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突如其來的情況打亂了所有部署,讓布蘭多第一次明白過來,所謂的精密計劃在這個時代的指揮藝術下基本等同于大路王黑森一世的政令——就是個玩笑。貴族軍隊,尤其是那些扈從騎士上下級之間陳舊的指揮結構與拖沓散漫的紀律簡直是所有指揮官的大敵,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你要考慮的不是祈禱哪個環節不會出現紕漏,而是慶幸那個環節居然沒出現紕漏,越是復雜的計劃就越是漏洞百出。
斯洛法文地區位于西爾曼河谷北面,托桑卡德森林東南方向,是夏布利群山在戈蘭—埃爾森行省的末梢,這片低矮的河谷丘陵截斷了瓦倫登湖平原與西爾曼河谷之間的聯系,就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幾條注入瓦倫登湖的支流從丘陵中橫切過,形成幾道相對平緩谷地,血杖的大軍就是沿著這些谷地前進,柯文的手下早就尾隨打探出它們行軍的方向,偵查出這些骨頭架子可能會從克里萬、切尼爾這兩條河谷之間通過。
克里萬與切尼爾是斯洛法文丘陵最重要的兩條通道,這兩道河谷由瓊德爾山所環抱,呈叉狀向北分布,中間間隔著許多小山包,平緩的山坡上這個時節還分布著許多大片椴樹林可以用以埋伏。這個地方幾乎是理想的設伏地,血杖似乎也從未考慮過會有一只來自于蘭托尼蘭與維埃羅的聯軍會在此地伏擊他,之前的勝利使得他驕傲成狂,所以歷史上才會在此折戟。
在布蘭多原本的計劃中,維埃羅、蘭托尼蘭、托尼格爾與高地騎士四支軍隊在克里萬、切尼爾兩條河谷之中設伏,拉開一個方圓大約二十里的包圍圈,讓蘭托尼蘭的大軍最先展開阻擊,然后維埃羅與托尼格爾以騎兵為主的軍隊繞到后方更平緩的河谷地帶展開攻擊,徹底圍殲血杖的大軍。
但現在的事態卻一開始就發展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血杖的大軍一分為二,分布在相距大約七八里的河谷之中前進,當一翼前鋒與維埃羅的軍隊遭遇時,維埃羅軍中的扈從騎士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情搶先發起了進攻。直接導致的結果就是血杖長長擺開的大軍根本沒有進入包圍圈,除了一小部分先鋒之外,它的主力事實上還在蘭托尼蘭與維埃羅軍隊的正面,而距離托尼格爾的軍隊就更遠,一場伏擊戰一開始就打成了阻擊戰。
而且更為艱險的是,維埃羅的軍隊已經完全暴露在瑪達拉大軍視野之中,他們已經失去了一翼,士氣正在加速崩壞。而對于其他人來說,尤其是蘭托尼蘭的軍隊與高地騎士們,還壓根不知道他們的側面正發生著什么,他們在得知維埃羅的軍隊搶先展開攻擊之后,就立刻改變了作戰計劃試圖搶先一步繞到血杖大軍的側面,殊不知這個包圍圈的蓋子都已經被自己人給捅了一個洞出來。
艾柯仍舊帶著自己手下少數的騎兵在山地林間緊趕慢趕,只能祈禱維埃羅那幫該死的騎士們別捅出太大的簍子來,但對于他這個小小的愿望馬卡羅與歐汀都不太看好,他們太清楚這些貴族手下的私軍了,如果讓他們乘勝追擊或者是原地堅守,或者還能發揮個七八成的實力,但一旦打成正面強攻,只怕頃刻就要崩潰。
不得不說這兩位老貴族對自己王國這片土地上的一些情弊還是十分有見地的,雖未親眼所見,但也猜了個不離十。
參與這場戰斗的所有各方之中,反倒是布蘭多通過柯文手下的魔法傳訊最早拿到了可靠的情報,魔法傳訊在這個時代的戰爭中還運用得十分少見,因為魔法傳訊只能傳遞文字而沃恩德的解密技術又實在是恐怖:擁有類似于‘解讀密文’這樣的魔法存在,可以直接還原記錄密文者在寫下這些密文時的原意,指揮官們自然不愿意讓自己的命令泄露到對手手中。
但其實‘解讀密文’并不是毫無破綻,相反克制的辦法其實很簡單,只要將傳遞訊息的人分為兩人一組,一人負責寫密文,施展魔法傳訊的巫師學徒則只需要傳抄,這樣發送密文的人心中想到的也只有密文的原文,不會泄露出其中隱藏的秘密來。只是所謂簡單也是在明白了這個魔法的原理之后,問題是在這個時代大部分凡人的魔法對于魔法的理解還停留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程度,白銀的巫師們管他們叫做江湖術士,真正由傳承的巫師更注重的是魔法中蘊含的知識,布加人大多是學者,而人類巫師大多是術者,這就是其中的差距。
事實上布加的巫師們早就找到了克制這個魔法的辦法,但這是屬于他們的機密,一直要到石板戰爭之后才會普及到黑鐵之民的軍隊中。但埃魯因現在有了布蘭多這個狀況之外的存在,所以所謂的‘見識的壁壘’就變成了不存在了,他直接就將巫師們的辦法剽竊來用了。
只不過這個辦法沒有什么技術含量,要擴散開來十分簡單,而且魔法傳訊一旦普及開來,像是瑪達拉、克魯茲那樣軍力強盛、軍隊規模龐大的國家的受益要遠遠大于埃魯因,因此布蘭多從來沒有把這項技術公開使用在軍隊中,往往只用在一些與心腹手下的情報往來之中。除非他確信用在大規模戰爭中能讓埃魯因占到足夠的好處來抵消之后的影響,否則他絕對不會輕易將這個秘密替布加人散布開來。
其實布蘭多心中早已有成算,只不過與血杖這場戰爭還絕沒嚴重到那個程度。
他在蒙蒙細雨中收起卡格利斯的魔法信箋,瑪達拉擊敗維埃羅那些老掉牙的騎士軍隊不出他的預料,不過維埃羅方面的指揮官竟敢將那些從下面領地來的扈從騎士集結起來放到左翼,如此的大膽還是讓他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這是過于自信,還是所謂演員的自我修養。”布蘭多心中暗忖,那些東西交給他的話,他寧愿打發他們去瑪達拉那邊為與他為敵,也不愿意指揮那些東西,之所以用‘東西’來形容那些扈從騎士,實在是布蘭多對于這些由小地主、破落騎士還有投機主義者組成的所謂的軍隊印象深刻,在歷史上它們就葬送了北方貴族,和今天的愚蠢如出一轍。“不過那位指揮官大人恐怕也是兩難,至少名義上這些騎士老爺還是維埃羅大公的封臣,他們愿意為主子搖旗吶喊,那是忠誠與義舉,如果維埃羅大公敢不接受,那他的威望可就全沒了。”
布蘭多心知肚明這些陳朽的貴族們這些游戲規則,騎士與領主,這就是構成這個時代的基石。但可惜,這些基石已經從它們的最底部開始動搖了。“領主們啊,屬于你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他這個時候竟然還有閑暇想起游戲之中一句著名的吟游詩人的詩句。
布蘭多心中其實有些慶幸。
還好瑪達拉把維埃羅擊潰了,他最怕的反而是維埃羅大公的軍隊搶先發起攻擊讓血杖事先感到警覺,這個一貫以謹慎著稱的黑暗領主會調轉大軍,縮回西爾曼地區去,如果那樣的話,事情就麻煩了,因為埃魯因境內此刻還有一個讓德內爾,他們現在伏擊血杖,就是為了打一個時間差,如果血杖在伏擊中敗亡,那么讓德內爾失去外援與向瑪達拉的退路,士氣自然崩潰。
但如果血杖蜷縮在西爾曼,給讓德內爾一個希望向這個方向突圍的話,那么托尼格爾、維埃羅與蘭托尼蘭三方的大軍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丘陵之中可堅持不了太多時間。
一旦放讓德內爾和血杖合流,那南境的亂局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才結束了。
但讓布蘭多驚喜莫名的是,他猜到了維埃羅的扈從騎士軍隊的爛,但沒猜到他們竟然能爛到這個程度,當卡格利斯的信上說維埃羅的左翼被數百骷髏軍隊擊潰時,他幾乎都要以為這是在開玩笑。但卡格利斯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和他開玩笑的,所以維埃羅的大軍真的像是一個奇跡一樣潰敗了。
只不過是奇跡一般的蠢。
他彈了彈信紙,然后走到一旁抓住馬鞍翻身上馬,蒙蒙雨幕之中,大軍正在開拔,所有人都正在一一上馬;更遠一些地方,托尼格爾年輕的巫師團正在夏爾的帶領之下集合,巫師們紛紛爬上魔法召喚出的魅影戰駒,身披統一的銀灰色長袍,帶著兜帽,紛紛將視線轉向這個方向,在他們之中,有原本來自傭兵團中的江湖術士,有才從瓦爾哈拉、冷杉堡完成學徒試煉的年輕人,還有一小批奎尼爾帶來的德魯伊,最后是一些女性的臉孔,這些女性巫師大多臉色蒼白,神情冷淡,顴骨高聳長著一副刻薄的臉容,她們是來自于各地的女巫,受巴巴莎與其他兩位女巫的說服,加入了布蘭多——或者說未來的黑暗之龍靡下。
不過不管怎樣,這些人七拼八湊地湊合在一起之后,布蘭多總算了有了南境第一支魔法師團。一共一百二十人,實力參差不齊,其中有四分之一是來自于各個傭兵團的術士與巫師,四分之二來自于托尼格爾和王立騎士學院的學院派,最后四分之一是女巫和德魯伊,這支魔法師團在正規軍眼中就像是乞丐團,但在南境,卻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魔法師團的團長自然是夏爾,不過副手卻是安蒂緹娜,自從趨奇者看中她的天賦,收她為學徒之后,安蒂緹娜就開始系統的學習魔法知識,雖然現在還仍舊是個學徒,但她在魔導技術上的造詣卻是大部分人都望塵莫及的。布蘭多很清楚魔法師團的未來,所以安蒂緹娜坐上這個位置也是理所當然。
然后是風射手。
這支脫胎于銀精靈林歌軍團,公主衛隊的傳說軍隊,她們的指揮官——無論是現在的還是過去的——梅蒂莎坐在獨角獸上,長槍掛在馬鞍上,她雙手合十正在祈禱。就像是上古銀精靈的戰士一樣,禱告森林之中先賢的英靈庇護他們,令他們英勇無畏,戰勝敵人。也是為戰爭中逝去的靈魂祈禱,銀精靈的歌聲空靈而飄渺,讓所有樹精靈射手都停下來駐足聆聽,面上露出崇拜的神色。
至于她們的副手,菲娜早就是銀精靈小公主最狂熱的粉絲了。
所有他靡下的軍隊中,只有白獅衛隊最安靜而且井然有序,那些來自于托尼格爾的年輕人好像早就習慣了布蘭多手下這種氛圍,而那些從原本白獅軍團調集補充進來的士官們、士兵們,則充滿了好奇,不過他們眼中皆有一把利劍,這把利劍在芙蕾雅手中熠熠生輝,自從這把劍重新現世,新的白獅就有了靈魂。
他們的副指揮官卡格利斯此刻正遠在南方的西爾曼丘陵地帶,自然不可能出現在這支軍隊之中。
而布蘭多身邊,現在只剩下希帕米拉和史塔,前者正在擦拭山脈的屬意那厚重的表面,雨水落在石制的權杖上,權杖上竟散發出一圈青色的光環,就好像是泥土中勃發的生命,充滿了繁茂的氣息。不過小胖龍這會兒根本不敢多說一句話,它把希帕米拉的蝦子給烤來吃了,神官少女倒是沒在晚餐上給它找麻煩,而是二話不說,直接擰著山脈的屬意就找上了門去。
要知道希帕米拉在死霜森林一戰中受益最多,此刻實力已經恢復到了要素顯化的水平,再加上近乎無敵的蓋亞的權杖,史塔的下場可想而知,反正從那之后它看到希帕米拉就像是老鼠見了貓。
在布蘭多視野中最后一批出現的人馬是克魯茲人的折劍騎士團。
這些驕傲的騎士一個接一個從山丘下面縱馬而過,紛紛舉起劍來向他示意,雖然他們數量不多,但只有少數人明白這支騎士的可怕。小佩洛仍舊披著他那條厚厚的斗篷,十字弩插在斗篷下面,他昂起頭來看著布蘭多:
“大人,消息可靠嗎?”
“可靠無疑。”布蘭多答道。小佩洛略微露出驚訝的目光來,這個時代要尾隨偵查亡靈大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這種困難主要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在此之前那朵布羅曼陀的黑玫瑰甚少出現在世人的目光中,甚至在埃魯因眼中,那個黑暗的國度也是一個分崩離析、羸弱的國度,在第一次黑玫瑰戰爭之前十年不到的時間,那時候卡拉蘇的領主們還常常率領軍隊進入瑪達拉境內進行報復性的掠奪。
那個時代的亡靈雖然恐怖,但黑暗領主們猶如一盤散沙,他們甚至巴不得看到同僚被人類攻擊,好乘機吞并,而那個時代瑪達拉以一個領主想要對抗埃魯因一個王國的實力,幾乎是癡人說夢。因此除了那些在邊境地區深受亡靈所害的平民們,在埃魯因貴族的思維定勢中,瑪達拉是一個弱小的、近似于強盜般的國家,對于這個國家的一切,他們不了解,也不屑于去了解。
黑玫瑰戰爭對于整個埃魯因王國來說都是一個驚愕的噩夢,事實上到直到現在為止,貴族們還不知道自己究竟輸在什么地方,先前維埃羅大軍對上血杖的慘敗就能說明一切。
因此這是一個一無所知的國度,本身就是一個謎。
而另一方面,亡靈與生者的巨大差別導致了人類斥候想要接近亡靈大軍十分困難。這個問題一直到瑪達拉與圣奧索爾交手之前,都是最難以解決的問題。瑪達拉雖然不曾在陸地上與克魯茲帝國接壤,但小佩洛他們這些科班出身的學院派,還是很清楚這一點,對于布蘭多的言之鑿鑿,也是十分的懷疑。
布蘭多的自信來源于超越時代的知識,在后世風精靈又許多對付這些骨頭架子的方法,而卡格利斯得他親自傳授,要繞開血杖的大軍其實并不困難。當時他在布契時曾親自帶領難民從瑪達拉眼皮子底下逃脫,而卡格利斯不過帶領幾個斥候跟在大軍后面,這就更簡單了,還不用說這個時代瑪達拉其實也不明白自己的偵查手段竟然有那么多的漏洞。
小佩洛沖這位領主大人遠遠地行了個禮:“既然大人確定血杖一時半會兒絕不至于撤退,那么就等我們的好消息。”
布蘭多點點頭,折劍騎士團的年輕人們在他的注視下齊齊拉上斗篷的兜帽,轉了個身,就向南邊離開。不過片刻,雨幕之中就只剩下一片翻飛的斗篷的影子。這個時候芙蕾雅已經來到了白獅衛隊的最前方。
“布蘭多,”她喊道:“艾柯聯系上我們了。”
“那就出發吧,”布蘭多昂立于雨中,意氣風發地答道:“讓維埃羅的那些騎士老爺們明白,時代已經拋棄他們了,歡迎來到未來,這個嶄新時代!”
芙蕾雅微微怔了一下。
夏爾吹了一聲口哨,笑道:“走吧,芙蕾雅,領主大人的意思是,雖然是豬隊友,但是還是要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