃昏還在緩慢地消散,兩人的視線已經對撞!
像是高速奔流的兩道飛瀑,不可挽回地撞在了一起。視線曲折的燦光,似流珠飛濺!雙方所見的一切都開始扭曲,光怪陸離的景象,像是不知何處切來的海市蜃樓,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
交戰的彼此,踏進不同的幻象。
竟然是以幻術對決為起手。
“破妄尋真”是這場廝殺的前奏,而雙方都展現了將此演為終章的決心——
一霎百鳥朝鳳,一霎劍氣星河。
幻術本就是光怪陸離,千奇百怪。小小毛神蠱惑人心時,都動輒是創世古神,開天辟地。不斷碰撞而光裂的幻象,在視線的交碎中,更是表現得極盡夸張。
僅從光影表現來說,哪怕是裁判下場,大概也就打成這樣。
看得臺下的觀眾一愣一愣……該說不愧是“小青羊”嗎?現在才動真格呀!
“褚幺展現了他從未展現過的幻術!”
徐三在解說席上高呼,像是發現了什么道途真秘般激動:
“作為鎮河真君的真傳弟子,他正在向我們表達更多的可能性。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鎮河真君其實也擅長此道,只是他從不顯露,沒人能把他逼到那一步?!”
邊嬙看了他一眼。
有時候真不理解這些男的。
你對鎮河真君那么感興趣,話里話外總是躍躍欲試的樣子……你找他切磋去啊!老擱這兒隔空分析個什么。
這是褚幺的比賽呢!
她當然早就認識臺上的少年郎———當初為一個小山村的小女孩,單劍追了四千里路,一路砍瓜切菜,嚇得香鈴兒連夜失蹤,最后以一位心香美人的隕落結束了故事。
最新補位的心香美人叫“瓊枝”,媚術的天賦很是驚人,成長極快,都說她有天香的潛力……
邊嬙并不在意對方給三分香氣樓造成的損失,
“姜望親傳”這四個字,就是有資格“要交代”的。她只是好奇———當回到小山村的小女孩,已然見識世間繁華,無法安貧于草屋。這已然及冠的年輕人,又會如何面對呢?
期待小翠和褚幺的再見面,那一定比當下比賽要精彩得多!
“是啊,眾所周知釣海樓非常擅長幻術,洗月庵也以對幻境的運用而著稱,姜真君游劍天下,于這兩地都有相當密切的交流,他的幻術造詣,顯然是非同凡響的————這不,‘小青羊’一脈相承!
順利地把話茬轉回比賽本身,頗為心累的邊嬙,依然笑容明媚:
“至于辰燕尋呢,縱觀每場比賽,他都是牢牢把握戰斗節奏,以強擊強我只能說到現在還沒有人探出他的極限!”
“她說這個‘相當密切的交流’……是什么 意思啊?”巨大的水鏡玄幕法陣前,四歲半的辜小瑤問。
此刻釣海樓絕大部分留守的成員,都聚集在這里,觀賞“前所未有的黃河盛會”
(黃河之會賽事組賣轉播權時的廣告詞)。
東海已歸齊國治下,除了旸谷之外,近海群島幾無自治之地。
釣海樓這些年重心都在往天凈國轉移,但還有一些基業沒法子都挪走————之所以沒有選擇蒼梧境,還是有當初被景國提作榔頭敲堅冰的心理陰影。
此刻靖海長老崇光、秦貞,宗主陳治濤等都在。
對于小孩子的天真之語,大家都沒有回應。像是不曾聽見。
唯有那認真看著比賽的白眉女子‘噢’了一聲:
“我跟他是朋友。”
辜小瑤是漁家女子,父母出海的時候出了意外,后來輾轉拜入竹碧瓊門下,改了現在的名字。
她年紀雖小,卻很聰明,顯然不信:
“就這?”
“就這。”竹碧瓊說。
辜小瑤嘟囔道:
“也沒聽說過鎮河真君來我們這兒呀……”
“來過的,來過的小瑤。”秦貞笑瞇瞇地道:
“堵著門殺過咱們釣海樓的真傳弟子。那時候他才內府境呢!”她又補充:
“對了,那位真傳身懷天門神通,本來有機會摘下傳說中的神通天地門!這天地門神通啊……”
“秦長老不可這樣跟孩子講。”陳治濤頗顯無奈:
“說的雖然是實話,但事因并非如此。姜真君不是什么仗勢欺人之輩,與咱們更無深仇大恨。當初是咱們為難他,而他事事都循著規矩來……最后還是他保全了咱們的傳承。咱們對他,唯敬而已。”
秦貞便笑:
“跟小孩子講故事罷了!齊武帝都說修史要‘為他美顏’,咱們的樓主也太實誠了些。”
陳治濤看著天幕里正在進行的比賽:
“我只是知道自己的淺薄,所以不去眺望那些浮光泡影。大海會記住一切,所有的矯飾的浮沫與緘藏的冰川,最后都會回到海里。”
“這孩子的幻術……你教過他嗎?”一直默不作聲的崇光長老,瞧著巨大水鏡里的廝殺,開口問道。
“他來海上找他爹的痕跡時,教過一陣子。”陳治濤寧定地說道:
“不過這孩子最擅長的……是封鎮。”
一次視線交錯,引發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幻 術對決。
暮色退去的過程,因而十分具體。
天光被暮色釋放,自由早已將囚籠搖響。
正在退散的囚籠之柱,仿佛天柱一般崩解,極其龐然又極其微渺。其中一根,竟然顫而為弦。
“唳”
尖聲刺耳,長空嘯破。
一只修身長喙、冷光流身的飛鶴,舒展了羽翼。翅如垂天,風嘯萬里。
它帶著一種刺傷人眼的鋒銳,瞬間將光怪陸離的幻象都割開,強勢終結了幻術交鋒……而尖喙已至褚幺身前!
在那好似險峰倒垂的巨大鶴喙前,橫起一座連綿山嶺。兩相對撞,發出鏗然巨聲。
又有震醒魂靈的一聲“鐺!”
觀眾的視野好像被撕開了一道隔膜,真實的場景才得以鋪陳。
在新鮮的刺痛的感受里,才看見飛鶴化而為羽箭,山嶺原是一條曲面粗糙的混鐵棍!
亂棍舞成一團鐵,飛箭似雨潑不進。
褚幺在瓢潑箭雨中大步而前,氣勢如虹。
演武臺異常廣闊,辰燕尋立身尚遠,抬手便拉弦。身似岳峙,弓如滿月,一道流光天上去——
頓有雷聲滾滾,千百道電蛇霹靂而下!
這一刻整個演武臺都被電光耀白,觀眾眼中一片茫茫。
下一刻又忽地一黯。像是一卷厚簾,蓋上了窗子。
光被掩去了,現在是日暮時分。
亂舞鐵棍的焦黃臉兒少年郎,這一刻面容肅穆,身外披光,像是藏在某個山角旮旯的不知名教派的神官。
那毛神還敢說————不許有光。
日暮神術!
常年躲在幽冥世界,從不履足現世的暮扶搖,的確可以算得上“某位不知名的神祇”。
若非幽冥歸世,誰認得祂是誰。
誰能想到,平日里纏住鐵棍的破布條,竟然是暮色織就。當然它的材質就是最普通的粗麻布而已,只是神性從未昭顯。此刻招展天穹如幕布,只如波濤一卷,暮色就此被揭開。
那卷開的麻布之上猶有劍氣如毫,因東風而顫,似春草之尖……
一卷雷光消。
劍氣和神術糅合的精彩運用!
兩儀龍虎劍氣附日暮神網,將飛箭引來的漫天電蛇……一網成擒。
褚幺抬腳踏碎飛鶴!踩著那支中間開裂的羽箭,提棍縱上靈霄,身如飛鴻遠,腳下東風催。
此風吹來天下明,一棍掃盡世間塵!
對于以戰斗布局見長的辰燕尋,他選擇暴力突破,在最短的時間里完成近身,搏殺方寸。
明庶風加持之下,他的速度快到目光不能追及——
一棍便當頭!
噼里啪啦!
被卷起的雷光電蛇,這時刺炸著落下,在褚幺的鐵棍之下,排列出前所未有的秩序,化而為籠——
神雷封魔禁!
辰燕尋一箭飛仙鶴,一箭引天雷,兩箭都被破,卻遇此危局。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搭弦,如為琴曲之終音。
叮叮咚!
頓有日月星三光升!
日光、月光、星光,在空中三才成鼎,生生抵住了那雷光封魔之籠,甚而將其撐開。
辰燕尋仰首,褚幺低眸,在這個瞬間目光再交匯。
今年十五歲的辰燕尋,眼神是如此深邃。已經二十一歲的褚幺,這一刻的眼神卻如此璨然純粹————其間只有對勝利的渴望。
他的身體在空中繃成了一張弓,此刻他也是表演射術的人。雙手握持的混鐵棍,像是炸開了裂隙,一霎隙光萬轉——
那是極其璀璨的劍光,如巖漿在巖隙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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