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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紅泥白蕊

  鮮血淌于紅唇,使之更艷。此后再有更多痛苦,邊嬙也一聲不吭。

  其實小時候她是非常倔強的,從來不肯逢迎。

  繼父一個巴掌一個巴掌地甩在她臉上,她也不肯給一個好一點的表情。不是不怕疼,是不知道怎么笑。

  她那個被罵作“人盡可夫”的母親,不停地改嫁又不停地被拋棄,她也就木著小臉,跟著輾轉于一個個短暫的“家”。

  直到母親死了,死于花柳巷的臟病,臨死前準備了一包砒霜,說要接著帶她走,去哪兒都不會丟下她。

  她沒有喝那碗藥,獨自走出了那個小屋。走了很久。走到肚子如雷鳴,走到再也找不到家,忽然就學會了笑。

  “大哥哥,你人真好,我好餓……”

  “姐姐,你的眼睛好漂亮。這些東西你還吃嗎?”

  “婆婆,你長得好像我奶奶呀,我好想她。她總會給我買好吃的……”

  就這樣長大了。

  漂亮的花修飾漂亮的樹,漂亮的語言修飾這個漂亮的世界,她也成為一個越來越漂亮的女人。

  她太懂得討人歡心,她總能知道別人想要什么,而后攫取自己想要的。

  所以她看明白的中山渭孫的難過和恨。

  表現出痛苦可以叫中山渭孫好過一些,但不能叫他冷靜。

  這樣的邊嬙,是中山渭孫從未見過的。他是真的有些驚訝了。

  三魂屠靈劍是能夠絞滅三魂,斬殺靈性的。

  他非常清楚這柄劍能帶來多大的痛苦,可以說他除非開啟典獄,不然沒有任何手段,能勝過這柄劍的輕輕一刺。而邊嬙竟然緘聲。

  她也不是不知痛。

  她明明把嘴唇都咬爛了!牙齒嵌進了牙齒。但即便如此,也不肯開口。

  “從來見你臺上笑,今日這般倔強,倒是我見猶憐!”

  中山渭孫慨聲有嘆,手里捏住那一縷代表“幽精”的劍光,輕輕拔起三毫,給她松一口氣,柔聲道:

  “是不是影響你說話了,天香美人?”

  “你知道嗎————”邊嬙慘然而笑:

  “我真的想過跟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我相信。”中山渭孫微微揚頭:

  “鷹揚府的少府主,的確是再好不過的婚約對象。你從前勾搭的也不算臭魚爛蝦,但畢竟沒一個及得上我。”

  當中山渭孫下這樣的狠手,直接喊出天香美人的身份,必然是已經認定了這件事情。那么怎樣辯解都無意義————盡管她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暴露的。

  他的輕賤或許說明了一些在乎,但感情的砝碼在此刻已經上不得秤。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這樣做,不知是哪里傷了你,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邊嬙強忍著痛楚,窮極思慮,尋找脫身之法:“但我是金冊正印的敏合廟官員,代表大牧帝國出使盛國————你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考慮后果了嗎?辱使如辱國!”

  中山渭孫當然考慮清楚了。

  邊嬙出使盛國的意義,本就是明修棧道。

  他在這里對付邊嬙,把事情鬧大,正好讓夢無涯和趙汝成那邊的洽談更自如。

  “三分香氣樓的天香美人潛伏多年,終于混入牧國官場,陰謀禍國。其人解說黃河賽事,態度曖昧,出使盛國,行蹤詭譎……不知何圖!”

  這等消息的重量,縱然比不上衛國兩郡超凡之歿,也是天下一等驚聞。國使如此,誰能想到真正的密會在觀河臺發生呢?

  他在幫牧國呢!且不止是這樣幫,是會真正推動國家政策——

  大牧女帝有這樣的氣魄,主動喂養沾滿草原鮮血的這柄刀,完成兩國和談,推動盛國的自主。

  荊國其實也非常需要在這里打開局面。

  如今之時,西進有黎,東去是牧,南下乃中央帝國,北上是無盡流沙乃至于萬界荒墓。

  當洪君琰從冰棺中蘇醒,荊國其實是嵌在局中,無路可走。無論往哪個方向進取,除非有天山壓卵、一戰定乾坤的本事,最終都會變成持續流血的巨大創口。

荊國以軍事立國,但兵兇戰危,連綿無所獲的  軍事行動,是自我的殘剝。

  所以荊帝果斷停止一切對外行動,專注備戰神霄,說是人族之大義、霸國之擔當,又何嘗不是沒有好的選擇呢?

  只能厲兵秣馬,靜待天時。

  但是盛國崛起就不一樣了,譬如當年之衛國,禍起腹心,中央反應激烈,傾山而碾。盛國在道門內部的影響力,是真的可以扯動道門站隊的。

  你姬鳳洲不是要打壓道權嗎?盡可把道士都往盛國趕,盛國愿奉道權!

  盛國正是虛弱的時候,中央帝國也在姬鳳洲這等雄主的統御下,迎來了一個新的集權時代。被壓制的道門圣地,和已經被削弱的道屬快刀,正可以一拍即合。

  把盛國推起來,中央帝國便自顧無暇。

  屆時荊國便可趁機一戰定西北。

  即便沒有太好的機會,又或者黎國非常難啃,單單嵌下盛國這顆釘子,挪動中央帝國的注目……荊國也多少能松快幾分!

  當他請出“三魂屠靈劍”,說明青海衛和鷹揚衛在這件事情上立場一致。這柄劍豈是給江離夢看?是拿給江如墉乃至李元赦看的。

  他給江離夢的政治許諾,可不是空口白話,已經是押上了他的政治信譽。盛國誠然于他們都是異國,卻在今日成為他的遮陽傘。殺死邊嬙的是權力,而非武功。這些三分香氣樓的人,只懂些人心鬼蜮,陰謀小計,根本沒有上過臺面,不知道臺面上的玩法!

  但這些,他并不會跟邊嬙說。

  他并不需要看到邊嬙的絕望,他要的是邊嬙的掙扎。

  毒蛇在求生本能下的瘋狂攀咬,才會牽出蘿卜帶出泥。

  “自當年龍伯機葬于禍果,我的摯友便只剩陳算一人陳算已死,我已顧不得什么后果。”

  中山渭孫保持著風度,但不掩飾風度下的沖動,握拳九合,直轟腹心:

  “我不相信以我的身份,殺你一個邊嬙,牧國人還能叫我拿命來償!”

  邊嬙沒有等來盛國的干涉,沒有等到兩人之間那一丁點感情的牽絆,更加沒有看到中山渭孫對牧國使節這個身份的忌憚。

  中山渭孫的這一拳,完全沒有留力,就是奔著殺死她而來!

  邊嬙終不能再等。

  她咬破的嘴唇里,血色凝為胭脂,胭脂染出國色。

  “我已踏災平劫,今日見真不退!”

  拿下中山渭孫,在芷蕊夫人那里獲得的酬勞,是三十年壽功。這當然是提前支付的。

  對她們這些修煉《樂空證極功》和《極樂仙法》的天香美人來說,壽功是必不可少的資源。

  《樂空證極功》修行極快,但根源藏禍,隨著修行而勃發,需度三災九劫,才能一日千里。

  每一種災劫,都能用壽功來降低危險。所以它的價值驚人。

  壽功怎么求得?

  取自真陽鼎。大大小小的真陽鼎,澆鑄在風月地,在男歡女愛同登極樂的至高歡喜中,才能采集一縷混元極樂氣。

  萬縷混元極樂氣,經由完美煉合,才能換得一滴壽功。計為一日之用。

  這混元極樂氣的誕生,不傷害任何人事,反倒有助于“極樂”。

  《樂空證極功》和《極樂仙法》都是正統的修行法門,走得是堂皇正道,并非邪鼎之法————有那直接采陰補陽、或采陽補陰,或直接以歡好之法吞人壽的,修行起來或許快得多,卻偏離了天地陰陽輪轉的根本,難求大道。

  “樂空不二”是慈悲和智慧的統一。

  作為七大天香美人里,排名第二的存在,邊嬙的修為長期以來僅次于夜闌兒。

  雖有昧月后來居上,她卻也到了洞真的邊緣,隨時能推門而入,只是為了韜晦而隱。

  此刻壽功盡填,她的肉身還釘在三魂屠靈劍下,懸停在中山渭孫的拳頭前。她的元神卻高拔而起,披彩衣,握紅劍,一念迫敵前。

  天地龍虎匯此聲:

  “煩惱即菩提,欲也道也!”

  極樂元神,維摩詰劍!

  此劍一出,中山渭孫不自覺地飛出千百個念頭,每一個念頭都幻化出種種極欲之相,似群魔而舞。

  以攻對攻,交換生死!

  中山渭孫的拳頭若是不停下,她便要將中山渭孫的元神絞殺。

  但這具完全升華了邊嬙美貌的極樂元神,卻在劍指中山渭孫眉心的時刻,遽然定在空中!

  在元神彩衣之外,那八十八塊嵌在邊嬙肉身的禮匣的碎片,竟然也嵌在了這具極樂元神之上,甚至將其囚鎖!

  中山渭孫連元神都懶得飛出來,就這樣與極樂元神錯身,拳頭繼續往前……一拳打爆了邊嬙的肉身!

  多少人想要一親芳澤而不得。孛兒只斤·烏都、完顏度、宇文鐸,這些草原貴族拜倒在她的裙角,卻不曾真正得她青睞過……此后再無機會了。

  紅粉佳人,竟成紅泥白蕊。

  中山渭孫靜靜地看了一眼這一灘,轉過身去。用一塊方巾擦了擦手,慢慢走回來,走到定懸半空的極樂元神前:

  “嘖,這才像樣嘛,我做好了虐殺真人的準備,你不體現真人戰力,我不是白準備了嗎?”

  他仰頭看邊嬙,還像宴會初見那樣,帶著不加掩飾的欣賞:

  “繼續為你介紹————”

  他指著那些將邊嬙嵌鎖的禮匣碎片,娓娓道來:

  “它源于家祖所創演兵屠魔甲,是自壯之功。我發明了一種新玩法,逆行此術,反過來為魔披掛,結果成了一個很好用的囚籠————它可以跟著你走的,從肉身到元神……我不死,就跟你一輩子。”

  “其實最難的是怎么給你掛上。但你身為三分香氣樓的核心,怎么敢在陳算死后還這么大意,收我的禮物呢?”

  “你現在元神被禁錮,是受囚于魔籠。”

  “要脫身也簡單。”他溫柔地笑:

  “方法我已經告訴你了。”

  他又關心地道:

  “但你現在肉身已毀,元神無根而漸衰,只會越來越弱怎么樣,要最后再拼一把嗎?等會可能連奮死一搏、玉石俱焚的機會都沒有。”

  從天宮到冥獄,就只是一次約會的時間。

  邊嬙只剩下極樂元神了,她懸在空中,表情難過,神色慘然,卻更艷幾分。

  “其實我不能理解你對我的恨。”她說:

  “是,我的確是三分香氣樓的人。但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你。”

  “是還沒有來得及。”中山渭孫糾正。

  邊嬙繼續道:

  “陳算的死我都不知情,龍伯機也不是我殺的。”

  她看著中山渭孫:

  “殺龍伯機的人是昧月,以前的心香第一,現在的天香第七————你想知道她的消息嗎?”

  中山渭孫撫掌而贊:

  “我喜歡你這樣不放棄,我喜歡你為自己找生機。我喜歡你努力的樣子一__”

  他抬眸:

  “昧月的消息你不妨說來。順便告訴我陳算是怎么死的。”“你如何保障我的安全?”邊嬙問。

  “看來你并沒有認清你的境況。”中山渭孫探手出來,一把掐住這極樂元神的脖頸,將她往下一慣———

  霎時烏云吞月,皎光晦形。一聲夜梟號罷了,此間已不同。

  天空是暗紅色的,血色的月亮,藏在薄紗般的云霧后。

  荒草蔓延的地界,豎立著一只古老的梟首的十字刑柱。木質而不見木色,都是暗褐色的血。

  邊嬙就大張雙手,被綁縛在這里。

  “這就是你的典獄嗎?”

  “據情報所示,這是一個專門針對神魂、針對元神的神通。能給人以無窮折磨,無盡痛苦———”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仍然風度翩翩的中山渭孫:“中山公子。我好奇你要怎么變成桑仙壽的樣子。”

  “主刑不是我。”中山渭孫平靜地與她對視:“你知道燕梟嗎?”

  邊嬙道:

  “燕梟一鳴,必食百首。生于極惡,成于極惡。以前地獄無門里有一只,不知怎么統一了混亂的靈智,后來受地藏王菩薩皈依,進了冥世,成為閻羅大君卞城王,聽說鎮河真君有很密切的關系————”

  “夠了!”中山渭孫打斷她的情報復述:

  “三分香氣樓的確是一個情報豐富的地方,想必你一定能就陳算之死,為我做出詳細的解答。”

  邊嬙幽聲道:

  “有卞城王坐鎮冥世,沒有第二只燕梟能夠長成,都只會成為祂的食物。”

  中山渭孫隨手抹掉了她對惡意的撩撥,不置可否:

  “祂是森海源界的,我這只是現世的。”

  邊嬙略帶嘲諷:

  “你不夠惡。”

  中山渭孫只是道:

  “當初我輕率行事,累及祖父提前衍道,以至超脫之路永絕。”

  “我自覺沒有臉面見人,就把自己關在這里,試它的手段,錘煉自己的神魂。”“倒是沒有讓自己變得多強大,但是對于典獄有了真正的理解。”

  “此后在典獄里崩潰的神魂,能夠作為我的滋養。”

  “已經拿很多死刑犯練過手了……”

  一只無尾的血燕,從血月中飛來,恰落在他的肩上。

  他就這樣看著邊嬙:

  “這里還沒有崩潰過元神。”

  中山渭孫或許不夠惡,但他對自己都能這么狠,對別人也不會手軟。這是告訴邊嬙不必有任何幻想,有什么手段都要盡快使出來。比如一些燃魂的秘法,比如驅使她所勾搭的那些裙下之臣,比如向其他天香美人求救。

  沒有足夠份量的援兵,怎么對得起這次煞費苦心的圍剿?

  邊嬙看著那只血色的燕梟……這怪物落下的時候,她就已經頭疼欲裂!

  本來已經淡化的三魂之慟,又如秋草瘋狂蔓延。似有千萬只血螞蟻,啃噬她的內心,叫她身魂欲碎。

  而她釘在那里,連掙扎扭動以稍緩痛苦都做不到。

  她顫抖著,仍然字句都明確:

  “我也許無法忍受折磨。但在意志崩潰前,我一定會殺死我所知的情報,泯滅相關的記憶。”

  這女人慘然而笑:

  “你就算將我的記憶抽出來晾曬,也一定看不到你想要的。”

  到了她這樣的境界,要毀滅自己的記憶,只需要一個念頭就可以,的確是誰都無法阻截的。

  “沒關系。”中山渭孫說:

  “我一如既往地對你保持耐心,等一會兒你或許有不同的回答。”

  肩上血梟展翅而起,直接撲向邊嬙。

  邊嬙痛楚卻平靜,平靜看著中山渭孫的眼睛。

  這具極樂元神身上的彩衣,鮮亮的顏色一點一點褪去……

  這典獄之高穹,藏在薄紗般的云霧后的血月,忽然變成了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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