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分開海面,前方逐漸顯露出一道凸出海面的崢嶸海岬,一道光芒穿過彌漫的薄霧,照在比斯卡號的船舷上。甲板上的水手認出這是導航燈,連忙七手八腳地升起帆,大副發著號子,讓舵手轉舵,同時等引航船靠攏,船長戴林叼著煙斗,穿著一件濕漉漉的風衣站在第三根桅桿后面,瞇著眼睛看了一眼,回過頭,沖身邊一個水了個眼色,那水手趕忙噔噔噔跑下甲板,直奔第三層船艙而去。
前面就是灰風港。
伯尼子爵得到這個消息之后,立刻通知了巴巴恩與伯伊默,其實兩人早已從過道上跑來跑去的水手身上判斷出這一信息,此刻拳頭大小的老鼠正在船艙走道里竄來竄去,但卻沒人有閑心管這些航行之中討人厭的不速之客,幾個艙門都打開了,從甲板上帶進來的風浪順著樓梯像是瀑布一樣倒灌而入,一股子海腥味撲鼻而來,船艙下面正亂作一團。
伯尼子爵帶著巴巴恩和伯伊默逆著往外沖的水手們前進,三人都一言不發,沉著臉,仿佛一個模子里刻出的表情。三人一直走到船艙最底下一扇被鐵鏈鎖住的木門前,伯尼子爵回過頭,與自己兩位帝國的同僚交換了一個眼色,從大衣里拿出鑰匙,鐵環上的鑰匙嘩啦啦作響,他抓住鎖頭咔嚓一聲打開,鐵鏈失去約束之后就像是一條死蛇一樣嘩啦落入過道上的積水中,但三人看都沒看一眼,徑自推開門。
門后面是一間閑置的倉庫,外面堆放了不少空桶和木箱,但在最里面,是一整塊由幕布遮上的金色水晶。伯尼子爵看著那塊邊角已經浸在水中的黑色的幕布。開口問道:“都準備好了吧。”巴巴恩和伯伊默一齊點點頭。
艦隊返程要穿過長角海峽進入大地圣殿控制的銀色海灣,雖然大地圣殿的海軍實力在帝國面前近乎可以忽略不計,但伯尼子爵不敢冒這個險,選擇了更為穩妥的陸路——從灰風港登陸,穿過黑刃壁壘回到帝國境內——這段行程大約需要一周,回到帝國后還要一個月的時間前往魯施塔。但比在海上冒的風險小上許多。現下埃魯因北方還為王國的傳統貴族勢力所把持,帝國在這些地區還很有影響力,想及此伯尼子爵不由得感嘆安培瑟爾一戰帶來的壞影響,要不塞西爾家族的過失,帝國怎么會徹底失去對于埃魯因南境的控制力。眼下橫亙在自己面前的是埃魯因王室在北方的最后一道關卡,第一皇家艦隊駐扎的母港灰風港,港務官已經被買通了,但怎么在不引起注意的情況下把這么一大塊水晶運下船卻是個麻煩的問題。
最好是可以把水晶擊碎把里面的人和槍弄出來,不過前幾天他用自己的佩劍試了一次。魔法的寶劍還沒碰到水晶表面就被彈開然后斷成三截,他那把白銀階的長劍花了好幾千枚克魯茲金幣才從一個小貴族手上買來,還動用了一些手段,沒想到還沒派上用場,就已經出師未捷身先死。他來不及心痛,雖然水晶的堅硬程度出乎了他的預料,但他還有指望,伯伊默已經告訴他了。巴巴恩帶著他家傳的銀龍之喉,那把幻想階的武器說不定能破開水晶的表面。他找上巴巴恩,后者一開始稍微有些猶豫,看起來是擔心傷到里面那個女子,不過對此伯尼子爵有些嗤之以鼻,如果他們能成功完成這個任務,等回到帝國境內。地位與女人,什么沒有?偏偏要為了一個山民女人鬼迷心竅。
好在那個巴巴恩看起來也不是太過死板,經過他一番勸說之后總算點頭同意。這時他回過頭看著對方,巴巴恩并不顯得猶豫,自從拿出那支銀色的手弩開始上矢。然后舉起指向蓋著幕布的水晶,伯尼子爵有些欣賞地點了點頭,心想這是個成事的人,毫不拖泥帶水,與他比起來那個伯伊默就要差得多了,太過膽小。想及此他將目光投向后者,這個時候伯伊默才好像如夢方醒般,趕忙走上去掀起幕布,伯尼子爵看到這一幕就忍不住心下感嘆,這家伙這么做等同于已經把自己擺在三人中最弱勢的位置了,將來有他功勞也一定不是首功,其實本來他和巴巴恩的機會應該是一樣的,這就是性格決定命運。
巴巴恩舉起手弩,砰一聲扣動扳機,一道銀光射向水晶光潔的表面,在所有人來得及反應之前,這道銀色流光忽然以千百倍的速度反轉,洞穿了巴巴恩持弩的右臂,將他的右手手骨擊得粉碎,然后那道銀光像是游魚一樣鉆入巴巴恩的胸口,從他背后穿出,‘登’一聲釘在船艙后面的木板上,沾血的尾羽還在兀自嗡嗡搖晃著。
巴巴恩目瞪口呆地張了張口,淺藍色的眸子里流露出絕望與不甘心的光芒,他盯著水晶中仿佛公主一般沉睡的少女看了一眼,然后保持著這個表情像是一截木頭般仰面倒了下去,‘嘩’墜入水中,濺起一片水花,跟著船艙里的積水就暈出一層層淺紅的顏色。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伯伊默幾乎嚇呆了,伯尼子爵臉色陰沉,他抬起頭看了那水晶一眼——水晶表面連一絲瑕疵都找不到。“你在愣著干什么,快把巴巴恩爵士扶出去!”他咬著牙訓斥了一句。“扶、扶到哪里?”伯伊默臉色蒼白,他是想說——巴巴恩明顯已經死了!
伯尼子爵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他一眼,沉聲道:“巴巴恩爵士以身殉國,難道你想叫他的遺體就這么泡在水里?”
伯伊默這才恍然,趕緊失魂落魄地撈著巴巴恩的肩膀將他從水中拖出來,向船艙中拖去。“別,停下!”伯尼子爵看到伯伊默想帶著巴巴恩的尸體回下等艙,一口叫住他,他簡直想一劍刺死這個笨蛋:“不要帶他回去,帶他的尸體去頭等艙,你是蠢豬嗎?”這個時候一個水手經過巴巴恩尸體和一旁的伯伊默,他有些奇怪地看了這兩人一眼。然后來到伯尼子爵身邊,低聲詢問道:“子爵閣下,港口方面派人來叫我們停泊在一鏈地以外,準備接受檢查。”
“告訴他們,這里是克魯茲帝國的使節船隊,不接受它國檢查。另外讓他們準備醫生或者神官,說我們有人在對抗海盜時喪生了,我們需要安排一場體面的喪禮并未他做好防腐措施,我們不能將帝國的勇士留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去吧,就這么回答他們。”伯尼子爵淡淡地回答道。
水手微微一怔:“對抗海盜?”不過他看了伯伊默和巴巴恩一眼,忽然恍然,連忙點點頭,跑了出去。
“等等。”伯尼子爵將那個水手在樓梯口叫住:“去準備一口箱子。”
“箱子,子爵閣下,要多大的箱子?”水手赤腳站在樓梯上嘩嘩的水流中,回頭問道。“很大,用來裝馬匹的箱子。”“那種箱子船上可沒有,子爵閣下,只能找港口方面籌備。”“那就告訴他們我們給女皇陛下捕獲了一件禮物,讓他們幫忙去準備。”“這樣就可以了嗎。子爵閣下?”“這樣就可以了,去吧。”伯尼子爵點點頭。等到水手跑上去甲板上面,他才回過頭最后再看了那塊巨大水晶一眼,心下忍不住閃現出一個念頭:“難道只有神器才能弄開這東西?”
芙羅法不辭而別已經有兩天,其間瑪格達爾公主醒來了一次,布蘭多在新瓦爾哈拉等待折劍騎士團的年輕人與克魯茲人皇長子抵達,但看樣子維羅妮卡要交代的事情不少。她和曼格羅夫至今還沒有從格里斯港動身啟程。南來北往的情報一封封堆積在了他位于瓦爾哈拉樹之大廳的辦公桌上,這些情報大部分都是明面上的,布蘭多看了幾張,上面無非是寫北方貴族的動向,其中有幾份提到了讓德內爾伯爵已經完成了他的動員工作。有人目擊一支軍隊從瑪姬坦地區出發前往南方,南境的那一場準備已久的戰爭已經迫在眉睫了。
蘭托尼蘭與維埃羅的聯軍正在南下,至于行軍的方向仍舊在保密中,布蘭多抬起頭看向掛在墻上的埃魯因地圖,目光掃過馬洛威爾地區一帶,從時間上判斷,這支軍隊應該已經進入這一地區了。而讓德內爾與血杖對于他們的前途命運還一無所知,不明白等在他們前面的究竟是什么,而今這場戰爭只在等待一個契機,這個契機就是托尼格爾大軍開拔的時日,但布蘭多同樣在等待一個時間節點的到來,在這個時間節點之前,他絕對不會輕舉妄動。
另外一些消息提到了關于布契方向亡靈的異動,這些都在布蘭多的預料之內,甚至送來的情報比他了解的還要少一些。托尼格爾的情報體系構建于先前那托尼格爾的第一批冒險者外加赤銅龍傭兵團的一批人,這些人經過幾次篩選與托尼格爾的對外戰爭之后,剩下的菁英大多對他忠心可靠,但能力上還是稍顯薄弱了一些,其中安培瑟爾方向的最為出色,北方就要稍次一些,而至于瑪達拉和克魯茲方面的消息,純粹就只有捕風捉影了。
但埃魯因的內戰已經不再是擋在他腳步面前最困難的敵人了,相反南方亡靈的陰影一日勝過一日,那才是埃魯因的生死大敵,而北方克魯茲帝國也在蠢蠢欲動,布蘭多開始愈發覺得自己的情報網絡線的薄弱起來。首先仍舊是人才,既要保證忠誠可靠,又要能力突出,安蒂緹娜,夏爾,芙蕾雅甚至是羅曼都不是這方面的人才,但布蘭多忽然想到了一個人——蘇,她在安培瑟爾的表現令人刮目,冷靜鎮定,頭腦異常清晰,而且不容易受感情左右,這樣的人簡直是天生的情報人才,布蘭多雖然自己沒什么這方面的天賦,但卻不妨礙他發掘人才。
“或許是應該找時間將她從夏爾那里要過來。”他心里一邊想到,一邊一頁頁將看過的文件放到最下面,又看了十多頁,他的眉頭再一次皺了起來。
這一天仍舊沒有茜的消息。
那個山民少女好像真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自從那一天在螺旋大廳最后看過她一面之后,就杳無音訊,甚至連在是死霜森林周圍的文明聚居區域也沒有人有見過有類似特征的女孩兒。布蘭多忽然感到有些心煩氣躁。他重重地將那些情報放下,已經半個月了,早一些日子他還能安慰自己茜不可能出什么問題,但現在這樣的借口也越來越蒼白無力,有時候布蘭多甚至是在想,是不是茜已經決定離開自己了?還是說她在大爆炸之中因為受到的震蕩過于激烈而暫時失憶了?這些設想不但狗血。而且也無法解釋那之后為什么從來沒人見過茜這一事實。
難道說米洛斯的迷思真在騙他們?但這對于一位神只來說好像沒什么必要。
他從自己的坐位上站起來,然后又坐下,手指頭在桌子上敲了又敲,有那么一瞬間幾乎想親自動身再回到死霜森林中一趟,但也知道這不過是徒勞。他隱隱有一種預感,茜可能已經并不在死霜森林了,她或許在更早的時間就已經離開,但至于為什么沒人見過她,布蘭多還是有些疑惑。
他也只能一日日委托蘭托尼蘭方面幫他增大搜索范圍而已。事實上卡諾農大公已經有些疑惑為什么他會如此對一個侍女耿耿于懷,不過布蘭多對此并不在乎。
這個時候終于有人推開門,布蘭多抬起頭來,看到推開大廳那扇巨門走進來的是穿著白色長裙的寇華,一頭雪白的長發,淺銀色的眸子,是兩姐妹中的妹妹,善良的寇華。跟在她身后的是一臉不耐煩的姐姐。黑暗寇華用血紅色的眸子瞟了他一眼,眼神里全是挑釁的意味。事實上布蘭多毫不懷疑,如果有機會的話,她一定會直接撲上來用尖尖的犬牙在他身上咬一口,那種仇恨的意味是不加掩飾的。他的目光越過這對姐妹,最后落在尼玫西絲身上——學姐,不。騎士小姐在幾天前就已經可以下地了,如今在瓦爾哈拉幫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算是進行康復訓練,她的傷勢好得很快,讓布蘭多懷疑這位女士似乎也是有些特殊能力的。
尼玫西絲也看了他一眼,淡然的眸子里的意思:人我幫你叫來了。
布蘭多對她點了點頭。以示感謝。
然后他看向寇華姐妹。
“伯爵大人,今天又見面了。”善良的寇華微笑著答道,這個恬靜的少女總是這么禮貌。
而她姐姐則是以一聲輕哼來結束問候。
布蘭多并不介意。他今天讓寇華姐妹來,是想要確定她們與瓦爾哈拉,與他的領地之間的關系,在冬眠者圣殿最后一戰中,黑暗寇華最終還是舍棄了米洛斯的神格而選擇了保存自己的靈魂印記,沒有與那位巨人之神的軀體與神火一起選擇消亡,她現下的狀態應當是介于英靈與某種法則存在之間的產物,不過這個狀態對于她來說并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因為這本來就是黃昏種在這個世界上其中一種具現方式。
但問題在于,無論黑暗寇華與善良寇華以哪種方式存在于世,事實上都已經改變了布蘭多所熟知的歷史。埃希斯的大女兒活下來了,那么她的其他女兒的結局還會不會和歷史上一樣,她自己的結局還會不會和游戲之中一樣,這已經難說得很,布蘭多隱隱感到自己已經觸及了沃恩德世界的另一條線,克魯茲帝國歷史命運的改變就是開始,因此即使死霜森林之行已經告一段落,但他還是無法決定究竟應當怎么來處理這對姐妹。
他看到這對雙胞胎姐妹,暫時將心中的煩悶拋諸腦后,開口問道:“寇華小姐,這段時間以來在在下的領地住得可還習慣?”
“伯爵大人的領地一派平和,人民安居樂業,遠離紛爭,我很喜歡。而且瓦爾哈拉的景色優美,能居住在這座傳說中的要塞之中,我十分榮幸,并沒有什么不滿意的。”善良的寇華微微一笑,真誠地答道。黑暗寇華看了自己的妹妹一眼,對于這個妹妹或者不如說自己的另一面的軟弱性子失望溢于言表,她撅了撅嘴道:“哼,反正我說住得十分不開心你還不是不會放我離開,虛偽,討厭鬼。”
“說的沒錯,寇華小姐,你還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那番話么,我不殺你,這本身就冒著十分大的風險,你應當明白,你是黃昏的一部分,你的存在對于文明世界來說本身是一種敵意。但你心地善良,我不愿意因為一個可能性而殺死無辜的人,那與我理念不合,但出于負責任的態度,我希望你不要遠離我的保護范圍,好嗎?”布蘭多問道。
善良的寇華點了點頭:“我完全能夠理解,伯爵大人。”
布蘭多看著這位心思純潔得像是一汪清澈的湖水的少女,不禁有些發怔,心想這真是傳說中的埃希斯的長女么,這樣的純潔與善意已經可以讓人類中的大部分自慚形愧了,就是他自己,也不免要檢點自己的多疑。不過這件事關系重大,布蘭多自然不會因為一時的感慨而改變自己的主意,他冷靜下來,看向一旁的黑暗寇華。
黑暗寇華的個頭比自己的妹妹稍高,布蘭多心想這可能是性格強勢在靈魂上的體現,她用血色的眸子輕蔑地看著布蘭多:“這就是伯爵大人請我們來的原因么,真是多此一舉,我和我妹妹現在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少女,伯爵大人你大可以一聲令下就把我們軟禁在這里,別說如此,就算是你此刻想要獸性大發我們也無從抵抗,所以實在沒必要在這里假惺惺地征求我們的同意。”
布蘭多差點沒被這家伙氣死,什么叫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善良的寇華的實力在離開冬眠者圣殿之后正在一天天恢復,現在已經快要接近要素開化巔峰的水準,而她自己因為竊取米洛斯的神格的原因而損失慘重,恐怕短時間內沒辦法恢復元氣,這純粹是咎由自取,但現在看來這位大小姐似乎已經把一切責任都推到了他頭上。他忍不住瞇起眼睛看了后者一眼,淡淡地答道:“恐怕你搞錯了一點,剛才那番話是對你妹妹說的,至于你嘛,寇華小姐,作為戰犯和俘虜,自然不可能享受和你妹妹一樣的高規格待遇。”
黑暗寇華眉頭微微一皺,有些擔心地問道:“什么意思?”
“你拿了我的東西,自然只有幫我辦事來還債了。”布蘭多答道。
寇華瞪大眼睛,漂亮的血色眸子驚詫莫名地盯著他:“我什么時候拿過你的東西?”
布蘭多搖搖頭,看著這家伙不禁又想起當初發生的一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