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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忽然山河暮

  四萬里焚海,在整個文明盆地的外在嵌顯,也不過三千里地。

  從高空俯瞰,像群山之中的一枚血紅之眼。

  空間的意義是相對的。

  就像廣闊無邊的南斗世界,只不過是現世一個已經消亡的宗門的秘境。

  陸霜河踏出焚海,天空仍不廣闊。

  無非是飛火換做了流云,無非是吶喊換做了風聲。

  七殺真人從來不在意風景,但在這樣的時刻獨行,他的鋒芒無法抑制。天空一只赤鵠飛過,便直挺挺地墜落。

  今日飛鳥無聲息。漫天碎羽,數點飛血,淺妝長空。

  陸霜河敏銳地抬起頭來,在其中一滴血珠的漾影中,看到了一抹青翠———那是棋盤世界尚未褪盡的竹色。

  不曾意會,而今偶逢!

  抬眸即抬劍。

  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劍光也抵達了。極致冷酷的劍光,清楚雕刻出一個美得厭世的女人,剝顯其身姿,將其隱于云翳的容顏,留在此方天地里。

  這是一次雙方都不曾預見的相遇,在焚海戰場之外,夜輪山的邊緣。

  鵬言蹊一巴掌握碎劍光,確實是讓陸霜河受了重傷,不然也不至于無法抑制自身的鋒芒,無端殺死一萬只路過的亦鵠。

  平等國的“良時第一”,是毋庸置疑的強大真人。而若是考慮到平等國成員都有另一層隱藏身份……在生死交匯的那一刻,其真實實力必然遠超趙子這個身份的表現。

  傷時遇強手,本該大路朝天。

  但這正是他出劍的理由。

  陸霜河沒有一句話,不標榜自己的志向,也不譴責平等國的行為,他本也不在意那些。除了朝聞道出鞘的那一聲鏗鏘,沒有任何別的聲音。

  然而劍光一泓如秋水,只映離人,只照生死!

  趙子才與盧野告別沒多久,還在危機四伏的天獄世界隱跡而走————昭王善隱,平等國有誰都查不出來的身份,甚至也在文明盆地建了一座城,她的目的地正在那里。

  此刻她在劍光中照見自己,依稀曾經對鏡時。

  仿佛這時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梳妝的心情,沒有仔細看過自己。

  鏡中的女人并不陌生,當年制作這張臉的時候,本就誕生于她的心情。

  這一刻她才有淡淡的驚覺———好強的一劍。

  何能思往事?便如已知死。

  一劍秋離也。

  趙子左手五指漸綻,以生花印豎于身前。右手作勢攬雀尾,將玉煙斗奉于身后,便似是捧起了一個香爐。

  裊裊青煙是敬神香。

  她也不說話,早已厭倦于言語。

  然而萬物有靈,其勢剛起,便有風聲、樹聲、鳥啼、蟲鳴……驚蟄醒世。

  今時為良時,萬物有靈而登神!

  在她飄揚的長發之后,一顆顆的棋子飛起來,自泛天光、輝耀世間,仿佛一尊尊無面的神像。

  很少有人知道,在平等國內部,改換容顏的工作,除了昭王之外,她也是主力。昭王創造因果清白的身份,她制作天衣無縫的臉。

  如今最厭世的人,是曾經最覺生命可貴的人!

  以極致的生機,對抗這肅殺的一劍。

  劍來天地瀟瀟,印出萬靈登神。

  所有要被這一劍剝離的,都要贈還持劍者相等的因果,等重的“靈”。

  以這同等于生命的重,壓住劍鋒!

  陸霜河單手舉劍在前,只是輕輕地一抖,便已卸山卸海,卸掉了包袱……而后橫劍!

  喧囂世界竟死寂!

  此刻云開、天裂、氣蕩盡,天地之間只有一道橫。

  這絕對冷酷的一劍,只在問一個問題————

  來者登頂否?

  平等國的趙子也好,趙子這個身份下更強的存在也好,舉凡洞真,無當此劍。絕巔之下受劍皆死!

  強如趙子,也在此劍之前動容。

  空中一顆顆圓潤如珠石、泛光如神像的棋子,盡都裂成平等的截面。

  正在展開的棋盤世界,一邊展開一邊撕裂!

  這是開天的一劍。

  小世界出身的人,要撕開萬界中心的天。要在這群星璀璨的時代,留下屬于他的永恒傳說——

  其實傳說也不重要。那只是最強之劍路的附贈品。

  趙子厭世的美眸,驟然也裂開一隙。

  淚液和血液飄飛成霧,織作面紗。

  就透過這霧紗,她看到自己手上捏著的玉煙斗,在煙嘴的部分,驟然裂分。

  耳邊也聽得恰時的裂響。

  這是盧公享送她的禮物!

  勸她戒煙勸了很久,實在勸不動了,便親磨了這支可以過濾絕大部分毒素、還能凈養靈氣的玉煙斗,還特意偽裝身份、戴上面具,托了一個行腳商人轉賣給她。

  那商人把著寶物誰也不賣,只在她路過時大聲夸耀,論價的時候也非常干脆,好像生怕她不買,還折本送了好幾斤上好的煙絲……

  實在拙劣。

  可那種笨拙和小心翼翼,讓她回憶了很多年月。

  或許應該驚怒的。

  但已對這個世界生不出什么情緒。

  好像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可那些事情似乎又都不那么重要。

  一直慣性地去做一些事情,“向景國復仇”,與其說是一種仇恨,倒更像是一種習慣。

  算了……

  她攥緊的手,慢慢散開。

  可是血洎霧紗就在這刻輕揚,一只憨態可掬的虎頭面具,緩緩飄落在風中。面具飄如秋葉,虎頭竟似對人笑。

而后是一縷紅發,一只老農般  那深刻的豈是斑駁皺壑,分明艱苦的人生。那黑色的豈是泥垢,是這一路所承的前因。

  不去構想完美無缺的自己,真實有缺憾的人生,才是他真正立足絕巔的力量。

  驚世一掌,五指翻天。

  這一掌托住了開天的劍鋒,反手一撈,彌合裂世,拿住了斷裂的玉煙斗。

  依稀好風景,一夢在今宵。

  夢醒了,平等國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見。

  一卷白發垂下來,披在他的肩,陸霜河的劍也垂下,垂在他的身側。

  虎口有裂血,沿著掌緣、指隙、沿著劍柄漫延。

  但他面無表情。

  劍撞絕巔,難免自傷肺腑。

  可一路前行,豈不披霜。

  “咳咳咳!”

  陸霜河又輕輕地咳嗽了幾聲,便將咳聲平靜地咽下去。

  將鮮血暫抹去,將長劍重新背負。他看了看天空的金陽,找了個方向便繼續走。

  他剛剛差點殺死平等國的趙子,再一次遇到絕巔強者的阻攔,也說不定撐不到鐘璟覺機趕來……但這些都不是什么值得討論的事情。

  全盛狀態,一劍擊敗妖族天榜第一的“隳”。

  重傷狀態,兩劍擊敗平等國良時第一的趙子。

  他是毫無疑問的諸天萬界最強真人了,但在歷史的尺度里,仍有不可及之高處————便如這枚金陽。

  他想。剛才這一劍,還可以做得更好。

  他只是在想……還能怎么往前呢?……

  天光暗而復明,霜風去而復卷。

  陰冷的山窟中,有一團篝火,嗶剝作響。

  趙子正打坐調息,手上抓著已經裂開的玉煙斗。既然還活著,這便是唯一的不可失去。

  對面坐著孫寅。

  紅發簪成道髻,有額發一縷垂落,垂在那張虎頭面具上。

  火光跳躍在虎頭面具上,照出那一道淺淺的劍痕。

  孫寅用食指在面具上輕輕抹過,一抹便消失。

  這張喜慶的舊面具,依然完好無損。

  “嘖。

  孫寅幽幽開口:“這個白頭發的很了不起啊,他在洞真境的殺力,已經超越當世所有,應該僅次于那一年的姜望。

  趙子并不在意這些,只是將煙斗攥住,調息片刻后,睜開眼睛:“沒想到是你過來。”

  孫寅便笑了:“沒想到我還活著吧?”

  他用一根潮濕的樹枝,撥了撥懨懨的火:“我跟神俠又沒有什么深仇大恨,衛國那件事情,我的確要阻止他————”

  他抬起頭來,火光跳躍中,喜慶的虎頭面具,忽笑忽威:“但不是沒能阻止么?”

  馮申提供了衛國所有超凡的具體情報,神俠親自出手掃除超凡,趙子冷眼旁觀,當時也去了衛國的孫寅……直接對神俠出手。

  當然他反手就被神俠鎮壓。

  “以前的神俠不好說,那段時間的神俠……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會意外。”趙子搖了搖頭:“我以為他按碎時空的那一掌,已經把你殺了。”

  孫寅的聲音還帶笑:“只是轟斷了我幾根肋骨,攪碎了我的些許道則,把我打進時空裂隙,說是讓我清醒一下。”

  “他多少還是有點尊重同道人。”趙子說。

  “還好他死了。”孫寅將手里的樹枝反手拄在地上,就像劍客定住他的劍,聲音有一刻的冷:“我最討厭有人讓我清醒。”

  潮濕樹枝豎如劍,劍氣所割開的地裂,瞬間在山窟結成了陣紋。

  整座山窟在無聲地沉陷,就此將他們一路行來所有的因果,都徹底地隔絕。

  當初在野王城,掌驚天下的游驚龍,對伐衛主帥殷孝恒提建議,說“既以兵威,何必刑惡。”

  殷孝恒沒有直接回應他,只對左右說了句————“讓咱們的黃河魁首清醒一下。”

  然后游驚龍就被押著去看了半個時辰的屠殺,最后接到軍令,他被任命為“凈業都統”,職責是……凈化野王城之業力。

  殷孝恒是滅絕野王城的屠夫。

  他是屠夫手里的那把刀。

  每一次他不清醒的時候,就會想起刀上的滴血。

  神俠怎么敢那樣說話,激他的恨心?

  趙子已經回過氣來,剩下的傷,她自己可以慢慢治。

  用雙手捧出一團白色的火,裹住玉煙斗的碎片,開始小心翼翼地修復。她漫不經心地道:“現在的十二護道人里,王未不會爭,其他人沒法跟你爭,你大可以往上一步,提那柄神俠的劍————往后不會再有人讓你清醒了。”

  孫寅將粗糙的雙手放在火上烤:“我還差得遠。”

  “也是。”趙子隨口道:“以你的性子,就算真的走到那一步,也不愿意提神俠的劍,該有自己的名———你若成為平等國新的首領,孫寅這名字便要留給別人。你想叫什么?”

  問名即問道。

  譬如圣公之求“公”,神俠求“義”,

  昭王求“理”。

  孫寅只是哂笑一聲:“八字還沒有一撇的事情,我操什么心呢?”

  他看著自己的手,籠住火,卻逃了火光,總是要抓住更多,總是兩手空空。

  他忽然問:“盧野會是下一個時代主角嗎?”

  “你們中央帝國出身的人,說話的方式總是這么委婉嗎?”

  趙子專注地雕琢著自己的玉煙斗,目不轉瞬:“無須試探。我確實是去找了盧野,告知了他的身世——因為他自己也快查到。”

  “盧野也的確可以算是盧公享的孩子。是他在野王城里救下的遺孤。”

  “至于你說的時代主角————”她終于修好了自己的煙斗,慢慢地握滅了白色的火:“我不知道什么樣的人才能夠成為時代主角,我只知道,若是我能夠確定地知道他是什么樣子,若是他會在我的意想之中生長……他就不夠成為主角。”

  她的聲音很平靜,卻似乎讓人感受到,比驟雨還要潮濕的低落:“無能無力的我,想象不出改天換地的人。”

  孫寅輕輕地笑了笑:“時代主角一定要超越想象,不同于過往的任何一個嗎?”

  這笑聲有幾分苦澀。

  當年黃河奪魁,也曾號稱“使景天驕勝天下一百年”,彼時彼刻,又何嘗不是以時代主角自視呢?

  總以為一切都觸手可及,總以為想做的都能夠做到。

  可是光陰終究流走了。

  “其實不必討論什么主角的問題。”

  “我曾經也覺得這個世界無限美好,后來我覺得我的師兄可以改變世界。事實證明那都天真。”

  “人長大了,就明白自己改變不了什么。”

  趙子站起身來:“謝謝你救我。”

  “你說得對,陸霜河真的非常了不起,他在做不可能的事情————要是你不來,我死得也太草率。”

  她發出莫名的笑:“這算什么?平等國的良時第一,自詡護道人的大魔頭,死得像一條路邊的野狗,死于一場莫名其妙的偶遇?”

  “大千世界,不就妙在偶逢嗎?”孫寅說:“若是一切都在意想里,那也太過無趣。”

  趙子還是笑,只是笑著往外走:“曾經我是一個害怕變化的人,真想一切都在意想里。”

  “其實你何須我救?”孫寅沒有笑:“只要你解開自己的脈鎖,釋放你的絕巔力量。陸霜河再強,畢竟沒有越過那一階,沒可能傷到你。”

  趙子往山窟外走,并不回頭。

  “上官萼華剛剛登頂絕巔,亓官真那個老頭子高興得擺了幾十桌藥酒,傅東敘還特意來飲了一杯。趙子若是恰好展現絕巔的力量,跟自曝其名也沒有什么差別了,身份一旦暴露,誰也保不了我————早死晚死都是一樣,我提前死,少走一些彎路。”

  “雖然我已經猜到了一些……但你就這么說出自己的名字,合適嗎?”孫寅慢慢地說:“即使是在組織內部,告知對方自己的另一個身份,也是大忌。”

  “你救了我,我總該展現一點誠意。神俠該死就死,‘義’字我們還是可以保留一些。”趙子語氣隨意:“下次有機會的話,我也救你。”

  她沒有說她已經讓盧野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她沒有說她已經把自己的生死,乃至仁心館的存亡,放在盧野的念動之間。

  她只是說謝謝。

  孫寅也并沒有抬頭看她,只是分開雙手,看著眼前跳躍的篝火:“如果真的死了呢?”

  趙子沒有說話。就這樣走出了這座無名洞窟。

  這個問題似乎不需要回答。

  離開枕戈城并不為難。

  除了各大勢力的駐軍,以及來妖界服役的神臨修士,一般修士在妖界戰場都是來去自愿。

  何況文永在冀山戰場已經廝殺七年,多少是有些情面可以講的———比如他送給軍需官的兩顆道元石,就被義正辭嚴地推了回來。說什么你我老熟人,豈能要你孝敬。

  當然,最后他用五顆道元石,買了一張老熟人手繪的破地圖。說是天獄世界戰略級地圖,畫上卻只有文明盆地,甚至文明盆地也畫得不具體,字寫得還丑。

  記賬真君忙著罵斗小兒卑鄙無恥、手段齷齪,又罵天氣不好,身體不適,以及地形不熟,倒也沒來得及追究兩個逃之夭夭的小嘍啰。

  冀山戰場在文明盆地正北方,玄龕關在東南方,便是走最近的路,也要斜穿半個文明盆地,路途遙遠。

  文永和穆青槐想著一路增長見聞,順便掙些功勛,補充行囊,也算是以劍益行。便決定沿著文明盆地的邊界走……這是一場艱難的長旅,文永希望自己抵達玄龕關的時候,已經做好登神的準備。

  整個文明盆地,大體是個不甚規則的圓。從冀山戰場走到鶇山戰場的半弧里,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戰場————其中最關鍵的當然是愁龍渡,在聲名上緊隨其后的,便是武南戰場。

  武南戰場其實不是一個很大的戰場,雖則曾經也有絕巔云集大亂斗,打得天崩地裂像是兩族最終決戰……在武安逃歸、大戰平息后,它還是回到了它應有的戰略定位。

  充其量只是一個中型戰場,遠及不上“兩水三關四山”。

  之所以聲名赫赫,無非是坐落于此的武安城。城不在高,因人而名。

  很多人來妖界,都會特意到此一游,來瞻仰當初大齊武安侯從妖族腹地歸來的神跡,儼如朝圣一般一一其以神臨之修為,轉戰妖界數萬里,成功回歸文明盆地。那般壯舉往前不曾發生,如今也無人復刻。

  蕩魔天君那一次帶回來的神霄情報,更是直接推動了現世劇變,也是這十年諸天大練兵的直接原因。

  越是靠近神霄戰爭,越能體現當年那份情報的關鍵。

  他的確影響了世界。不止在今天。

  燹海戰場在文明盆地的西北方,文永和穆青槐離開冀山戰場后,卻是折路東行。相比有人接送的盧野,他們不免顯得步履蹣跚。

  “格老子的……”穆青槐罵罵咧咧:“前幾天在太虛幻境,差點被人騙了。有個人拿了一份上古人皇的詔令,說是上古人皇當年留下了后手,已經在天外復蘇,準備歸來領導神霄戰爭。現在給他三十個太虛環錢,將來就能獲封伐妖大將軍。”

  文永操縱著至暗神龕在心臟休眠,笑道:“這種只騙真傻子的伎倆,還能哄到你?”穆青槐嘆了口氣:“不是,他手上那份上古人皇的詔令是真的,我想著去撿個漏……”

  “人皇詔令?”文永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唬鬼呢!?”

  穆青槐‘唉’了一聲:“當然不是真的人皇詔令,不過確實是漏出了幾個上古文字,我懷疑是那個時代跟人皇有關的功法……那人不識貨,不知在哪里撿到了,把它當人皇詔令來騙人。我想著花點小錢,把它騙過來。”

  文永撫掌而贊:“這騙子有門道啊!明面上的騙局用來騙真傻子,暗藏著的騙局用來騙聰明人。”

  “要不怎么說你們讀書人壞呢?”穆青槐一拍大腿:“心意這就通上了!”

  文永乜他一眼,沒有跟他計較:“那你是怎么發現的?”

  穆青槐耷拉著眉:“我沒發現。在交易之前,那騙子被五刑塔的人抓了,他騙得太多——好家伙,三百多個修士去了五刑塔告狀,涉案金額已經達到了三萬錢!”

  “不是一個人只騙三十個太虛環錢嗎?”文永訝道。

  穆青槐幽幽道:“有更多人不好意思聲張,當然也有一些……也是看上了人皇詔令。”

  文永忍著沒笑:“那你也沒有什么損失。”

  “我受到了侮辱!”穆青槐咬牙切齒:“那個騙子竟然還沒開脈,就是個普通人!容國鄉里的農夫,在太虛幻境里開了眼界了,學著畫了幾個古字……就把這些個超凡者騙得團團轉。”

  文永先是大笑,繼而嘆息:“可見有些人能夠超凡,并不因為他真的更聰明。他只是更有機會。”

  穆青槐愣了一下,也斂住心情:“上屆黃河之會……確實是改變了太多事情!”

  上屆黃河之會盛況空前,主持大會的太虛閣大賺特賺。

  不僅高價重演賽事留影,還將比賽期間備戰室的留影,結集售出,說是為了讓觀眾“了解參賽天驕更真實的一面”。

  此外還有什么參賽天驕的紀念人偶,什么一個云錢積一分、積分最高選手可登頂的“璨星大道”……搞得是如火如荼。

  惜花真君黃舍利,都被私下稱作“賺錢花君”。

  很多人都有微詞……一場黃河之會,到底賺多少是個夠?

  但到了今天,所有的聲音都已經消失了。

  因為這屆黃河之會賺的每一個銅錢,用在了什么地方,只要不是故意裝瞎的人,都能看得到——

  黃河之會后,依托于太虛角樓的太虛義學,如雨后春筍,在現世各地林立。

  價錢已經十分公道的太虛角樓,再一次下調入境費用,只需一貫銅錢,就能在太虛幻境里待一個時辰(以云國銅錢為基礎)。

  這已是普通人咬咬牙就能承受的價格。

  現今在太虛幻境里行走的凡人,已經越來越多,甚至超過了超凡修士的數量!

  放在以前,凡人在修士老爺面前,也就比螞蟻強上一點。哪有現在這樣一群超凡修士被普通人騙得團團轉的事情?

  自古以來,現世人族都很重視普通人的力量,也一直有各種各樣的發揚。

  于國為“勢”,于宗為“氣”。

  但太虛幻境又是一次新的噴薄。

  當無數凡人的力量,在太虛幻境里體現,可以看到種種奇思妙想的迸發,他們用凡人的方法解決超凡難題,用凡人的智慧踏足超凡臺階!

  太虛卷軸每時每刻完成的任務之巨,超乎過往想象。所噴薄的資源,塑造的繁榮……幾如遠古巨鯨的吞吐,深刻地影響了現世。

  就在去年,第一座立足于妖界的太虛角樓,已經在燧明城建立!

  征伐于妖界的人族戰士,從此也可以在太虛幻境里修行和放松……當然也可以上當受騙。

  “再過四年,又是黃河之會。”穆青槐敘說著他平凡的感慨:“也不知下一屆是誰來主持……希望是西極真君吧,他端毅穩重,靠得住。”

  “會是誰來主持,我也不知————”文永搖了搖頭:“但一定不會再是太虛閣里的人了。”

  當初蕩魔天君在觀河臺上宣布退出太虛閣,將放還權力作為一種誠意的體現,以此獲取諸方勢力對黃河改革的支持。

  這屆黃河之會當然算得上是成功。但他在臺上提及讓水族列席太虛閣的事情,并沒有得到通過……諸方勢力的代表,也并沒有擠進第二個人。太虛閣里蕩魔天君曾經坐住的那個席位,一直空懸到現在。

  五年前是爭得最兇的時候,諸方齊聚太虛山,差點就打起來。黎國推舉謝哀,魏國推舉燕少飛,須彌山推舉普恩禪師,書山推舉照無顏,劍閣也抬了一手寧霜容……不過最后都未如愿。

  哪家霸國都占不了第二席,剩下的哪家勢力,也都拿不出個足夠碾碎所有質疑的年輕天驕。

  只剩八個人的太虛閣,閣員依舊各有風景,十年來威名響徹諸天。

  唯獨是當初最耀眼的那一個,退閣后獨坐觀河臺,十年來一步不出。

  有人說蕩魔天君在殺死神俠的一戰里受了重傷,坐關是為養傷;有人說他是急流勇退、明哲保身,主動地淡化影響力;也有人說他在三論生死后,觸及了無上契機,正在著手準備超脫。

  當然這些都不是文永所能探知。

  他唯獨明白,這個世界的秩序是怎樣的。

  光照一時的理想,終究會如流星劃過。刀子分肉才是永恒的主題。穆青槐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么,最后只是道:“唉,那些都是大人物的事情,反正跟我們也沒關系。”

  “有關系的……”文永幽幽地道:“只是關系在于,我們不能夠對這些事情造成任何影響,它卻會深刻地影響我們。”

  說到這里,他心中忽然有一種深刻的悸動,至暗神龕似有異動,故而沉意感受。

  農夫不能夠影響天象,可晴雨雷雪都會影響收成。

  穆青槐沉默了許久,終是笑了笑,不管怎么樣,老爺們給機會或者不給機會,都要好好生活,不是嗎?

  他抬起頭來,眺看遠處,嘴角咧開有幾分真切的歡喜:“武安城到了!”

  多少是想看看武安城的。來妖界這么些年,一直在拼前程,卻是未能一見。

  遠遠看到高大的城墻,看到城門前排著隊等著入城的長龍————僅每年來此觀光的游客所帶來的入城費,就是一筆不菲的收入。

  在穆青槐看來,武安城現在的主人,光入城費都要掙上不少,一準兒樂歪了嘴。

  厚重城墻上斑駁的痕跡有人信誓旦旦說是蕩魔天君當年留下的劍痕。

  “應該叫相思印哩,這準是長相思留下的痕跡。”排在長隊里講述故事的人,手腳并舞,姿態夸張地說,好像他跟蕩魔天君有多么的熟悉。

  在后面又有人應聲:“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了,我在白玉京酒樓喝過一杯!”

  風聲把笑聲推得很遠。

  城頭上飄揚著東國經緯旗,以及繪著一頭猛虎的“英勇伯”旗。旗在風中獵獵地響,猛虎縱躍……仿佛下山!

  “啊!!!”

  穆青槐忽然雙眸刺痛,不由得慘叫出聲。

  并不知攻擊從何而來,只感到巨大的危險,生命本能的驚懼,不由仰頭———

  一念落心海,飛劍出靈臺。

  這束劍光竄空而走,以唯我之銳意,剖分頭頂的元力,迎上那未知的恐怖……鏘!

  飛劍寸斷,片片如蝶飛。

  穆青槐仰面便倒!

  “格老子的飛劍之術,難怪落后時代,果然要不得嘛。

  他呢喃:“劍斷啰我就沒啰……”

  “阿永,你曉得蠻……”

  朦朧之中他看到好像有一個光團,飛向旁邊不知為何癡立的文永。

  怎么了,兄弟?

  他掙扎著抬起手指,顫抖著召動一縷劍氣,試圖將其攔截。

  但那縷劍氣終究抬不起來,散在半空。

  他的手也重重砸落地面。

  繼而是叮叮當當,一地碎劍的響。

  倒也是熱鬧的。

  文永的心神無限沉陷,落入至暗神龕,仿佛成為神龕的一部分。

  曾經也是一個大國的天驕人物,有踏足黃河賽場的資格。十年過去了,他只是外樓境界,尚未神臨。

  這修為并不難看,天人之隔,不是誰都可以跨越。觀河臺上的星辰,落下來的也不少。

  況且他的精力,早就轉到了至暗神龕上。

  燕春回所留下的至暗神龕,煉人魔為座,養至暗為靈,人魔所作的惡,是神龕所奉的香。香已點燃,靈已蘊生,他僥幸繼承,只需按部就班地往前走。

  七年戰場廝殺,血氣滋養,即將蛻靈而神,這座神龕大成之日,文永便可一躍登神!

  等同神臨修士層次的假神,是輕而易舉。比肩當世真人的真神,也非不可觸碰。

  至于陽神,那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但擁有至暗神龕,他至少還有做夢的權利。

  他的心念下沉又高起,飛升又飛遠。

  他感到自己已經高臥九天!

  視野之中天地茫茫,他似乎看到了無邊廣闊的妖界,似乎看到了那座傳說中的太古皇城,乃至于更深更遠處茫茫混沌。

  我即是神!神性的視角不同于目視。

  文永的視野又落下、聚集,他在巨大的霧掩的妖性世界里,看到一團火,像是一只盛滿了五谷的碗…

  他明白那是文明盆地。

  直至此刻他才知道發生了什么——

  至暗神龕已經功滿,他正處于自然而然的登神反應。

  神臨是修士與這個世界的第二次締約,與出生的那一次同等重要,他在感受這方天地!

  要走神道的他,更是會與這個世界發生更緊密的聯系。

  但……怎會在今天?

  怎會于此時?

  怎么在妖界!?

  他明明感覺自己的積累還未足,明明自覺還差一些時間……最重要的是,他從來沒有打算在妖界神臨。

  現世之外神臨者,不可洞察現世之真!

  妖界在諸天萬界里雖然算是一個很不錯的大世界,比起現世不過是窮鄉僻壤。他這個首都來的富家少爺,豈可安居于鄉下草屋?

  在現世混得再潦倒,那也是高貴的現世人族!

  現在這一切就是莫名其妙地發生。

  就像一個外出謀生計,打算攢夠十兩銀子就回家的人……走在路上被人塞了十兩銀子,當場就滿了行囊,可以回家了!

  不,不止。

  神性還在灌溉,他娘的不知道哪個蠢驢,在無節制地撒錢!

  文永自覺沒有資格被人這么大費周章地針對,他更是隱隱察覺到,這是整個天獄世界內,關乎神性的一次躍升。

  就像大水漫梯田,他這畝荒地不過恰在旁邊,恰逢水澤。

  當然,籠罩整個妖界的神性躍升,針對的只是妖界之神。

  或者說……在妖界成神者。

  他恰恰有這拔苗而起的一步,在登神的過程里,恰被卷入其中。

文永竭力定心沉意,克制那幾乎生命本能的登神的愿望。在妖界登神,還有一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一  封神臺!

  此界諸神,皆要受其所敕。

  妖神自可不在意,他這個地道的人神,還不一上去就灰飛煙滅?

  可是借力至暗神龕的壞處,便在這時候體現出來。

  在他還未真正登神之前,他并不具備對至暗神龕絕對的掌控權,而至暗神龕此刻所得到的神力灌注,已經遠遠超出他的掌控極限。

  他像是一個孤獨的漁夫,獨自駕馭一艘失控的大船,撞上了一場迎面的海嘯。

  他竭力往回撤,船卻一往無前……

  神念跌落文明盆地,至暗神龕好像撞進了某個地方。

  暈頭轉向之間抬望眼,文永看到——

  一座座巨大的神龕升起來,一尊尊外顯各異的神像,高坐于神龕之中。

  一百,一千,一萬……

  慌切之間文永數不過來,心中卻生起驚念——

  這里就是玄龕關嗎?

  隱隱之中他好像觸碰到什么。

  登神……神性躍升……封神臺……玄龕關。

  有什么事情正在發生?妖族想要做什么?

  他正登向妖界之神,他混同在妖神的海。隨著無數的妖神一起,共鳴神念,放縱神意,涌向某個未知的地方。

  并非未知!

  文永猛然驚覺關鍵,他也在下一刻捕捉到了周圍的神念——“神霄!

  “神霄!”

  “神霄!”

  文永感覺到一種發自靈魂的戰栗,整個至暗神龕都在顫抖。

  這次神性躍升的最終目的,是支援神霄!

  當初妖族羽禎以無上偉力,開辟了神霄世界,為妖族轟開囚籠,也由此確立了必然會發生的“神霄戰爭”。

  遠古人皇之師,布局于妖族命運長河的卜廉,出手將神霄世界封印一百年,為現世人族爭取準備時間。

  妖族元熹大帝留在神霄世界青銅巨鼎的后手,消滅了卜廉殘念,并將這封印打了個折扣,使之只鎮三十三年。

  這段故事,已經隨著蕩魔天君當年的逃歸,遍傳人世。

  神霄世界里的一應情報,他曾經作為商丘殷家的貴公子,有幸和堂兄一起旁聽。那時候辰巳午也在座,宣講的人是國相涂惟儉……宋皇坐在屏風后,從始至終沒有出聲,只留給年輕的他,一個打坐的身影。

  所有人都知曉卜廉之功,也都明確,道歷三九五五年,便是神霄戰爭爆發的時間。

  自那以后現世人族所有的大戰略,都是以備戰神霄為前提展開。

  這是決定種族命運的一戰!

  元熹已經將卜廉的封印打了個折扣,還有沒有可能進一步解封?

  現世積極備戰的這些年,妖界自然也一直在大興武備,聯絡諸天……但除此之外呢?

  文永有一瞬間的猶豫。

  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這種涉及種族命運的大事,自然有那些耀眼的人物負責。

  改變世界的人,拯救人族的人……應該是姜望,應該是李一,應該是斗昭,甚至也可以是鐘離炎,唯獨他文永不配。

  但這時他莫名地想到一句話。回想起在那個雨天,聽到那句話的心情。

  “你想變強嗎?我是說————不要再做一個失敗者。”

  不要……再做一個失敗者。

  文永處在登神的狀態里游蕩在神性躍升的海洋中,卻似乎聽到自己的心跳,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艱難的呼吸!

  文永,這或許是你這一生,唯一一次證明自己的機會。

  他想著,慢慢聚攏自己的神意,感受著至暗神龕的紋理。像一個奉香的信徒,虔誠拂去神龕的灰塵。

  尚不知覺四周、不知友人已死的肉身,雙手也掐成神印。

  在茫茫神海,無數神龕飛流里的至暗神龕。神龕之中,一個幾乎要被撐爆的人形,緩緩地端坐下來……坐出了神性!

  于這個瞬間神祇睜眸!

  在越過神海的那一刻,祂看到無盡混沌海深處,茫茫神霄大世界里,一尊巋然而起的青銅巨鼎。

  鼎身四字曰——

  “爾替朕命!”

  這是羽禎之肉身所煉成的青銅巨鼎,在蕩魔天君歸來的情報中有述。

  這一刻文永驚得頭皮發麻,卻聽來宏大一聲——

  “豈敢直視?!”

  無數神祇盡宏聲,斥此大不敬。

  至暗神龕浮沉著,文永的神性在其中,

  祂看到一座金色的高臺凝結至高之意,灑落無盡神性光輝的高臺上,立著一個瘦小的老者。

  ‘欺天’獼知本!

  獼知本瞬間就捕捉到了神海的異樣,也吃驚于這份意外,但第一時間就投來目光:“留步……我以妖族命運為誓,許你陽神必成!”

  文永猛地閉上了眼睛。

  用力之巨,讓兩扇眼皮都撞碎,幾乎凝神的眼珠,當場被碾爆。

  在茫茫妖神海中,與眾不同的至暗神龕,在這一刻毫不遲疑地炸開來——

  文永無限上升的神意,瞬間就被推回。

  他強行終止了登神路,也粉碎了自己神性的未來,于是墜回武安城外這無名的山。

  他已雙眸盡血,神龕破碎,獨立荒山。

  此時尚不知覺不遠處倒下的穆青槐,不知摯友已死。蔓延身魂的劇痛,淹沒了他的一切感受。

  他只是鼓蕩最后的力氣,脖頸暴起青筋,嘶聲高喊——

  “妖族意欲提前打開神霄世界。”

  “整個玄龕關都是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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