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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黃花酒(下)

  翠竹環繞靜室,涼意浮動。

  點綴刀客萬里的瀟灑水墨畫,飲著九月微苦的黃花酒,茶案幾旁對坐老少男子靜默無言。

  “你決定了?”

  須發花白的老者垂首不去看少年,手里是一塊翠綠碧玉的墜子,晶瑩發亮。

  “嗯。”

  黑衣少年喝了一口菊花盞中的酒,有些苦了,他一向不喜歡喝酒,但此時這澀得讓他舌尖發麻的黃花酒,他卻放不下。

  “媲蓮花白,蹬鄰竹葉青。菊英夸壽世,藥估慶延齡。醇肇新風味,方傳舊禁廷。”老者悠悠唱詩,刀客的瀟灑和落寞催人老去。

  “九月了,喝些這東西,我也好放你去長夏......”

  少年手指顫抖,似乎想要說什么,卻又咽了回去,伴著這盞幽香卻苦澀的黃花酒。

  “......師傅.......”

  “別說了,師傅也知道......俠客,不就是要有這種覺悟嗎。”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老者嘆了口氣,“我就是心疼啊......長夏哪里是你這般少年能去的地方?現在亂世妖孽盡出,長夏就像是個虎穴龍潭,平白的為了它送命去.......”

  平白的,為它送命去......

  就算如此,樊興言還是背上了他的“寒鴉”,不遠萬里跑去極東長夏。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與其茍且偷生,他果然還是更喜歡這種壯烈的方式,對得起自己做俠客的初衷,就算是死得無聲無息,至少曾經也煙火般綻放過。

  那天午后他便背起行囊離開了崇州印莊,一路上江湖風雨傾斜而來。

  直到看見那烏云籠罩的長夏城,他也沒有停下腳步。

  ........

  黑云壓城。

  比想象中更加糟糕,長夏城中盡皆是發狂的百姓,眼睛森綠,恨不得將人吞吃如腹,才好解了那一身怨氣。數百江湖人和乾宋軍隊將這座城池團團圍住,清除里面實力大增又瘋癲毫無人性的惡人。

  他后來才知道,那些不是“人”,而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

  晉元三年九月二十四日,他渾身傷痕地逃到長夏破廟,結識一隱世門派的少年,少年贈予他銅錢一枚,言“可救性命”。

  那少年此后也一直留在長夏阻止惡鬼,當別人感謝時也只是擺手,說是師門責任,不可推脫,他能看出來,少年只是不習慣他人的感謝。

  自打少年來了后,長夏死的江湖人少了很多,一直到十月十五,這場短暫而痛苦的惡鬼復蘇才被平息下去。

  期間死去江湖人二百三十四人,官兵將近一千,長夏百姓........不計其數.......

  十月二十,見諸事平息,他便走出長夏,宛如大夢一場。

  他以為自己因此成熟了不少,也以為自己終歸會在這條宗師的路上斷情絕義,卻沒想到不過是一個歸程,他便把自己的魂魄扔在了海州。

  “興言,你手里的刀為什么叫寒鴉呢?”

  女子就像是他返程詩看到的天邊白鷺,身上帶著歸家的繾綣柔情,看人時溫柔而渺遠。他從來覺得自己鐵石心腸,是個能在修煉路上孤獨終老的刀客,卻沒想,自己原來是沒有遇上個喜歡的罷了。

  空谷幽蘭的,太高也太冷了。

  鬧市桃李色的,又脂粉氣太重,笑容里都帶著諂媚的虛假。

  “因為它的氣質就是孤寒的,所以,我叫他寒鴉。”

  “哈哈,刀怎么會有氣質。”女子銀鈴般地笑聲讓他耳朵發燙。

  “有、有的........你看它......”

  故作鎮定地拿起刀,銀色掐絲鑲嵌在刀把上,刀身是一種極其攝人的雪亮,因為鍛造的原因,從側面能看見刀身藍紫色的微光。

  女子伸手輕輕碰了一下,就感覺一點寒氣順著指尖,確實神奇。

  見她身上的衣衫并不厚,伸出的指尖有些蒼白,他裝作不在意地碰了一下女子的手背。

  果然,有些涼。

  海州比起崇州來說更加靠近南方,再往東就是一望無際的海,雖然氣候溫和但到底是十月了,以后帶她出來要穿厚點才好......

  “我們回家吧。”

  “唉?不是剛出來嗎?”

  “葉落了一地,光禿禿的,沒什么好看的.......而且,有些冷了.....”

  “興言冷了嗎?”

  “是........我有些冷了.......”

  自己裝得這么辛苦,她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睛如同灑了星子,盤起的頭發簡簡單單插著根銀釵就十足好看。

  “那就走吧。”

  女子挽起他的胳膊,就像是尋常人家的夫妻一般,走在黃葉落滿的湖邊,歲月靜好地讓人眼睛酸澀。

  名動江湖確實美好,長生境界更是所有人的愿望,但是只一眼就能看見里面的責任和虛偽。

  他短短十幾年就將他人難以企及的成就得了個遍,但只有在這一刻,他才能感覺到,他是個真的人,心臟和身體,都是熱的,而非刻板的英雄人物,或是偏激乖戾的少年俠客。

  ...........

  數年小樓舊軒窗,看湖上鴛鴦伴梳妝。

  樊興言都快忘了自己曾經面無表情地樣子,手里的刀還是一直練,臉上的笑卻也沒停過,那時候他都做好了遠離江湖,封刀隱居的準備。

  有些興味地想著老頭看見他漂亮的閨女會有什么反應........

  手里提著聚泉閣燒鴨的他得意洋洋地走到門口,神色卻冷了下來。

  血腥味........

  還有熟悉的惡鬼腐臭......

  一直到他艱難顫抖地推開門,他才從這場做了幾年的夢中醒了過來,腰間寒鴉鋒銳無比,割斷了惡鬼的手臂,也割斷了他隱居避世的夢。

  “桀桀——!!”

  笑什么,為什么你們這些惡鬼,就殺不完呢.......

  “沒用的,你不過是人類武師......桀桀!!!”

  不斷揮砍,不斷使用寒鴉攻擊對面那皮膚青灰色的惡鬼,也努力的抑制自己不去看地上殘損的尸體。

  一直到吐出鮮血,怒火攻心,他趴在血泊里,看著妻子好看的雙眼。

  愛別離,情深不壽。

  果然是.......

  世間極苦.......

  青黑色的鬼爪靠近了他的脖頸,只要鋒利的指甲再往下一些,他就能下去陪她了......

  “住手!”

  好像有誰在攻擊,刀尖鳴響,將他們一起裝飾的房子弄得殘破臟亂。

  不知是多久過去了,身體愈發寒冷,血流無法止息,他的眼睛因為干澀而緩緩閃動,還是舍不下眼前那雙灰暗的雙眼。

  “大俠,你還能走嗎?”

  聲音遙遠,如在彼岸。

  他痛苦地閉上眼,再次醒來已經是數日后,而在醒來后,他就再也不是以前的西風刀客,而是——鬼靈宮的殺手........

  終究,他還是違背了自己的初心,因為所謂的感謝而讓自己身染血污。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真正的他,早就死在了妻子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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