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月底,虞真和妹妹虞期分開,只身到了蕪湖,至今不過才半年多的時間。此時,虞真看到妹妹的臉上一道道的灰印,臉色灰暗,手上已經裂開了口子。虞期小小的年紀,竟然在這寒冬臘月里,端著一個大木盆,在冰冷的河水里洗了半天的衣服。
虞期卻笑道:“姐姐快不要難過了,這點活難不倒我,我都已經習慣了!”
虞真聽妹妹說話這么懂事,更是難過。她心疼地攬過了虞期,緊緊地抱著她,顫聲道:“母親都在忙什么,怎么這么冷的天氣里,讓你去洗衣服?”
虞期笑道:“母親在幫人家做衣服好帖補家用,每天都要做到半夜,也卻賺不了幾個錢。我不會縫衣服賺錢,就只能喂喂豬,洗洗衣服!”
虞真知道尤家不富裕,卻也沒有想到繼母和妹妹會在這里過得這么苦。她心里非常自責,從懷里拿出來一個布袋,對虞期道:“來,看看姐姐給你帶來什么好東西了!”
虞期連忙奪了過來,打開布袋往里一看:“哇,是糖果,好多糖果!”一邊喊著,一邊伸手從布袋里取出來一顆,剝開糖紙,塞到了嘴里。只見她一雙大眼睛,樂的瞇縫了起來。
虞真笑道:“莫要著急,別嗆著了!姐姐這里還有很多呢!”
虞期雙手抱著姐姐,傻笑道:“姐姐真好!”
虞真使勁抱住虞期,笑道:“傻孩子,外面怪冷的,咱們進屋里說話。”
虞期使勁地點了點頭,放開姐姐,就要俯下身子去端那盆衣服。虞真連忙拉住了她,自己端了起來。她轉身對杜晏道:“杜大哥,你去把馬栓下,幫我把東西拿進去吧!”
杜晏應了一聲,連忙去找地方存馬車。
虞期奇怪的問道:“姐姐,這是哪來的馬車?真漂亮,還有這么矮的馬!”
虞真笑道:“這是劉府女郎的果下馬車,她來京口待嫁,知道我今日要來看你,便讓杜大哥來送我!”
“哦!”,虞期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姐姐,母親上個月生下了一個小弟弟!”
“嗯?”虞真一下子愣住了,心里登時五味雜陳。
虞期看著虞真臉色變幻,沒有吭聲,呆在一邊就那么靜靜地看著她。
尤氏被劫上山的時候,曾經被人污辱過,算算時間,有可能是那時候有的,當然也可能是父親的遺腹子。
“尤氏能在生活無依的情況下,依然選擇生下這個孩子,肯定有自己的道理!”虞真這樣安慰著自己,但是心里還有一個心思在作祟,一時間臉上陰晴不定。
那邊杜晏拴好了馬,拿著兩大包東西過來。虞真見了,強露出笑臉,對虞期笑道:“走吧!”
尤家二子二女,住的地方倒不大,只有四間房,外加一個廂房。虞期和母親便擠在東面的廂房里。
虞真暗道:“不管尤家待他們母女怎么樣,到了這里總要先拜見主人。”便對虞期道:“我先去看看外公他們,你帶杜大哥把東西送到母親那里去!”說著接過杜晏手里的包袱,揀選出幾樣東西來。
推開大門,只見到兩個半大小子在那里打鬧,其中那個小的才七八歲年紀,看見虞期,大聲喊道:“虞期,你怎么才回來,家里豬都餓壞了!”
虞期聽了,往虞真身后躲了一下,虞真登時皺起了眉頭。
那個大點的十一二歲年紀,看到虞真一行,仔細打量了一下,問道:“你是……虞家表姐?”
虞真點了點頭,問道:“尤鵬,外公在家嗎?”
尤鵬暗自納罕:“都說虞家遭了難,可是看她這身打扮,也不像啊!”一邊納悶,一邊回頭喊著:“爺爺,虞家表姐來看你了!”
尤罕之今年還不到五十歲,身體倒還壯碩,聽說是虞家的人,愣了一下,這才想起虞家長女虞真沒有并隨著尤氏一起過來,嘴里嘟囔著:“家里屁大個地方,自己人飯都吃不上了,還有外人一個勁的想要來吃白飯!”
他的婆娘也皺了皺眉,放下了手里的針線,透過窗欞往外看。
虞真緩步進來,向尤罕之夫婦行禮問好,旁邊兩個屋里尤氏的兩個哥哥和嫂子聽到了,忙也擠過來。尤老太婆忙接過了虞真手上的包袱,虞真這才向諸人行禮,心里暗自鄙夷。
虞真與他們本無親緣關系,隨意寒暄了幾句,禮數到了,便起身到廂房去看望尤氏。
尤氏住在廂房里,旁邊還亂七八糟地堆著一些柴火。廂房不向陽,難免有些陰暗,虞真從外面一進來,竟然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尤氏正在那里縫衣服,見了虞真進來,忙放下了針線,把虞真往里面讓。
虞真給尤氏行過了禮,問道:“母親就在這么簡陋的房子里,熬這寒冬?”
尤氏苦笑道:“我本就出身貧寒,受些苦也沒什么。就是苦了期兒了!”
虞真卻道:“我們虞家尚有兩處宅子,家里也有土地,母親何必住在這陰暗的柴房里面?”
尤氏搖了搖頭:“我不懂農事,光憑我們母女,如何支撐的起那些家業。老爺一走,家里的部曲也都散了,去年的收成都沒有著落呢!我不依附娘家,又能靠誰呢?”
她頓了頓,嘆了口氣,覺得有些難以啟齒,不過還是掙扎著說了出來:“何況現在有了這么個孽子,名不正言不順的,怎么還有臉面呆在虞家!”
虞真呆了一呆,這才想起有這么檔子事。眼睛四處打量了一番,才看見角落里一個小被子里,一個小孩正在那里熟睡。
虞真慢慢走了過去,仔細地端詳著,發現這孩子眉清目秀,甚是可愛。先前心里的些許不快,這時候竟然被拋得遠遠的了。
尤氏嘆了口氣,對虞期道:“期兒,你去林婆婆那里,告訴她這件衣服今天做不完了,明天才能給她送過去!”
虞期應了一聲,又從布袋里掏出一塊糖填到嘴里,這才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尤氏拉著虞真的手,眼淚流了下來:“我是個不祥之人,累得你父親丟了性命。自從虞家出事,這左近不少人指著我脊背罵,什么難聽的話都有。”
聽她提到父親,虞真眼里含著淚,安慰道:“事情怎么發生的,我豈會不知,怎么怪罪母親?些許愚夫的混賬話,不理他也就是了!”
尤氏搖了搖頭,繼續說道:“自從知道肚子里懷了孩子,我心如死灰,幾次想要把他打掉,半夜里卻又總是能夢見你父親。你父親是個仁慈的人,又是個醫者,斷不容我這么做。我心里也一直心存僥幸,萬一……這孩子是……是虞家的呢?若是因為我一時激憤,丟了性命,我豈不是造下了大孽?”
虞真聽她說得凄苦,想想自己一家的遭遇,與尤氏報頭痛哭起來。
尤氏不過才二十三歲,本來還很年輕,長得又漂亮,即使是守寡之人,也有不少人前來提親。可是自從她生下這個孩子,卻是連上門提親的人也沒有了,父親和兩個兄弟橫眉冷對,一家子人對自己冷言冷語,直到今日虞真來,才算有個人傾訴一下。
好半天,尤氏心情好了些,拉著虞真的手問道:“這半年你過得怎么樣?”
虞真笑道:“我過的挺好的。自從去了蕪湖,在劉家做了幼稚園的老師,每天陪著孩子們做做游戲,給孩子們講講故事,挺開心的。后來劉家的郎君知道我學過醫術,便讓我做了衛生顧問,起草了《衛生條例》。劉家家大業大,給的薪水卻是豐厚的很呢!”
尤氏嘆道:“你遇到了好人,要好好珍惜這個機會!”
虞真點了點頭,又對尤氏道:“父親在老宅留下了些醫術方面的書稿,郎君讓我整理出來,將來也能刊印出來,這樣一來,父親也算是能借此揚名了!”
尤氏笑道:“這是好事啊!”
虞真又道:“妹妹如今正是啟蒙的年紀,不能耽誤了。郎君說今年要在京口辦幼稚園和學校,我想讓妹妹到幼稚園里去;母親也是讀過書的,便在幼稚園里做個老師,豈不是好?”
尤氏還沒有回答,卻聽到門口傳來一句“我要去上學”,原來是虞期回來了。
尤氏猶豫了一下,說道:“我這樣的人豈能做老師?沒得壞了劉家的名聲。就是期兒要想上學,只怕也交不起束修!”
虞真笑道:“我就是老師,我的妹妹上學當然是不用花錢的!再說劉家辦學,只要符合條件,都是不收學費的,還管飯呢!”
虞期跑過來,撲到姐姐懷里:“真的嗎?我真的可以上學不花錢?”
虞真寵溺地摸著妹妹的頭:“當然是真的了,姐姐什么時候騙過你!”
尤氏笑了,看到他們姐妹相和,還如從前一樣,她非常地欣慰。
虞真看了一眼墻角的小男孩,對尤氏道:“不管怎么樣,這個孩子既然來到咱們家里,都是上天的安排!我虞氏先祖不能絕了祭祀,便讓他為虞家繼嗣吧!”
尤氏聽了一愣,隨即用雙手捂著臉,抽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