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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停在原地的人

  曾經多少次,盧野睜開眼睛,希望自己的爺爺還在。

  縱然總是給他壓力,把仇恨擔在他稚嫩的肩……至少在這個越來越空曠、也越來越冷的世界,他還有一個可以去愛的人。

  每一次醒來都是失望,每一次夢中還會夢見。

  這些年他也去過很多地方尋找,想了很多辦法。他想他愿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得爺爺還留在身邊……

  現在他如愿了。

  但他從來沒有想過,這竟然是一件這么痛苦的事情。

  有些事明明早就猜到,明明無數次地自我寬解過,但是在真正確認結果的那一刻……還是會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準備好。

  要如何接受這一切呢?

  我最該去恨的人,是我最愛的人。

  縱然是千錘百煉的心,也還是會感覺到疼痛!

  他是無法接受的。但這一刻能夠想起來的,只有過往無數時刻的站樁,無數次地揮拳。

  片刻的沉默后,盧野抬起拳來,面似秋池不生波,拳出老驢慢推磨,慢吞吞地一拳轟出來……

  風靜,云開,竹林盡北折!

  正向這處竹林靠攏的隊伍,無論人族妖族,都不知道這里正在發生什么,亦不知他們正在靠近死亡。

  趙子不會讓任何活物,看到平等國和盧野的接觸。

  但這樣的一記拳勢推出來,武夫氣血似一頭蘇醒的狂獸,隱有潮聲。妖族隊伍之前……頓開五指拳印的天坑!

新人限見儀益強議中  妖族隊伍自然返避,入族隊伍也祭知此處戰斗的烈度,不再靠近。

  盧野眼中看到的竹林,又如風卷去,竹色的棋盤,似畫展開。

  他又回到了棋盤世界里。

  趙子像是有意地擺弄自由,告訴他力量代表什么。

  就像他也用力量,給了靠近者告警。

  “我很好奇……”趙子仍然倚在翠竹前,仍是漫不經心模樣:“種族戰場,廝殺應當。你剛那一拳,怎么不殺妖?”

  盧野其實也說不清楚,拳出之時,只是下意識的念動。

  從無到有建立寧安城,他拆了不少妖族的骨頭,也看到很多戰友被妖族啃噬血肉,殺妖對他來說,不算一件為難的事情。

  但是他這一拳轟出去的時候,忽然想到他的家鄉一一家鄉里的那些人,他們也像是麥子一樣被人大片割去,沒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所以他的拳頭移開三分。

  他的眼神略有惘思,但只是說:“那不重要。”

  趙子似乎并不意外這樣的回答,只是摩挲著煙斗:“有人愛人,無論國別,結果都慘不堪言。倘若一念驚起,貪愛眾生,可是怎么了得?”

  她呼吸著煙的明滅:“戰場之上仁即懦,生死之前寬為愚。你這般惻隱的心情再進一步,就是眾生平等的理想。那真是最危險的理念……世尊死了,神俠也為之而死。你還小,不好往絕路去。”

  盧野無意討論什么理想,只道:“他現今在哪里?怎么不來見我?”

  過往無數次,告訴我要努力,教我怎么面對這個世界。當我真正面對這個世界的真相,你卻藏起來嗎?

  “馮申嗎?”趙子豐唇流煙,容色氤氳,聲音也像是變得遙遠了:“那次事件后,三刑宮一直盯著他,他不能露頭————圣公親自把他送到了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什么地方?”

  “很安全的意思……就是我也不知道。”

  “現在我們到了哪里?”盧野忽然問。

  明明天光未變,明明竹林仍翠,一切都沒有變化,他卻篤定已物轉星移。

  “真是敏銳!”趙子用毫無波瀾的語氣,表達了驚訝:“你那一拳的動靜大了些,此刻活躍在冀山戰場的兩個人族真君,又都是不嫌事大的……我不得不挪個位置,稍作遮掩。且等我看看————”

  她的視線略略遠鉤:“應該是到了……唔,山崖拱起來像一個圓輪,是什么地方?”

  靠近燹海了。盧野心想。

  “夜輪山。”他說。

  平等國大約是不關心種族戰場的。

  至少趙子不甚在意。她連個妖界地圖都沒背熟。

  這還只是在文明盆地的邊界,尚未深入妖族腹地……趙子已不認得路。

  盧野琢磨著這一點能夠帶給他什么優勢,心中自然浮現關于燹海戰場的描述————

  “混沌兵瑟焚燒數萬載,巖漿凝成孤島,雄關浮于火河,尸舟馭行焰潮……無邊劫火、無窮兵孽之境。”

  他未曾來過這里,此刻囿于棋盤世界,也不得一見。

  但這幾年在銹佛戰場的征戰,多少讓他積累了一些見聞。

  當下的僰海戰場……都有誰在呢?

  “你真是一個很認真的人。”趙子莫名地說:“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人。”

  “最好他不在平等國里。”盧野說。

  “你知道盧公享嗎?”趙子問。

  盧野始終在嘗試維持一種平靜,但這刻仍然情緒復雜:“生于衛地,生為衛人,怎么可能不知盧公?”

  “盧公享是不支持仁心館對現世局勢的干涉的,他反對一切形式的戰爭。是個認死理的人。他常說殺人的方式只有疾病,救人的方式正是藥石。”

  趙子左手環在身前,撐起豎著的右手,纖纖五指如燈枝,架起了玉煙斗,在霧蒙蒙煙氣中,講起過去的故事。

  她說起什么都是很無所謂的語氣,唯獨說起這個名字,不能平靜。

  “當年殷孝恒大破衛軍,戰局已經確定,所有支持衛國的勢力,都陸續撤走,只有盧公享逆行赴衛。人們都勸他袖手,他卻執意要去衛國救人……”

  “他說他作為仁心館高層的責任已經盡到了,在戰爭的尾聲,他要做醫師該做的事情。”

  “他也不干涉戰爭,只是醫傷救殘。無論軍民,他都施針舍藥,一路行去,一路生花……其實景國的傷兵他也救,只是景國人不需要他。”

  “后來殷孝恒舉起屠刀,說盧公享救一人,他便殺十人。盧公享不得已自殺而求止殺。”

  趙子略略抬頭,透過橫斜的竹枝,看見光影粗疏地錯織于天空,像一幅情感濫觴的草書。

  “殷孝恒逼殺了盧公享,還是屠了野王城。”

  趙子沒有嘆息。

  但風過竹林,未嘗不是感慨。

  她看著天空而非盧野,仿佛是對逝去的人講述,述說世間有人記得。

  但聽者……也只有一個盧野了。

  “盧公享流著眼淚救的最后一個人,是個孕婦。她的丈夫已死,人被掛在旗桿上。她自己也奄奄一息,被碾在車輪下。盧公享保住了她的生機,將自己的生死花割下來,種于胎中……我想那個時候,盧公享就預見到自己的死亡。”

  “在那以后他沒有再哭。一路生花,走到殷孝恒面前。”

  “順帶一提,盧公享是仁心館有史以來醫道天賦最高的真人,獨創的‘肉須法’,至今都是凡人修復殘肢的最佳醫法————你知道絕大部分凡人,都不可能用超凡道術醫病。”

  “盧公享對人體秘藏的探索,也走在時代前列。其獨創的‘滴血觀微法’,可以讓絕大部分適術者的人身秘藏更進一步。只是對醫師耗損頗多,隨他身死而失傳……仁心館里只剩下殘章,直到今天也未能完整復刻。”

  “他對神通的研究,也……”

  趙子說到這里,沒有再繼續:“所以他有這樣的本事,能割下自己的神通,留給那個胎兒。”

  死了好像什么都沒有,可活著好像只有痛苦。

  那么生命究竟是一份禮物,還是一份詛咒呢?

  盧野沉默了半晌,只道:“景國伐衛戰爭,是在道歷三八九八年發生,可我今年才二十七歲。”

  趙子始終看著天空:“那個獲救的孕婦,死于一場光雨————就像十年前發生在衛郡的那一場。殷孝恒先大范圍地掃殺超凡,瓦解反抗力量,再縱兵入城,十日不封刀。”

  “生死花的意義并沒有體現在當刻。而是在戰爭結束后,在腐臭生蛆的萬尸坑里……給了一個死嬰以胎動。”

  “當我剖開那個已經開始腐爛的女人的肚子,看到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我感到他的心臟在跳動……”

趙子張開手,仿佛虛捧了一個胎兒,平淡地說:“生  命的力量,原來是這么澎湃的。”

  盧野感受著自己的心跳,感受著心間開放的那朵生死花,不免也有了一些別樣的感受。在剎那恍惚中,似聽到了震天的廝殺,無盡的哭嚎。

  趙子繼續道:“他是那個可憐女人的十月懷胎,他也算得上是盧公享的孩子,亦是野王城的孤兒。但野王城不應有遺孤,盧公享的后代,也不該存世。”

  “所以我用了一副夢枕棺,將這個胎兒的時間封藏。”

  竹林清幽,人聲渺遠:“這場夢,延續至道歷三九一六年。夢醒,胎動。”

  盧野輕輕地握攏了拳頭。道歷三九一六年……正是他出生的年份。爺爺曾經告訴他,他是衛國野王城人士。

  爺爺說,他的父親是個病癆鬼,從小身體不好……共有兄弟五人,全都死在那場中央帝國鐵騎摧城的戰爭里。

  爺爺告訴他,他是野王城僅剩的血脈,他肩負著整個野王城的仇恨。

  爺爺也告訴他,盧公享是為野王城而死,所以作為野王城遺孤的他,以“盧”為姓,以“野”為名。

  爺爺告訴他的事情有很多,每一個字都是抽在他身上的鞭子,逼得他像頭驢子,閉著眼睛無止境地往前。

  如此二十七年……還在原地轉圈!

  他從來沒有走出野王城。

  “所以……”盧野盡量平緩地問道:“我爺爺是誰呢?”

  “他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孤魂野鬼,是一個外出求道,閉死關求神臨,等到出關時候,發現全家都死在了野王城的可憐蟲。”

  趙子道:“衛懷可以是他的名字,但他并不懷念衛國。只懷念隨著衛國一起死去的他的家人。”

  “你如果叫他馮申,他會很高興。”

  她收回視線,想要抽一口煙,才發現不知何時,煙已經熄滅了,煙斗里都是灰燼。

  故事都冷了。

  她燎起指尖,擦了一下火,卻又將星子摁滅。

  終于沒有再抽煙。

  她說道:“但確實是他將你撫養成人。”

  人心豈是鐵。

  十七年的朝夕相處,盧野相信爺爺對他的愛并不虛假一分————但大概仇恨是更為強烈的情感。

  最后用這么多人的鮮血,把他拋棄在觀河臺。用這么殘忍的泥土,埋葬了過往的情分!

  曾經的牙牙學語,都讓他咬緊了牙關。

  曾經的點點滴滴……在這時格外鋒利。

  他咀嚼著喉口的血腥味道,慢慢地說:“你先前說殷孝恒是你的仇人,說你參與了對殷孝恒的圍殺。想來你也跟盧……有關。”

  “他是我師兄。”趙子毫不避諱地說。

  身份上是盧公享的師妹,而又有如此實力……能夠匹配的人物只有一個。

  仁心館上官萼華!

  那位溫柔得如同菩薩降生的醫道真人!

  即便是從未見過她的盧野,也知那是萬家生佛的人物。天下賴其活命的人,無以計數。

  一個她救死扶傷,仁心良善。一個她厭棄人間,殺人無算!

  究竟哪個才是面具?哪個才是真的她?

盧野忍不住問:“盧公享為了衛國人而死,你既然這么在乎他,為什么能夠坐視神俠對衛郡超凡修士的屠  殺?”

  趙子淡漠地看過來:“你在衛國生活這么多年,除了衛懷跟你說盧公享的故事,還有人跟你提過盧公享嗎?”

  盧野時窒住。

  他的確不曾聽到過。

  在衛國,盧公享其實是一個禁忌的名字。

  “盧公享為了衛國人而死,衛國人并不感謝他,甚至厭憎他。他們不敢仇恨景國,只敢怨怪死人。他們不敢說景國人的罪行,所以怨怪盧公享激怒了殷孝恒————”趙子抬起玉煙斗,在竹上磕掉了煙灰,紛紛灑灑的黑灰,像是祭奠后的香燼。

  她的聲音里,罕見地有了冷冽的情緒:“我恨景國……難道不恨衛國嗎?”

  盧野無言以對!

  讓他沉默的,不只是所謂的是非。

  而是他竟不知道自己是誰。

  過往對于自我的明確認知,崩潰于一段離奇的身世。

  他是盧公享的孩子嗎?他是野王城的孤兒嗎?他是衛國人嗎?

  為了盧公享的人,和為了野王城的人,殺死了許許多多的衛國人。形形色色的人,都予他以期望的眼神。

  他應該歸屬于哪個角落,如何去愛,又如何去恨?

  “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最后他只是問。

  趙子轉過美眸,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那眼神仿佛在說——

  你不是在尋找答案嗎?你不是在追逐真相嗎?

  我給你所有的答案,所有的真相。

  “你的開脈丹,的確是我們為你準備的。一枚地品大丹,不算特別珍貴,但想要來歷清白,確然很費工夫。”

  “至于那個易叔是誰,聰明如你,當然能夠猜到。”

  趙子聲音悠悠:“在朝聞道天宮第一次開啟的時候,他恰好坐在你前面。”

  仁心館當代的門面,如今醫道最拿得出手的天驕,竟然也是平等國成員嗎?

  “他是平等國里的誰?”盧野問:“仁心館的館主亓官真呢?他是不是平等國的首領?昭王或者圣公?”

  趙子并不回答他的后一個問題,只道:“易唐既然贈丹給你,傳你醫道,還留下一個‘易’字,他那時候的身份自然是經得起查的。”

  “衛國一直都在景國的注視下,什么人能在那個時候去找你,你難道不清楚嗎?”

  “要讓易唐幫忙,卻也簡單。只需要點明你跟盧公享的淵源————‘小圣手’為‘圣手’做些什么,不是理所應當的么?他恨不得把所有能給的都給你。”

  盧野覺得自己應該恨。

  他自小生長在衛地,以之為家亦為國,他家鄉的人成批成批地死去了,這是一筆巨大的血債。

  他應該恨!

  可是恨誰呢?

  已經死掉的神俠嗎?撫養他成人的爺爺嗎?給予他生命和力量的盧公享嗎?還是眼前盧公享的師妹……又或者景國呢?

  恨欲狂,而拔劍四顧心茫然!

  人原來可以恨到不知所恨,可以痛到不知所行。

  最后他咬著牙,咬著自己,儼然那是一種底線:“我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你這樣的人,不該告訴我這些的。

  趙子只是輕描淡寫地看了他一眼:“沒關系。”

  “如果你恨我,就讓我去死。”

  “就去景國大聲叫喊,說仁心館的上官萼華,是平等國的趙子。”

  “當然被殺死的肯定不止是我。”

  “但是怎么說呢……仁心館出了一個為盧公享余孽送丹的易唐,出了一個平等國的護道人趙子,如此藏污納垢之地,還有一些別的平等國余孽潛藏,也是合情合理。寧殺錯,不放過,這是大人物做事的方法。”

  “景國早就想拔掉這顆釘。什么醫道圣地,不過六合大業的擋車螳臂。”

  “退一萬步說。”

  她竟然轉身往外走,棋盤隨著她的步履而褪色,余音裊裊繞林間:“萬一亓官館主,真的是平等國首領呢?”

  看著這個女人漫不經心的背影,你完全明白,死亡對她并非懲罰。

  她好像也并不在意仁心館。

  當然也不在乎世上的一切。

  她在乎的只有盧公享,而盧公享已經死了。

  盧野沉默地站在那里,比所有的竹子都沉默。

  最后他只是看著天空。他在想……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呢?

  “我是為了報復景國。”

  “神俠是為了他莫名其妙的理想,做閹割超凡的試驗。”

  “你的爺爺……他早就教不了你什么了。在那種時候做那樣的選擇,或許是為了讓你成長。也或許只是想報仇。”

  “到底是因為什么,有機會你可以問他。人生太過荒遠,我不關心他的殊途。”

  “你看,我們就這樣組成了平等國。我們每個人做自己的事情,但因為同一個目標聚在一起。”

  “平等國不是一個嚴密的組織,它是一個以理想之名的搭建的戲臺。只要做好準備,誰都可以粉墨登場。”“現實里無法實現的,只好在戲中尋。”

  “如果你也有想要實現但無法實現的心情,需要志同道合者的幫助……不妨加入我們。”

  棋盤世界一格一格地破碎,趙子的聲音也一句一句響起。

  到最后整個竹色棋盤世界都消散,聲音敲碎在棋里。那個叼著玉煙斗的女人,也消失無蹤,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

  那一片障目的竹葉已飛落,終于見山見水。

  恍惚一念,已然身在風景中。

  盧野往前看————

  那是一片燃燒著的廣闊之海,巨大的怪物尸體所催化的尸舟,在焰潮之中乘風破浪。

  妖界最殘酷的戰場,文明盆地最壯麗的景觀……因為太過遼闊,仿佛已近在眼前。

  尸舟搖晃。

  艦長一千四百三十一丈,艦高八百六十五丈的恐怖尸舟,浮在火海,像是一座移動的山!

  輕而易舉地壓服了焰潮,卻在這刻猛地搖晃。

  尸舟上參差散落的、密密麻麻的妖族戰士,披堅執銳,各呈惡色……卻散開了一個巨大的圓。

骨色森森、應該稱之為甲板的地方,空空蕩蕩,無  有靈形。

  只有一個靜靜站在那里的……白發如雪的人。

  敢來僰海戰場廝殺的,都是各域勇者,無懼生死,見殺則喜,然而此刻無一矢相加,無一甲向前———

  最勇猛的那一批將士,已經消失了。

  然而沒有誰看清楚,他們是怎么消失的。

  只恍惚像有一道光來,然后便是大片的留白。

  那個巨大的圓,并非妖族將士的退卻,而是來者的劍圍!

  “擊鼓,搖旗,召喚援軍。”負劍的白發男子,語氣平靜:“十五息內看不到你們的主帥……皆死。”

  這座名為骨靈槎的尸舟,是妖界天榜第一隳的坐艦。

  這位族屬神秘的絕世真妖,曾經強勢擊敗鹿七郎、靈熙華、雀夢臣三尊真妖的聯手,又接虎太歲一拳而不死,故而名噪妖界,一舉登頂天榜。

  被獼知本期許為“百年妖族門戶”。

  此刻“隳”雖因事不在,艦上也不乏強者。

  當即便有一熊族大將滿掛重甲,殺出里艙:“哪里來的白毛,到俺們艦上尋死!”

  巨大的狼牙棒,舉起來如山峰一般,轟隆隆氣迫數十丈,讓附近的妖族戰士,都東倒西歪。

  負劍的白發男子,卻只是一抬眼——

  這會兒大家都看清楚他的對手是怎么死的了。

  連人帶甲,再加上那桿巨大的狼牙棒……整齊裂分。

  沒有慘叫,沒有怒吼,也沒有滯澀,絲滑得令觀者難以置信。

好像它們本就是分開的,白發男人的眸光,只是讓  它們回到該有的位置,呈現本來的樣子。

  沒有勇士再上前。然后響起了戰鼓聲,戰旗也飄揚在空中,鼓風而搖動!

  這已經不是屬于他們的戰斗,與勇氣無關。

  當這艘巨艦的戰旗飄蕩在空中,一桿又一桿的旗幟揚起來,在血火紛飛的瑟海,如浪潮起伏……整座戰場,似被喚醒了。

  四萬里瑟海,焰蟒纏島,血火環流,飛舟競渡。

  在天獄世界初立乾坤時,此處就是混沌戰場的落點之一。

  在文明盆地第一次外拓到這里的時候,血火燃起,至今不熄。飛揚在這里的火,名為“混沌兵a”,是在最殘酷的戰爭里誕生。

  它受戰爭所滋養,也滋養著戰爭。

  在圍繞文明盆地鋪開的所有戰場里,瑟海戰場毫無疑問是最激烈的一處。

  “混沌兵a”數萬年的焚燒,融化了這里的空間規則,讓此處戰場遠比它應據的空間廣闊。

  愁龍渡只是湖泊,它卻稱之為海。

  動輒計以千百丈的尸舟,長期都是這處戰場的主力。它們不僅有遠逾尋常戰艦的堅固,不懼“混沌兵焚”,還能在“混沌兵燹”的焚燒中不斷演進,在戰爭的滋養下不斷成長!

  如一個真正的修行者般。

  人族無法復刻,因為它們本質上是為種族所祭獻的妖族強者——

  當年犰徐族的大祖犰玉容,獨創“祭妖天決”,將族群里即將衰死的老妖,轉換為“祭妖”。

天獄世界已經算得上物產豐富,在歷代天妖的犧牲  下,擁有巨大的本源潛力,生機勃勃。

  但同予取諸天萬界的現世相比,仍然相距云泥。

  為了同人族進行軍備競爭,妖族先賢想盡一切辦法,很多時候也只能內求,只能以自身為資源……

  祭妖就是最好的資源,既能筑城建樓,也能布陣填壇。直接丟在戰場上,也是很好用的兵器。

  從天妖祭壇,到“祭妖天決”,都是一脈相承的理念。

  而在瑟海戰場,妖族又于數萬年前,在祭妖的基礎上,創造了尸舟……方有這份得天獨厚的威勢。

  哪怕是墨家最新推出來的曙色重樓系列主力戰艦,也不能跟那些已經成長過的知名尸舟相較。

  所以在現世人族開啟大練兵,釋放巨大戰爭潛力,諸方戰場都吃緊的情況下……燹海戰場仍然是妖族占優的一個戰場。

  這艘骨靈槎在整個焚海戰場也是排得上號的,只要有個強力妖王主持,再配足戰士,堆夠元石,僅憑這艘尸舟本身,就能夠與真人廝殺!

  只是忽然被人殺上甲板裂開陣艙,才未能見功。

  當然戰爭到這個時候,已經換了主角。

  這一時戰旗方展,旗潮才涌,便見熊熊焰海驟分流,焰浪高起如城樓————自海底,走出一個吞光斂色、不斷吸納四周火焰的高大身影。

  殘光流火如飛蛾,都往他身上撲,卻無法為他增添一絲光彩。

  他像是一個影子走上了骨靈槎,卻有光和火作為他高大的輪廓。

  妖界這百年,名頭最響的真妖……登回坐艦!

  “隳”是他的名字一柄狹長的陰影般的薄刀,是他的武器。

明光燦照的戰場,因他而黯。喧囂激蕩的焰潮,為  他而靜。

  “我道是誰,敢來本尊的座艦尋死!”

  隳發出很輕的笑聲:“原來是現世第一真人……陸霜河!”

  這聲笑,意味深長。

  在樓約墮魔、呼延敬玄成道、黃弗塑身黃面佛……乃至于太虛閣員都全部登頂后,仍然停留在洞真境界的陸霜河,確實是現世最強的真人了。

  等到向鳳岐死,才成為當世真人殺力第一。

  等到姜望魁于絕巔,才能說一句洞真無敵。

  明明是有史以來唯一一個從南斗小世界殺到現世來,成就當世真人的絕代劍客,卻一生都逃不過一個“等”字!

  何似一只螻蟻無望的攀登。

  他大概是可笑的。

  可他并不笑。

  他不風趣,也從不自嘲。

  他只是看著骨靈槎的主宰、妖族的天榜第一,用劍一般的目光,刻寫出此尊真妖的五官輪廓。

  于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隳”的樣子。

  此君有一雙灰色的眼睛,五官能夠稱得上俊朗,唯獨鼻峰尖刻,就給人一種過于凌厲的感覺。

  超凡絕巔乃一族氣運所在。在羽禎推舉神霄世界之前,人族即使是在最為重視的妖界戰場,也只是投放三位真君,在燧明城鎮場。

  這三尊絕巔的名額,由現世各大勢力,定期輪換。

  神霄世界出現之后,常駐妖界的真君便逐漸增加,像黎國就非常主動地派真君來。到了這大練兵的十年,妖界的常駐真君已經達到了十人之多!

  加上新晉絕巔的鐘離炎,便是十一尊絕巔戰力。

  在最為激烈的“兩水三山四關”,都有絕巔鎮場。

  妖族當然也給予同等的回應。

  于僰海對峙的,乃是妖域圣明谷之主、天妖鵬言蹊,與荊國的龍武大都督鐘璟。

  當然絕巔不輕動,尤其是這種修行已經穩固,只剩歲月苦熬的真君……廝殺畢竟傷天和,若是修行速度提不上去,

  戰即是“退”。

  像斗戰真君那等三日一小戰、七日一大戰的絕巔強者,其實少見。

  所以整個僰海戰場,在鵬言蹊與鐘璟隔空對峙的情況下,妖族天榜第一的“隳”,一入場就游龍入水,那叫一個橫行無忌。

  秦國的鎮獠統帥、當世真人甘燮,都險被他生撕了!舍棄一條胳膊,急招兵煞護身,才險險逃命。

  鐘璟不出,“隳”在僰海幾乎無敵,向來也顧盼自雄。

  要不然他也不會在雙方戰線還在糾纏的情況下,拋開坐艦和一眾部下,獨自跳到燹海深處鍛體。

  此刻陸霜河淡漠的目光,如刀子般刮過他的五官,叫他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冷意。

  來自一個困囿真境、無緣登頂者的冷意嗎?

  他愈發地想笑,也確實笑了:“所有人都覺得,對陸霜河來說,證道不是問題。”

  “但他卻無法往前走。”

  “這真是一個悲哀的故事。”

  “我知你也并非出身現世,這一路艱難險阻,你自深知。”

  “南斗殿覆,長生君走,任秋離死……傾軋無處不在。”

“神霄聯軍之中,亦不乏萬界人族……諸天苦現世人  族久矣!”

  他看著陸霜河:“你若求不得道,不如來我妖族。太古皇城里多的是辦法,我妖族天庭廣納萬方——何苦叫你這樣一個求道孤行的人物,在此為人驅使如牛馬呢?”

  陸霜河只是張開五指,合攏的時候,便握住了他的劍。

  “是的,我確然沒有踏足絕巔。”

  “是的,我無法擊破我的執,斬不開亙古無雙的那一個。”

  他平靜地敘說著,這么多年止步絕巔之前的事實。

  向鳳岐死的時候,他就已經是絕頂洞真。向鳳岐已經被全面超越了,他還是絕頂洞真。

  時代在進步,人道洪流滾滾向前,無數天驕在其間飛躍。

  好像唯獨落下了他。

  他像是河面的孤島,溪畔的青石,不言不語,也不發生變化。

“但是  向鳳岐那一劍將他攔下來,許多年后,峽谷變成了天塹。

  他在這頭望那頭,路遙遙,何其遠。

  可他的眼睛是那樣的淡然,他的聲音是那樣的平靜,他的眸光抬起來,于是也抬起了他的劍:“你怎么知道我沒有往前走呢?”

  雄關漫道志猶遠,一路相逢即按劍!

  世上最純粹的求道之劍,

  朝聞道在燹海出鞘。

  這一劍并無光色,也沒有聲音,只是以極致冷酷的鋒芒,照亮尸舟,穿透“隳”的視線,淡漠地割裂了陰影。

  死寂像是發生了一瞬,又好像延續了很久。

  圍觀此戰的人妖兩族將士,好像還陷在恍惚之中,直至被一束天光般的劍光照醒。

  長有千丈的骨靈槎,首先發出了活獸般掙扎的痛嚎!

  骨質的甲板在陸霜河腳下開裂,尸舟之下的焰海……那經年不熄的混沌兵瑟,竟然大片大片的撲滅!

  在妖界一路廝殺,在真妖層次所向無敵的“隳”,才現真容于人前,但留給人族的第一個深刻表情……是他驟然圓睜的灰眸,那一瞬間擠占面部的難以置信和驚恐!越是強者,越是有根深蒂固的自信。當過往堅信的一切,被摧枯拉朽地擊破,越是難以面對。

  真妖普遍強于真人,妖界第一的真妖,也理當強于人族第一的真人。

  他非常確信他已經走到此境的極限,就算距離儒家圣人子懷所說的那個“諸天萬界、古往今來洞真第一”,也應當相去不遠!

  如何能敗給陸霜河這樣一個多少年不得寸進的、徒有其名的廢物,這個等來的現世第一?

  可語言會騙人,眼睛會騙人,劍不會。

  生死就是答案。

  他的一身手段,一應神通,全都沒有表現。

  他在燹海深處煉就的體魄,當不得一劍!

  焰濤聲聲滅,都是漸遠的告別。

  他感到自己的本命妖征已經被切開,從未有過的永暗,已經為他蓋上眼簾。透過眼簾仍能感受到那束似從九天之上落下的劍光,正以無可挽回的氣勢,將他推向更深晦的結局。

  結束了嗎?

  他的眼皮撕裂了!

血淚模糊中,看到一只覆甲而橫世的大手,握住天  光,握碎了天光。

  金陽不復見,天空是鋪開萬里的鵬羽。

  圣明谷主鵬言蹊已至矣!

  但那撐天踏海的身形才一顯現,又悶哼一聲,頃刻羽收光放。

  “隳”已保住了性命,他被脊生雙翅的鵬言蹊提在手中,像個小雞仔兒,不復天驕姿態。

  仍然是在骨靈槎的甲板上對峙,蓄有美髯的龍武大都督鐘璟,橫提那柄八面漢劍,立在陸霜河身前。

  古拙的劍身之上,飄落一支長長的鵬羽。

  圣明谷主鵬言蹊不得不出手救下妖族的天榜第一,卻也因此生吃了龍武大都督鐘璟一劍,不可回避地受了傷!

  兩位絕巔存在也算是老對手了,彼此都沒有什么多余的話。只是不約而同的都把注意力放在白發如雪的陸霜河身上。

  他們的表情都有些復雜,看到表現出洞真統治力的陸霜河,說不清是欣賞還是遺憾。

  拋開種族立場,能夠在艱難的超凡道路攀登到絕巔,無不是經歷了千難萬阻,明白求道之艱。也能對這份意志感同身受。

  他們非常明白制約陸霜河的是什么——

  偏就那份執。

  就連曾經靠近超脫、如今也坐為當代儒圣的玉山子懷,在洞真境界,也被洞真境的姜望瞬殺。

  想要超越那樣的洞真姜望,至少在當前這個時代,是看不到可能的事情。

  樓約在墮魔之前就已經放棄了,黃弗、呼延敬玄都紛紛移道。

  陸霜河還在往前走。

  他還能往前走嗎?

  對于所有的疑問、感慨、嘆息,陸霜河都是平靜的。

  他只是確認了自己的勝利,收劍入鞘中,轉身便走。

  也不管鵬言蹊剛剛有可能殺死他,鐘璟剛剛救了他,隳從他手下逃了命。

  重新翻卷的焰海,兩族轟隆的戰艦,天空飄揚的戰旗……

  這一切重要嗎?

  他不言不語,獨自踏焰光而遠行。

  對于樓約、黃弗他們來說,無敵道只是一種選擇。對于一路從南斗秘境殺到現世的他來說,拔劍斬碎攔路的一切,是他的人生!

  除了心中的道,所求的路,他并不為任何人、任何事情驅使。

  他來燹海,只因為“隳”是妖族的天榜第一。

  現世真人已無敵,故往天外來。

  他也不知路還有多遠,但他還在往前走。

  走向古往今來最強的洞真。

  曾經他以為只要養出一柄同他一樣鋒利的劍,斬之即可全面超越向鳳岐而登高。

  后來發現還有天之劍。

  “天道”并非最強姜望已經證明。

  “姜望”并非最強,至少姜望的道路,也走不出最強的陸霜河。

  然而屬于陸霜河的最強的道路在哪里,是否真的存在,他也不清楚……

  但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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