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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病驢磨

  “廢話!這事要是沒有蹊蹺,景國佬還能好好跟我說話?”尹觀語冷聲幽:

  “以他們的一貫風格,那必然是先抓后審。我的靴子不落在玉京山上,斷然沒有開口的機會。”

  “閻君大人!”姜望喊了一聲,打斷他的陰陽怪氣,又換上和善的笑臉,哄著道:

  “都知此中有蹊蹺,您介不介意說一下事情經過呢?”

  姬景祿很給面子的沒有跟尹觀對嗆。

  尹觀乜了姜望一眼,終是道:

  “鄙人是受黃河之會賽事組高薪誠聘,參與本屆黃河之會的場下觀察工作。”

  “在無限制場四強賽,也即左光殊對決薩師翰的這一場比賽,我在太虛幻境里現場觀察。發現場內觀眾,衛國人蘇秀行、蘇小蝶,在激烈討論賽事的時候忽然消失,由此判斷他們可能是在現實里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能排除是比賽本身對他們造成了不良影響。”

  “哦,我認識他們的原因,是蘇秀行以前跟我一起工作過。而蘇小蝶是他的堂妹。”

  跟蘇小蝶隨意的幾句閑聊,他已經把蘇家的情況摸了個底朝天,也算是補充了前成員的摸底檔案,當時他的確沒有想到,這個“底”一摸,人就沒了。

  “本著為賽事觀眾負責的態度,以及‘看一眼也不麻煩’的心情,我就循著之前的聯系找到這里一__”

  “然后這具尸體就從天而降。”

  “景國鏡世臺的裴鴻九,也恰好找到這里來,又匆匆離去。”

  “這具尸體在我面前落下后,我就一步都沒有走動。現場的痕跡,可以完全地證明這一點。”

  “我不曾觸碰過這具尸體,和他也沒有任何聯系。至于他是從什么地方被拋過來,我嘗試了追查,但是找不到線索……建議景國可以派更專業的人來看看。”

  尹觀一口氣說完,攤了攤手:

  “這就是整件事情的經過。”

  姜望沒想到這里的事情還牽扯到蘇秀行————那個曾經拿著一把破匕首就來刺殺他的年輕殺手。

  當初還是因為蘇秀行,他才與尹觀重逢在臨淄城外。

  說起來也是頗有緣分了。他左右看了看:

  “你找蘇秀行……找到了這里?”

  尹觀面無表情:

  “他就在這兒。”

  姜望又左右看了看:

  “……誰干的?”

  “誰殺了陳算,誰就殺了他。不然難道是我嗎?”尹觀反問。

  蘇秀行也死了!還是跟陳算死在一起。

  再聯系到他地獄無門組織成員的身份……隱隱是一條清晰的牽連尹觀的線。

  但意義何在呢?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尹觀都沒有殺陳算的理由。這種陷害實在牽強。

  景國在當下的克制,也讓這種陷害很難起到作用。

  殺陳算不是一件低成本低風險的事情,換而言之,這件事情一定要有足夠大的收益才行得通!

  由尹觀而及我,意在觀河臺嗎?

  在山雨欲來之時,姜望不免頗多猜疑。

  “陳算道兄前不久給我寫過一封鶴信,問了我一個問題……”姜望說著把鶴信遞給姬景祿:

  “不知能不能對貴國的調查提供思路。”

  姬景祿接過來看了一眼,挑起眉來:

  “人魔……”

  “這消息很重要。”他說道:

  “我馬上讓人去調查忘我人魔的行蹤。”

  “你當時是怎么回答的?”他問。“我說‘路在其中’。”姜望坦誠地道:

  “我認為九大人魔的設計,藏著燕春回為自己設想的超脫路徑。”

  “明白了。”姬景祿點了點頭。

  “此外,我也有一個消息與姜君共享。”他看了尹觀一眼,對姜望道:

  “就在兩刻之前,衛國三郡里,除了理衡所在首郡外兩郡被屠。確切地說————是兩郡之中所有具有超凡力量的存在,被極度凝聚的天光所點殺。”

  “力量來源是一塊太陽心石,是從關于‘太陽’的概念里剝離出來的,時間應該已經有一千年。”

  蘇秀行死前看不出的殺人規律,在景國高效的情報力量前,一覽無遺————也只有對衛國超凡力量有深刻掌握、清楚知道該國所有超凡修士落腳點的景國,能夠這么快找到這規律。

  其實從這個角度來說,景國真的沒有必要再對衛國做些什么。

  都已經將這個國家攥在手心,如觀掌紋,怎么都翻不了天。哪怕出了一個天賦如此驚人的盧野,也多的是方法可以應對,甚至收歸己用。而不是一定要把這孩子逼成仇人。

  姬景祿又道:

  “這件事情暫時還在封鎖,雖然肯定壓不住太久……我希望聽到的人可以保密。”

  他當然不是跟信義著稱的姜真君強調。

  尹觀從鼻腔里嗯了一聲,算是賣姜老板一個面子。

  很顯然,景國遇到的情況和尹觀遇到的情況是一樣的。

  黃河之會如火如荼,衛國天驕高歌猛進。

  景國已失內府場,無限制場正在對決,外樓場也有很大可能碰上盧野……

  衛國在這種情況下,遭受如此嚴酷的打擊,景國就是那個站在尸體邊上的人!

  無論事情是不是景國干的,景國總是避免不了沾一身黃泥。若是在乎“形象”,在意天下悠悠之口,那就得好好地解釋一下,這件事情為什么與他們無關。

  正是基于此等邏輯,姬景祿才會希望尹觀做出切實的交代。在非戰爭狀態下,衛國兩郡的超凡修士被一次清空。此等惡行,百年未有,令人發指!

  這件事情又會對黃河之會產生什么影響?

  姜望眉頭緊鎖:

“那個開拓武道新篇的衛懷衛  老呢?”

  姬景祿的表情在這刻嚴肅:

  “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沒有痕跡。前一刻還在通過天鏡看比賽,后一刻就再也沒人見過他。”

  由不得他不嚴肅。衛懷的失蹤,指向太明確了,天底下誰能不懷疑景國?

  中央帝國以天鏡之術鋪開中域,讓所有道屬國百姓都能欣賞黃河賽事————但他們也一定沒有想到,有謝元初和許知意兩位天驕托底,都沒能把握內府境四強席位。

  “他的得意弟子在觀河臺上比賽,拿到了外樓場四強的榮譽,他既沒有去觀河臺現場觀戰,也沒有進太虛幻境……”姜望分出心念在太虛幻境里略略檢索,然后道:

  “這個人甚至從來沒有進入過太虛幻境,并非行者。”

  往前推十年,關于太虛行者的意義還存在激烈討論。

  到了今天,一個修士竟然并未接觸太虛幻境,已經是一件相當奇怪的事情。

  姬景祿語有警覺:

  “這一點倒是我們沒有關注到的……衛懷這個人,有大文章啊。”

  “蘇秀行的那個堂妹,蘇小蝶……她也已經超凡了嗎?人在哪里?”姜望又問。

  “應該是游脈境。”姬景祿回道:

  “我們查到蘇秀行通過衛國的官方渠道,給她購置了一顆丙等開脈丹不出意外的話,她已死在交衡郡。”

  “也就是說,蘇小蝶只是那兩郡里被點殺的超凡修士之一,可能對方并不是針對性地對她做了一些什么。”姜望若有所思:

  “但蘇秀行卻死在這里。此去衛國,一千三百里地。”

  他問:

  “是交衡郡出事的時候他就在這里嗎?還是事發后才逃到這里?”

  姬景祿看向尹觀。尹觀淡聲道:

  “至少蘇秀行死在這里的時候,是知曉交衡郡那邊出事的,他的詛咒帶著恨,雖然我沒能接收到具體的內容,但恨意強烈,想來除此事無它。”

  “也不能排除有些人為了針對性地對她做些什么,而對衛國兩郡動手。”姬景祿語氣慎重:

  “不然難以解釋秦廣王出現在這里。”

  姜望明白自己應該表明態度了。

  他認真地說道:

  “秦廣王確實是受賽事組委托,參與黃河賽事觀察工作,有消弭風險,查缺補漏的任務,這一點眾閣都可以作證。”

  “我想他沒有殺陳算的理由,且若真個行此惡事,以他的能力,會做得更干凈一些,不至于讓裴鴻九發現。”

  “但陳算的尸體就在他身前被發現,這是不爭的事實,我認為他有必要配合景國的調查。”

  姜真君為天下安寧是操碎了心:

  “這段時間他會守在玄冥宮里,以便隨時跟貴方保持溝通。在合理范圍內的需求,我想秦廣王深明大義,不會推諉。”

  名為配合,實為禁足。

  尹觀這次明明什么都沒有干,就要被關一陣子,心里實在惱火。從前他可是真刀真槍真殺的:“憑————”

  “錢不用還了。”

  “什么錢?”

  姜望回過頭來看姬景祿:

  “這次事件,貴國是怎樣劃線的……玳山王能否給在下交個實底?”

  今時已是風滿樓,一場暴雨不可避免。

  陳算之死,衛郡超凡之屠,都是震驚現世的大事。

  但無論如何,正在進行中的黃河之會,一定不能被影響,不可以中斷。不然為此所做的一切,就都前功盡棄。

  “站在我個人的角度,我希望現有的秩序不要被打破。但再往上,我只能說天心難測————”姬景祿斟酌著道:

  “你們不是在觀河臺上閑聊嗎,何不當面問問?”姜望沒好說自己已經被趕出聊天。

  姬景祿又抬起手來:

  “此處山谷將要封鎖,兩位是否還有指教?”

  尹觀抬腳便走。

  眾生僧人倒是對姬景祿行了一禮,才心事重重地離去。

  “沒關系,不要緊的,不就是讓你爹死不瞑目嗎?不就是你的祖祖輩輩,靈魂都不得安息嗎?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要給自己壓力,該松懈就松懈一一盧野啊。”

  “你娘生你的時候,以為有了希望,她是笑著死的。你知道嗎?不過這是大人的事情,跟你沒有關系。你要是累了就休息,想玩耍就去窯子里,爺爺兜里還有幾兩預備買棺材的銀子,留著也沒用,拿去花了吧!”

  “淚水比汗水容易,哭泣比堅持省力。”

  “身過車輪皆死————所以跪下來,跪著就不用被割頭。”

  “盧野……盧野。我知道你很聰明,我知道你什么都看得清楚。你恨爺爺嗎,從小把一切都堆在你身上。沒有讓你放松過一天。沒有讓你做過小孩子。”

  “因為爺爺是個沒有用的人,只能指望你。只能指望你……”

  “你……恨我嗎?”

  我從來沒有恨過你,爺爺。

  你只是太恨了,太累了,你沒有辦法。

  我相信你是愛我的。只是仇恨壓得你不知如何去愛。

  我沒有恨過。

  盧野在備戰室里睜開了眼睛。

  仍然站著樁,雙手環抱如推磨。

  已經是外樓場四強,就等著外樓魁名賽的那一天。

  其他選手都在各家別館里做最后的靜養,名師指點,各種藥浴調理著……就連同樣小國出身的龔天涯,這會兒也被一只肥白貍貓叫走,去開暮鼓書院的小灶了。再往前,白玉京酒樓的掌柜,也專門把他帶出去指點過。

  唯獨盧野,只有盧野自己。

  他剛贏得正賽名額時,舉國歡騰,衛國那些腦滿腸肥的王公貴族,還排著隊地過來送補品,送官送爵。

  等他殺進四強,那些人都不敢再露面了。

  早已經淪落的衛國,可以有人才。不該有天才。

  爺爺說衛國的皇室就是豬羅。

  但他明白———只有豬玀才能活著做皇帝。

  人有時候會變成什么樣子,不是按照你最初的想象來長成,現實有它牢固的模具,世上絕大部分人只能在規范中生長。

  人有時候是沒有選擇的。

  所以不要輕易去判斷一個人的對錯。你眼里的“錯了”,或許是他唯一的活法。

  爺爺沒有來觀河臺。爺爺說他已經教不了任何東西,不要來這里丟人現眼,再做拖累。

  沒關系。

  他只是想摘下魁名,舉起衛國的旗幟,回去告訴爺爺“沒關系”。

  擊敗駱緣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東王谷醫團給治好了傷,但身體還是有些隱痛。

  沒關系,他懂醫術,知道怎么調理自己。

  咚咚咚。

  敲門聲在這時候響起。

  盧野抬起眼睛,看到了龔天涯。

  “龔兄總是這么……有禮貌。”盧野咧嘴笑道。

  他是古銅的膚色,牙很白,笑起來有一種心無掛礙的爽朗。

  龔天涯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畢竟也是還以微笑:

  “盧兄總是這么努力。”

  其實不怎么喜歡說話的他,又干巴巴地加了句:

  “盧兄的樁功真好!”

  盧野仍然站著樁,大大方方地道:

  “站的是老龍樁,推的是病驢磨。自小琢磨的粗淺功夫,談不上好壞。只是自小習慣了,每天不站一站,倒不爽利————龔兄感興趣的話,我可以教你!”

  “這瞧著可不粗淺,大道至簡,返璞歸真!”龔天涯由衷地贊了聲,想了想,從懷里取出一瓶丹藥來:

  “季貍師姐送了我一瓶神華丹,可以養神固氣,我看盧兄練功太勤,可能需要稍作補益……我沒有太好的東西給你,別嫌棄。”

  說著放下丹藥,逃也似走了:

  “師姐叫我,回頭再敘。”

  盧野愣了一下,啞然失笑。

  他倒是不扭捏,也對龔天涯很放心,打開丹瓶吞了一粒,便又繼續站樁。

  肌肉一塊塊在皮膚底下如龍游,汗珠密密麻麻地起伏在龍脊。

  忽然門又推開,走進來紅袍雪槍的少年將軍。唇紅齒白,眼眸明亮。

  “來吧————”計三思用腦袋往外歪了歪:

  “我師叔剛好來看我,說要指點一下我的槍術。我想著一個人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咱們兩個順便切磋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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