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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伴當

  黃良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直到有些酸痛,才緩緩地睜開。透過有些發黑的木制窗欞,能看到外面的院子,像是到了什么古代名人故居的景點;房間里面有些暗,沒有桌凳,床上圍著布幔,靠近床尾有兩個木箱,對著床有一張榻,上面有一個小的幾案,通向明間的過道垂有門簾。黃良一臉懵懂,實在想不起怎么就到了這里。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把黃良從紛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一只小手慢慢地撥開門簾,露出一張略顯稚嫩的少女臉,她看到坐在床上的黃良,愣了一下,隨即面露喜色,輕聲說道:“小郎君,你終于醒了。”說罷,躋身進來。

  黃良打量著這個女孩,十四五歲的年紀,圓圓的臉蛋,眉目精致,面色白皙,做丫鬟打扮,便輕聲問道:“我……這是怎么了?”

  “哎呀,小郎君,你竟然不記得了嗎?昨天你練武的時候突然暈倒了,把大家都嚇壞了”,女孩連珠說道,“大夫說,你是中暑了,身子有些內虛,需要將養一段時間呢!”

  黃良晃了晃頭,還有些暈暈的,懵然說道:“果然,我的頭還是有點暈,好多事都想不起來了。對了,你……叫什么來著?”

  女孩張大了口,吃驚地看著他,一臉無法置信的樣子,半天才回答道,“我是小雅啊,小郎君這是得了失魂之癥嗎?這可怎么是好,我還是趕緊稟告夫人去!”說罷,也不等黃良回答,起身掀開門簾急急地去了。

  “真是個急性子!”黃良無奈地想著。他還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正想著問她呢!

  這么一折騰,倒是覺得有些口渴,黃良起身去穿鞋,一伸腳,頓時愣住了:眼前的一雙小腳,和小鞋,跟自己三十多歲的人根本不符啊……

  來到這個世界五天了,黃良透過小雅和姐姐劉道芬,慢慢地了解了自己目前的處境。

  他叫劉牢之,彭城劉氏,據說是楚元王劉交之后,世代將門,曾祖劉羲曾為晉武帝時北地太守,善射藝;父親征虜將軍劉建,現供職于謝氏豫州軍府;母親何氏,出自東海郯縣,也是將門之家。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剛五個月的弟弟劉慶之。眼下是東晉升平元年,也就是公元357年,司馬聃親政。

  彭城劉氏自永嘉之亂時,同東海何氏一起,鄉里故舊一千余家,南下渡江,定居于京口。彭城劉氏乃是地方大族,幾百年下來分了各個里聚,現在彭城依然還有不少宗族留居。劉家這一支作為流民帥,有著不小的勢力,長期盤桓在江淮之間。劉牢之的伯父劉寅,隨都督殷浩征討姚襄時兵敗被殺,遺下兩子:長子劉義之,自幼好武,現在正隨著劉建從軍;次子劉和之,居京口,照料京口的產業;劉建統領部曲,也在江淮之間活動,永和二年追隨豫州刺史謝尚,鎮蕪湖,便把家小安置在了蕪湖。劉牢之今年十歲,他從六歲開始便跟隨父親習武,平時由家將陪護著練習,那日天氣炎熱,劉牢之練得興起,用力猛了些,中暑暈了過去,歇了幾日,也就無妨了。

  這是個亂世啊,眼下門閥世家當道,清談成風,像自己這等將門出身的,根本不能躋身朝堂,還是只能憑借軍功晉身。要想出人頭地,便必須要有自己的班底;

  這日,劉牢之照例來到校場,家將劉平早早就來了,跟著練了一會兒拳腳,額頭微微見汗,日頭不高,劉平就喊了停。劉牢之知道是前兩天中暑的原因,不欲讓他練得過急,他也不好說什么,就對劉平說道:“平叔,方今正是亂世,中原淪喪,胡匪橫行,正是我輩用武之時,咱們劉家在江淮多年征戰,也有不少部曲戰歿,如果有孤兒生活的至為艱難的,不妨讓他們跟著我一起習武。一來讓我有個伴,互相照應,武藝也能精進些;二來這些人生活艱難,跟著學些武藝,將來也可以隨我上場殺敵,搏個出身。”

  劉平愣了愣,顯然沒有想到他小小年紀,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想了想,說到:“這些人生活艱難,如何還能練得起武藝?”

  牢之笑了笑,說道:“平叔只管找人,他們年紀幼小,想來家里也幫不上什么忙,不過是多張嘴吃飯罷了。讓他們吃住跟我在一起,省去了好大花銷!”

  劉平問道:“不知道小郎君要多少人?”

  “不拘多少人,只要年齡與我相仿,身子還算硬朗,適合習武就行了。”劉牢之想了想,又道,“跟隨父親出征在外的,子弟如果有合適的也可以。”

  劉平道:“只怕人多了,夫人不肯同意,畢竟家里也不寬裕。”

  牢之道:“平叔只管找人,母親那里自有我去分說。”

  “也只好如此了,”劉平說道,“我先去找找看看,三日后看情況再定吧。”

  辭別劉平后,劉牢之自去尋找母親。

  劉家并非大富之家,在蕪湖除了這所三進的院子,還有一座酒樓,自彭城南下,隨來了八十幾戶部曲,一部分留在京口。京口地廣人稀,土地倒是不少,就是開發很不完善,“地多穢惡”,劉家將門也不重經營,部曲多有隨軍者,京口的產業由那邊的族人打理,結余不多。劉家的這座酒樓,也不過是為了安置隨軍部曲的家屬罷了。

  后院,何氏剛剛把孩子哄睡下,正與女兒說話,聽得門外小雅報說,小郎君來了。

  牢之進得門來,向母親和姐姐行了禮,站在一邊。何氏看著微微見汗的額頭,關切地道:“我兒,你身體剛好,練武藝的事不可操之過急。你年紀尚小,又不要你現在提槍上陣,先把身子鍛煉好才是正經。”

  “謝母親關心,兒子也是這么想的。”牢之頓了頓,便又稟報到:“兒子近來想著,‘雙拳難抵四手’,戰陣之上,那是需要很多幫手的。我劉氏多年征戰,折損了不少部曲,遺下的孤寡,生計艱難,不如讓這些孤兒跟隨我習武,一來將來可以同我一起征戰,有個照應;二來,我劉家如此善待部曲遺孤,也能隨父親征戰的部曲們,也能更加安心。”

  何氏詫異的看著他,暗討:“這個孩子自那日生病,性情變了不少,越發沉默少語了。想不到還有這樣的主意。”眼看著孩子希冀的眼光,到也不好拒絕,只好說道:“雖然你年紀尚小,不必安排常隨,但有幾個伙伴也是好的。只是家道艱難,實在養不起太多閑人啊!”

  “母親自放寬心,孩兒自有道理:那日孩兒暈倒,夢里遇見了個老神仙,給了我幾樣物事,想來養活幾個孩子還是不成問題的。”牢之對道。須知有晉一朝,五斗米道散布廣泛,從高門大姓,到販夫走卒,多有供奉者。人們對鬼神之事,深信不疑,也熱于傳播。房玄齡撰寫晉書,也包含很多鬼神虛妄之事,可見時人風氣。

  “啊呀,”何氏驚道,“不想我兒有此等際遇。不知神仙給了你什么物事?”

  “母親勿急,此幾樣東西制備繁瑣,尚需時日。等制作好了,拿來給母親過目。”牢之見母親驚喜的樣子,暗暗好笑,“制此等物事,還需要匠人相助,只是這匠人尚不知去哪里尋呢。”

  “這個不難,工匠營里有的是,跟你平叔說一聲就是了。”何氏笑道,“我兒有如此際遇,想是上天自有安排,你要找跟隨的人,就隨你吧。”

  三日后,校場上。

  劉平領著十幾個小孩子,站成一排,靜靜地等著。劉牢之與劉平見禮之后,細細地打量著這些同齡人。

  只見他們穿的破破爛爛的麻布衣服,很多都是補丁摞補丁,甚至還有破洞露屁股的;腳上大都穿著草鞋,也有光著腳的。面黃肌瘦,長期營養不良的樣子。個頭高矮不一,大的有十二三歲,小的八九歲,攏共十四個。排頭一個最大的,雖然一樣穿著破舊,卻收拾的干凈,這時領著眾人行禮道:“見過小郎君!”

  牢之擺了擺手,說道:“大家免禮吧!”頓了頓,放聲說道:“大家都是我劉家功臣子弟,以往多有照顧不到的,你們受苦了。從今往后,你們隨我一同練習武藝,吃住自有府中照管,劉家不會虧待出力賣命的爺們。諸君共勉!”

  劉平看看劉牢之老成持重的樣子,暗暗稱奇;這時插嘴道:“還不謝過小郎君的恩典!”

  “謝過小郎君恩典!”一眾小孩七嘴八舌的嚷著。

  劉平對牢之說道,“這些孩子,都是戰歿部曲的孩子,有的依附叔伯,有的兄弟幾個抱團過活,日子清苦。雖然看著瘦弱,身子卻康健。”

  牢之點點頭,“如此甚好,有勞平叔了。”說罷,又跟劉平說了需要工匠之事。

  百工在魏晉是賤業,由官辦場務統一管理,父死子繼,職業世襲。他們在場務做活是服勞役,沒有工錢可拿;他們也不可以自己開店,售賣產出,平時也不能接外面的私活,日子過得很是凄慘。軍營之中自有隨軍工匠,制備甲胄武器及攻城器械,所以找工匠對劉家來說并不困難,劉平一口答應下來。

  當天功課練罷,牢之把這十四個孩子分成兩組,取名甲班、乙班,為他們指定了臨時班長。甲班的班長叫劉順之,就是排頭最大的那個,與牢之同族,今年九歲,去年父親犧牲,跟隨叔叔家生活;乙班的班長叫孫乾,今年八歲,五歲喪父,與寡母一起生活。牢之把他們帶回自己的小院,安排在廂房,兩班各自一個房間,睡在木板制成的大通炕上。牢之找來自己的舊衣服,給他們換上,又讓他們自己燒水洗澡,把原來的破衣服丟掉。

  晚上劉柱把飯挑過來,木桶裝的米飯,就著青菜和咸菜,大家美美吃上一頓。劉柱就是小雅的父親,劉家現在家里就這一家下人,小雅在何氏面前照應,小雅的母親在家里做飯,劉柱則張羅外院的雜事。這個時候的人做飯用釜,適合蒸煮,能炒但是很不方便,熱效率不高,所以劉牢之第一件要做的就是鐵鍋。

  劉平的辦事效率還是很高的。第二天的功課練習完畢,他就領著工匠們來了,一共是三個木匠,兩個鐵匠。據劉平介紹,這三個木匠是兄弟,兩個鐵匠則是父子,都是工匠營中的好手。

  劉牢之對工匠們說:“劉將軍已經告訴你們了吧?這次我要做的東西,不惜工本,但是一定要做出我要的樣子。做的好了,不吝賞賜。”工匠做工,本為服役,是沒有工錢可拿的。場務的主管待工匠又苛刻,動輒打罵,因此雖然幾個工匠面對的是個小孩子,也不敢大意,唯唯諾諾的說道:“但憑小郎君吩咐。”

  牢之先是對著鐵匠說:“第一件是鐵鍋,這個是鐵鍋的圖樣,”說罷,拿出一張紙來,指著道,“鍋口一又三分之一尺,鍋深三分之一尺,鍛打成型后打磨平滑,鍋邊處鉆四個孔,鉚上鐵管,裝上木柄。這樣的鍋來六口。然后比這大一號的,鍋兩邊鉆孔,鉚上兩個耳朵,這樣的鍋來三口。第二件是平底鍋,鍋口跟第二種一樣大,深三分之一尺,鑄造和鍛打,各來一個,明白了嗎?”兩名鐵匠躬身道:“明白了,小郎君。”

  牢之又給了三名木匠幾張圖紙,上面畫著的卻是桌子,靠背椅子,方椅,長條凳等家具,還有簡易的榨汁機,木制圓鍋蓋等等。這些對木匠來說沒有技術難度,只不過形制跟現在的不同罷了。牢之告訴他們核算物料,這邊備好之后,直接帶上工具來府上打制。

  劉平插嘴道:“何必這么麻煩,直接著他們在場務打造好了,送過來不就行了?”

  牢之答道:“本來無妨,只怕這些東西師傅們第一次打制,難免有些紕漏;打制的過程中有什么問題,需要隨時改進,所以還是在家里方便些。”工匠們躬身稱是。

  牢之揮手讓工匠們退下,辭別了劉平,自行領著小伙伴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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