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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拉虎皮做大旗

  番禺海商程鈞領了船傳,出了水師署,回頭看了一眼北面的水域。寬闊的水面上帆影點點,浮光躍金,一個個行色匆匆的人上船、下船,一派繁忙的景象。可是他看的卻不是這些,他看的遠得根本看不見的番禺城,那里有他的家人,有他剛出生的兒子。他來往于番禺和徐聞之間做生意,每一次出海,都覺得自己可能回不來,可是為了生計,為了一家老,他又不得不義無反顧的出海。

  不為別的,就為徐聞那里的夷貨要比番禺便宜。

  徐聞是合浦郡最南端的一個縣,毗臨大海,和朱崖隔海相望。過了徐聞,海盜的數量驟然增多,風險巨增,所以很多夷商為了保險,都選擇在徐聞交易,而海盜們打劫了過往船只之后,一些用不上或是用不完的貨物,也選擇在徐聞交易,徐聞就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市場,以貨物來源復雜,價格便宜著稱,比起番禺市、交阯市來不遑多讓。

  程鈞就是為了這其中的差價冒險去徐聞,一年跑上一兩趟,就可以保他一家溫飽無虞,豐衣足食。番禺城里很多人都做這個生意,當然了,利潤大,風險也大,說不定哪天遇到海盜就慘了,輕則貨物被搶,重則連人都劫走賣了,殺人倒不多,只要不反抗,海盜一般不殺人,通常是賣到很遠的地方做奴隸。

  程鈞在這條路上跑了十年,被搶過三次,所幸都沒有生命危險,這算是運氣不錯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好運氣哪天就到頭了。每次出海,對他來說都是生死訣別。

  他摸了摸胸前的銅佩,那是妻子剛從番禺城香火最旺的海神娘娘廟求來的,上面刻的是海神娘娘像,花了一千二百錢,妻子還為此焚香拜了整整一個月。

  海神娘娘保佑,保佑我平安歸來,還能見到妻子兒子。程鈞心的將銅佩放回懷里,沿著青石板砌成的石階向下,走到碼頭邊,剛準備上船,一個身材高大壯實的年輕漢子沖他拱了拱手,很客氣的問道:“敢問足下可是出海的番禺商人嗎?”

  程鈞沒有回答,而是心的打量了一下這個人。這個人不象本地人,雖然臉上笑容很和善,可是他整個人有一種危險的氣息。程鈞知道,在屯門山這里有不少海盜的探子,他們會事先看好哪些船是有價值的,然后通知海上的同伙下手。

  他覺得眼前這個漢子就有些像,因為他身上有一股讓人生畏的殺氣。

  “呵呵呵……”那漢子看出了他的擔心,拉開了衣領,露出了里面的褐色單衣。程鈞吃了一驚,這是交州水師才穿的服飾,怎么會在這個人身上?他正疑惑,那人又遞過來一只竹符:“我是橫海將軍孫君手下的交州水師,奉孫將軍之命,出海護航。”

  “出海護航?”程鈞仔細的檢查過竹符之后,雖然對這個叫趙袖的水師軍侯身份沒什么疑問了,可是他還是不懂什么叫護航,難道是沿途保護?程鈞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太可笑了,水師只管收錢,要保護也是保護官府的人,什么時候會來保護商人了。

  “對,我們有一隊戰船,隨你們出海,一路護送你們到徐聞。”趙袖溫和的笑著,把腰牌收了起來,然后又笑著:“因為要收一定的費用,將軍怕太多了你們負擔不起,所以要集中幾個商隊一起出海,這樣你們就可以少交一些錢。”

  程鈞撇了撇嘴,倒是相信了,這不是護航,又來刮油來了。他雖然不愿意,可是又不敢得罪這些水師的將士,要不然的話,海盜未必能碰上,水師卻肯定會等你。他有些肉疼的呲了呲牙:“要多少錢?”

  趙袖淡淡的笑了笑:“按船大和數量算的,一百石以下每只船百錢,一百石到三百石的每只船三百錢,三百石以上的船每只五百錢。”

  程鈞有些舍不得,卻又不敢違抗,從心里估算了一下,從隨從程元手里拿過裝錢的搭鏈:“我一共三條船,兩只二百五十石的,一只三百五十石的,一共是一千一百錢。這是剛剛交稅的收據,你可以看一下。”

  趙袖接過收據看了一下,是水關出具的證明,這不會有問題。果然是一只三百五十石的,兩只二百五十石的。他把收據還給程鈞,卻沒有收他的錢。程鈞有些詫異的看著他,趙袖笑了:“安全到達徐聞之后再收錢,中途如果遇到海盜,我們不能完成任務的話,一個錢也不收。”

  程鈞很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真要護送去徐聞?如果真的,那這一千一百錢可就真是值了。

  “如果你愿意,那就快點走吧,我們已經有了三百多條船,如果剛才不是正好看到你,我們已經出了。”趙袖笑著說道,轉身引著程鈞向前走。

  程鈞和程元互相看了一眼,都覺得運氣太好,連忙跟了上去。他們猶豫的這一會兒,趙袖已經上了一條型的戰船,這條船上只有十個士卒,趙袖一上船,他們就解開了纜繩,向外海劃去,趙袖揮揮手:“你們跟上來吧,我們的船隊就在前面不遠。”

  程鈞不敢怠慢,立刻回到自己的船上,緊緊的跟了上去,向前走了不遠,也就是五里路的樣子,一個隱蔽的海灣里,三百多條船整裝待,七八只中型戰船停在港外不處,上面沒有掛戰旗,但是從船的制式可以看得出來,這些的確是交州水師的戰船。

  “正平?”對面的一艘船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程鈞循聲看去,卻是老朋友歐陽甫。歐陽甫也是番禺的商人,不過他的家業比程鈞大多了,他們之間有過一些生意來往,關系還不錯。

  “元仲兄也在啊?”程鈞十分意外,連忙讓人把船靠過去,跳上歐陽甫的船打了個招呼。

  “是啊,我在這兒等了一天了。”歐陽甫拉著他的手,把他接上船,笑著說道:“你也出海?”

  “可不是。”程鈞看了一下四周,又現了好幾個熟悉的面孔,他一邊和他們打著招呼,一邊問道:“你也是請那個孫將軍護航的?”

  “護個屁航啊。”歐陽甫看了一眼四周,壓低了聲音,不屑的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個橫海將軍手下只有大十五條船,對付股的海盜還行,真要對付大一點的,他根本不夠人家吃的。要不是怕他找碴,又說到了目的地才收錢,我不理他呢,耽誤了我一天功夫了。”

  程鈞笑道:“元仲兄,你們歐陽家是番禺的大商戶,可知道這橫海將軍是什么來頭?”

  “你不知道?”歐陽甫有些得意的笑了:“他的來頭倒是不他是故討逆將軍孫權的兒子,至尊的親從子,正兒八經的孫氏公族。不過呢,他這個公族身份可有些尷尬,所以才被趕到南海來了,堂堂的橫海將軍,手下卻只有十五條船,混不下去了,要來我們頭上刮點油水。你看,”他手一揮,指著海港里大大三百多艘船說:“這一趟,一來一回,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就能從我們頭上撈二三十金,這還不算途中的開銷。用水師替自己掙錢,夠聰明吧?”

  “途中還有開銷?”程鈞眼皮跳了一下。

  “當然有。”歐陽甫笑道:“他手下那幾百號人的吃喝,可全落在我們頭上了。當然了,正平你放心,你這幾條船他是看不上的,全則我們幾家船多的支付了。”

  程鈞這才松了一口氣,看不上才好,要不然還真是有些不舒服。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他不是繞著彎子要錢的話,我倒也愿意花這個錢。”歐陽甫拍了拍手,不以為然的說道:“能平安的做一趟生意,我們也不差這幾個錢,你說是吧?”

  “那是那是,元仲兄什么時候在乎這幾個錢了。”程鈞附和道。

  “諸位,馬上就要出了,請大家依序出港。”趙袖站在船頭,大聲沖著歐陽甫和程鈞笑道:“原來你們認識啊。”

  歐陽甫連忙還禮,他這次足足有五十條船,是這些人里面最有錢的,理所當然的成了領頭人,趙袖都是通過他把消息傳到所有的商船上,對他也格外客氣一些。

  “歐陽君,為了大家的安全,待會兒我們要換旗,請你轉告大家,不要驚慌。將軍先前答應諸位的,一定不會食言。不到徐聞,分文不取。”

  歐陽甫一臉的笑容:“不妨事不妨事,將軍愿意為我們護航,我們是感激不盡啊,這點錢實在不成敬意,如果不是將軍執意不取,我等又怎么敢拿這點錢來污辱將軍呢。”

  “哈哈哈,歐陽君說笑了。”趙袖笑著轉過了船頭,揮手遠去。歐陽甫一直笑得很真誠,直到趙袖走遠了,他臉上的笑容這才變成了鄙夷,不屑的往江里吐了一口唾沫,吩咐人把趙袖說的話傳到各家船上去。時間不長,三百多只商船緩緩的駛出了港灣,排成并不整齊的隊伍,沿著海岸線向西駛去。

  程鈞看著遠處的戰船,果然已經換上了海盜的戰旗,他仔細打量了一下,忽然笑道:“元仲兄,這個橫海將軍有意思。”

  “怎么有意思?”歐陽甫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抬起頭順利程鈞的手指看去,也笑了:“嗯,有點意思,他居然拿催命簽的虎皮來嚇人,也算是有點腦子的。這面旗一掛,一船的海盜還真不敢來找事。”

  程鈞眼中的笑意越來越盛了,他轉過頭看著歐陽甫:“元仲兄,我們這次說不定還真能安全的走一趟徐聞,這些錢,花得值。”

  “值。”歐陽甫也撫掌而嘆:“有了這面旗,除了催命簽本人,一般海盜肯定不敢來,說不定連催命簽的手下都不敢動手。”

  “這人有點門道。”程鈞又摸了摸胸口的銅佩,緊張的心情輕松了不少。有了掛著海盜旗的水師護航,安全性大大增加,雖說遇到催命簽還是難逃一死,可是沒有他們,遇到催命簽反正也沒個跑,到時候他們大不了還按老規矩交錢就是了,水師冒著海盜的事情與他們也無關。

  抱這個想法的人不少,他們原本對十來艘水師戰艦并沒有太大的信心,可是這面海盜旗一掛,他們卻覺得安全多了,雖然是冒牌的,可是催命簽的兇名那可比交州水師有威懾力多了。

  “元仲兄,你不去和這個孫將軍敘談敘談?”程鈞建議道:“我看這個人比只知道敲詐我們的士威可強多了,以后說不定還有更多的合作機會。”

  歐陽甫猶豫了一下,搖搖頭道:“我有些乏了,想休息一下,正平你要是有興趣,不妨去看看吧,回來再跟我講講。我聽說這個孫將軍人雖然年輕,見識卻頗廣,對商人也沒有什么偏見,夷市里好多人都認識他。”

  程鈞沒有勉強,他知道歐陽家不是他這樣的門戶,在情況不明的時候,他不會主動去和孫家搭線,平白得罪士家,更何況還是一個處境尷尬的孫家公族。而他又不想錯過機會,所以才讓他去打頭陣。

  “那我去見識一下。”程鈞也不勉強,回到自己的船上,讓人把船駛到掛了海盜旗的那艘旗艦旁,派人致意。很快,趙袖從艙里走了出來,很謙和的拱了拱手:“程君有何指教?”

  程鈞指了指身后船上準備的一些酒食,笑道:“有勞諸位將軍為我等護航,十分感激,特地來拜見將軍,當面致謝,并送一些酒食讓諸位將軍解解渴。”

  趙袖連連搖頭:“勞煩諸位負擔我們的日常開銷,已經十分慚愧了,程君的饋贈,我們不敢受。將軍正在籌劃軍務,暫時無暇接見程君,程軍的美意,我一定轉呈,待有空再請程君過船一敘。”

  程鈞碰了個軟釘子,只好怏怏而回。趙袖回到艙中,和眾人圍坐在一起的孫紹看了他一眼,笑道:“那些人對我們還是沒信心啊。”

  “萬事開頭難。”趙袖坐下,很從容的說道:“水師為商船護航,是從所未有的事情,他們有疑惑,也是正常的。將軍,我們以后還要這么做嗎?”

  “你說這樣好不好?”孫紹反問道,眼睛在所有人的臉上掃了一遍。

  趙袖斟酌了一下,很謹慎的說道:“由商船負擔日常的開銷,我們需要攜帶的水和糧食量大大減,可以騰出地方來放箭矢,也提高了度。可是,水師為商船護航,傳出去……”

  “名聲不好?”

  “嗯。”趙袖悶悶的應了一聲,沒敢再說。商人是賤民,水師是官兵,官兵從來只向賤民收稅,從來沒有替賤民當護衛這個說法,可是孫紹自己就要經商的,趙袖倒還不敢當著他的面說話。

  孫紹在其他人的臉上也看到了這個心態,他淡淡的笑了一聲,沒有再討論這個問題,你跟他們說商人是納稅人,水師應該為商人護航這句話,簡直是對牛談琴,眼下不是做思想工作的時候,眼下是要打海盜立功,只有打勝仗,才能立功,才能有戰利品,才能在鍛煉隊伍的同時財。他拍了拍甲板上的海圖,手指在崖門口一指:“船隊在崖門口外要停下來補給食物、飲水,那里又是海盜最猖獗的地方,我們就在那里打第一仗。諸位,我不是伯樂,不知道你們哪位是千里馬,可是我卻知道,真正的千里馬肯定比驢跑得快。這一仗,我要看看你們誰是千里馬,誰是驢。”

  他從關家精銳中挑出了十三人,這次步騭給了他十條中號戰船,他在每條船上都安排了一個作頭目,現在又給他們挑火,就是希望通過實戰,來培養、挑選出能堪大用的人才。

  “將軍放心,我等一定不辜負你的希望。”趙袖和另一個親衛蔡平齊聲說道。他們原本就是武技都不錯,對水戰也熟悉,這幾個月由沈玄教他們兵法,又經常在一起演練陣法,個個覺得自己脫胎換骨,求戰來就旺盛,再被孫紹這么一挑,哪有不興奮的。

  “有斗志是好事,可是你們也要清楚一點,這里的大海,不是大江,大江和大海一比,就和河溝差不多。青徐水師習慣泗水、淮水,到了大江里被我江東水師打得鼻青眼腫,而江東水師如果到了這里,恐怕也會戰力大減。諸位,心從事,要想操練出天下最強大的水師,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我希望大家對此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眾人互相看了看,齊聲答應:“喏。”

  “好,從這里到崖門口的航程,由趙袖為旗艦,下一段,由蔡平為旗艦,輪流主持軍務,諸位多留點心。機會,總是給有準備的人。”

  眾人再次應諾,然后出了艙,回到各自的船上。

  一路風平浪靜,遠遠的出現過幾撥海盜,可是當他們興沖沖的趕到旁邊時,看到了高懸的海盜旗,都十分失望。海盜通常來說都不會輕易去的碰同道中人,除非雙方有仇,但是如果實力懸殊太大,而獵物又非常誘人,不排除有想黑吃黑的,至少也要見面沾點光。所以有人明明看到這里有同道先下手了,可是見這浩浩蕩蕩的這么多船,同道實力卻不怎么樣的時候,不免有些眼紅,想來分一杯羹,但是當他們最后現這伙同道船雖然不多,卻是兇名甚熾的催命簽的手下,掂量掂量自己的實力,還是老老實實的走了。

  這一路的太平,讓商人們最后一點疑慮全煙消云散了,照這個趨勢,只要不遇上催命簽本人,他們完全可以平安到達徐聞。

  第二天下午,船隊到達崖門,孫紹通知商船,今天在崖門休息,補充食物和淡水,明天清晨出。歐陽甫等人得到消息之后,自去安排。傍晚時分,船隊進入崖門口,下碇系纜,孫紹帶著帥增、敖雷等人上了岸,直奔交州水師在這里的官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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