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妳干的嗎?”
黑發的少年臉上覆蓋著一層陰霾,口中卻似不甚在意一般淡淡地說道。
——是妳干的嗎?
只有被他捏在手中的人才知道現在的處境到底能夠有多難受。小金絲雀只覺得心中一陣郁結,悲慟中又有些想哭。倒也不是因為強忍著害怕,道是胸腔中幾多委屈愁苦又有何人能夠訴說?
自打多日前一見之后,她便對洛斯特有了幾般欣賞之意,雖說沒有做到屈尊降貴的程度,但一路上也算是以誠相待。親自躬身相邀,更是親手為他上藥,求的是什么?為的又是什么?還不是為了能夠換取到那一份基本的信任。
如若換作自己的父母族兄來的話,再大的禮也不過是讓宅邸里的管家代為轉告罷了,甚至面對一個無產無地的傭兵隨便找位貼身的男仆接洽亦不算是什么失禮的行為。這并非是不給對方臉面,而是得看對方到底要不要這張臉。
哪怕她如今置身黑山城扎根未好了,幾個僮仆還是請的起的。此番事必親躬,求得是什么;如今深陷險地,為的又是什么?
羅潔塔自詡此身此行問心無愧!老爺子在傍晚的時分遭到了匪徒的襲擊,絕對和現在的自己沒有任何的瓜葛可言。反倒是她先施藥救人,而后又說服守城的守衛給兩人放行,才于毫厘之間將那位重傷的老人從死人的鐮刀之下救了回來。如今老爺子的危險期還沒有渡過去,她尚且不敢來邀功,可立即被人引頸問罪之事又有何道理可言!?
十余年的千金嬌軀,她哪承受過這種冤屈……
——洛斯特,你是真的瘋了嗎?
女孩兒微瞇起一只眼睛,因為氣管被扼住,輕微的缺氧現象逐漸浮現了出來。眼前少年的身影逐漸變得模糊,然后一個拆成兩個,兩個拆成了三個。她倔強地將即將落下強行咽回了肚子里。她只恨,恨洛斯特的不智,恨洛斯特的不理解,恨洛斯特眼中那逐漸被黑色火焰所覆蓋的微弱的理智……
力氣都使不上來,又談何輕易掙脫呢?
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你以為就你一個擔心老爺子的身體嗎?我也很擔心啊!
她努了努嘴,終究還是沒有將這番臺詞給說出來。她尚且不知道不知道那一老一少到底有怎樣的羈絆,強行攀關系怕只會引來對方的不悅而已。為了能夠抑制住窒息所帶來的痛苦必需把大量的精力投入進去,留下能夠供給給大腦思考的血液已經不多了。
不知道該說是不幸還是萬幸,從剛才起就一直沒有什么兵卒從這條走到經過。之前也說過了,通往祈禱室的路是單獨劃分出來的,并非什么巡邏換崗的必經之地,士兵們剛剛吃完了晚飯,應該還在休息,但也不妨礙突然有人患了什么牙疼腿病,打算過來找神父看一看。否則不管是給誰看到這一幕好了,洛斯特都難逃掉一個襲擊貴族的罪責,縱使事后小金絲雀放棄上訴好了,按照這個國家的法度還是會判他下罪入獄的。
畢竟這已經不是關乎個人糾紛,而是有人在挑釁社會制度的問題了。
想來想去,應該還算是幸運的罷。羅潔塔是有親眼見識過洛斯特的實力的,哪怕凱普特這樣子城主的武衛都只能勉強輕傷到他,多十幾個普通的兵卒又有何用?士兵們貿然反而有可能激怒這個情緒正處于低谷狀態的少年,到時候只會導致她被無端地給波及到。
也是因此,她打從一開始就放棄了大聲呼救的想法。
哪怕有一萬人好了,在這種狹窄的走道里也是打不過萬人敵的!堡壘的防御外緊內松,一旦遭到敵人混入的弊端一下子就體現出來了。
萬幸洛斯特并不是敵人,他只是一頭因為老梟受傷發了狂的猛獸而已……
如果現在呼叫救援,就仿佛是真的在宣告自己那一場兇案的指使了。
說了那么多,其實現實中的時間也就過了那么一兩秒而已。羅潔塔用自己殘存的理智飛速地尋找著能夠破局的方法,在她看來,洛斯特會懷疑自己是這一系列事件主謀的原因無非也就那么三個:
第一點,唯有她和洛斯特才是近期見過老爺子藏品的人,因而在洛斯特排除了自身以后,她的嫌疑無疑就是最大的了。
第二點,案發事件剛巧發生在她把洛斯特約出去的同一天。雖然縱使沒有這一環,洛斯特十有八九也會在當天于城郊外工作,到了傍晚時間才會回來,但這也可以視作是她早有預謀,為了三天以后計劃提前減除障礙。
第三點,她曾親口說過想要給自己整一個……
說到底,還是她當初貿然接近兩人的行為顯得太過于可疑了!
縱使在幫助洛斯特包扎傷口的時候稍微有過一番解釋好了……
但她也就是那么一說,對方也就是那么一聽,信與不信都落到肚子里沒有人真的能夠明白的。再加上可以懷疑的人實在是太少了,所以也容不得洛斯特多想,只能在第一時間一聲不吭地擒住她進行逼問……
黑發的少年看似魯莽,其實還是有深入進行過一番思考的。
只是最簡單的方法毫無疑問并不是會是最好的方法。雖足夠快捷,但又難免少了那么一絲絲的人情。若是小金絲雀這樣的人還好,再換個更加小心眼一點兒的貴族,哪怕當場能夠妥協好了事后也免不了與之為敵并暗暗使下絆子。
——他并不笨,只是太剛直了!
小金絲雀心想到了。
分析到了這一步以后,對方到底想要一些什么就呼之欲出了:是證據!洛斯特絕對不會聽從她的任何辯解以及求饒的……
——他需要的是證據,她能夠證明自己絕對無罪的證據!
機會就只有一次!
雖然說錯了感覺也不會怎么樣,只是多受一點皮肉之苦而已。可那一點皮肉之苦,也不是誰都樂意去吃的。她有的是骨氣,她也不害怕洛斯特的莽勇,她只害怕自己蒙受不白之冤導致家族的名節受損,只害怕那個少年因為過分失去理智導致基本的敵友都分辨不出來了。
誰讓大奸若忠,大忠又若奸呢?
所以就會就只有一次!
她要證明自己并不是一個無用的花瓶大小姐,而是貨真價實的大偵探羅潔塔……
否則就算事后兩人和解,也很難達到一開始預期之中那樣子的關系了。
所以女孩兒以一個不諂媚、不哀求,義正言辭,中氣十足的聲音開口了:
“如果真的是我干的話,你覺得老爺子他還能夠活到現在嗎!?”
梗再脖子上的手指又是一緊,無疑以直對直并不是特別好的辦法。話已經脫出口就已經無法再收回了,羅潔塔眼前一黑險些因此失去了意識,可真要覺得她手上的砝碼就只有這么點就打錯特錯了,她強行擠出了肺里的最后一口空氣提高了自己的嗓音說道:
“你覺得我實在挾著救了老爺子一命的功勞在威脅你嗎?你錯了!我的意思是,如果真的是我派人干的話,等回到雜貨鋪的時候,你看到的就不是一位奄奄一息的老者,而是一個已經不會再說話也無法再站出來作證的尸體了!甚至的話,我還會提前叫人把現場打掃得好好的,再留下一個告急的家書,并留言說要把店鋪賣掉不能再租給你了,讓洛斯特你搬到別處去,我還能把鄰近的好幾家店鋪統統搬出來為我作證,說老爺子已經搬到別處去了。沒有人會起訴這件事情,更不會有人為此站出來作證……”
“你,太小看一個貴族的謀略以及權力了!”
一字一頓,句句誅心!
“……”
聽罷,洛斯特那就算被狂風劍芒侵襲過也巋然不動的身軀微微震顫了一下,他松開自己的手指,任由小金絲雀從上面滑了下來。
咳咳~!
女孩兒咳了兩聲,做勢彎腰欲嘔。可終究是因為一路匆忙沒來得及用過什么晚膳,一路過解饞用的小吃也早就被消化了一個干凈,胃里空空如也,除了那幾絲酸水以外竟也什么都沒有了。她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就連哪怕一點酸楚也沒有當著外人的面給吐出來。
看似金玉其外,各種苦味卻也只有自己才能夠清楚……
洛斯特并沒有道歉!
待到女孩兒緩過一口氣以后,只見那少年人身影竟像是一片霧一樣變得有些虛散了。她起初只以為自己還沒有從缺氧帶來的后遺癥中所走出來,但揉了揉眼睛以后才發現還是這一副樣子,并不是因為眼光看錯的緣故。
洛斯特似乎沒有一開始那樣的剛強了,他的身體就好像他現在的眼神一樣,融入了黑霧之中變得一片迷蒙……
——小金絲雀說的并沒有錯!
羅潔塔本來還有幾分怒氣沒有散去的,可看他現在這幅頹樣卻又莫名地心疼起來了。不過心疼歸心疼,關于警戒還有勸諫的話還是都要說出來的:
“下次別這樣,讓人發現了誰都保不了你!”
頓了頓后,又補充了一句道:
“你那樣的手段只是在逃避現實而已……”
對的,上述的那一番分析根本不需要什么偵探的眼光,或者縝密的推理邏輯云云的。一句普普通通的群盜入室行竊就能夠解決了。要知道這里可是黑山城,在由內部矛盾所造成的治安下降環境之中,發生個把這樣的現象根本不拿出來當做什么特殊案例來進行深入分析。
犯人們的作案手段并不算特別的高明,兇案現場會弄的特別亂也是他們沒有經過任何事前準備的證據。又因為殺人罪和入室行竊完全會做成完全是兩個處罰量級的罪名——如果搶劫的份額沒有達到一定量的話——在搜出“神之骸”以后他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逃跑,而不是忙著給被治好了以后就會成為第一目擊證明的老爺子補刀,更是反向證明了歹徒們只是一群沒有經過任何專業訓練的游盜,而不是做事不計后果的亡命之徒們。
再加上老爺子的性格以及社交習慣,家里有珍貴藏品的情報很可能就是他在外出進貨或者禮拜的時候給人聽去的,完全不局限于那一晚和羅潔塔他們的詳談。
這么簡單的一個逆向推理,洛斯特會做不到嗎……
是因為他的多疑?
是因為他關心則亂?
不,都不是,或者說,可能各沾一點但成分不大!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逃避了,一旦擴展為游盜案件的話,就代表可以懷疑的對象一下子就從那么幾個人發展成了整個黑山城十數萬的民眾,就算鎖定一片區域好了,也有成百上千個,這還在不排除作案者們把贓物換成錢以后就立馬逃竄到外地的情況下。
簡單點來說,就是已經泥牛入海,音訊全無……
縱使現在立馬報案,出動全程的警衛進行搜捕,能夠順利結案的可能性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低。更恍若守衛們肯定也有其他方面的工作,不可能做到全城都投入這一點,而且就算最后真的順利追到手好了,贓物最后能不能順利回到老爺子手上還是一個問題。
因為按照律法,守衛首先追的會是“賊”,贓物經過多方專賣以后最后會落到誰的手上根本沒有誰會花太多的精力在意。就算發生奇跡中的奇跡,迅速破案把贓物全部成功追回好了,羅潔塔也沒辦法保證會不會有人在運送途中會不會把什么東西裝進自己的口袋里。
水至清則無魚!
這世上從來沒有過絕對干凈公平的官員……
所以洛斯特不愿意去接受。
他想要依靠自己的實力去把東西給奪回來。人總是無意識地往自己有利的方面去考慮了,所以他在第一時間就否認了反而是可能性最大的陌生人作案事件,而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身邊僅有的幾個可以懷疑的目標身上……
也就是人性中可悲、自私、甚至有點卑劣的地方!
可他真的是一個卑劣的人嗎?
他真的想要的只是一塊價值萬金的破石頭嗎?還是說想要保住曾經有恩于自己,把自己收留在家里那位和善老者唯一的命根……
希望能夠給那個人增加哪怕一絲熬過眼下危險期的希望!
那些古代哲學家們口中所說的正道以及邪道真的存在嗎?如果有的話,正道又是什么?邪道又是什么呢?
眼下發生的事情實在是有些超脫小金絲雀的推理范圍之外了。偉大和卑劣的區別到底在哪里,這小小的問題反而可能需要人用一聲去解答。至少對于某一些問題,她心里早就已經有了一個明確的答案了:
“我不能夠打包票!但我有一個辦法,或許能顧老爺子手中遺失的神之骸的下落……”
洛斯特聽到這里深深地回過頭看了她一眼。
深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