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緩起伏的丘陵像是褶皺的地毯,還未褪去入秋之后夏末的最后一抹色彩,草木透著深沉的綠,細雨霏霏,微冷的空氣中好像讓整個戰場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下。河谷旁的山丘上,椴樹林邊上逐漸出現了許多人影,這是些軍人,穿著厚重的盔甲,戴著尖尖的頭盔,右肩處都是一頭白色雄獅的頭顱,雄獅垂著眼瞼,好像時時刻刻都在思考,勾勒出這支軍隊沉穩的氣勢。最先從森林中走出的士官們,肩甲上大多有一個燃燒著火焰的惡魔長角的浮飾,這代表著他們是參與過安培瑟爾戰爭,在于惡魔的血戰中幸存下來的老兵,走在最前面的一個年輕人鋼盔的邊緣下面一雙眼睛中滿是剛毅,他叫馬爾斯,不但參與過安培瑟爾一戰,還經歷過信風之環的狼禍,和他一起最早的那批一共六十個來自托尼格爾各地的年輕人,有二分之一都喪生在在了安培瑟爾的戰場上,但他卻活了下來,親手從領主手上接過帶白色長鬃的頭盔,成為了白獅衛隊的中隊長騎士。
他側過頭,看向自己身后另一位士官,對方同樣戴著有金屬口罩的頭盔,只能看到一雙散發著智慧光芒的淺褐色眸子,他知道那個人叫做尤利爾,雖然沒參加過安培瑟爾一戰,但卻是最早追隨領主的老臣,而今和他一樣,已經是白獅衛隊的骨干士官。這樣的人在冷杉領還有很多,布蘭多手下現有兩個體系,一個是原本的赤銅龍傭兵團,這個傭兵團的領導者便是赤銅龍雷托,這位長年戰爭的老兵如今在托尼格爾早已是地位超然,他手下大多是最早追隨布蘭多的一批人,從隨主榮,現在這個系統已隱隱有了元老的派頭。但布蘭多一直以來有意淡化非專業軍人在托尼格爾的軍事地位,赤銅龍傭兵團駐扎在敏泰,而今主要負責冷杉領的地方治安工作,與負責地方防務的穴居人處在一個地位,但雷托本人沒什么也野心,因此對于這個安排也安之若素。
當然,布蘭多如此安排倒從不是出于權柄上的考慮,而是僅僅為了強調專業軍人未來對于托尼格爾,甚至于對于這個王國的作用;沒人比他更清楚舊時貴族的私軍有多么弊端重重,維埃羅大軍今曰的遭遇就是血淋淋的前車之鑒,讓那些原本對于布蘭多的安排還有些不明白的人即驚覺又佩服,只不過他們并不明白,布蘭多看到的還遠遠不止于此,他此刻比任何人都還要明白埃魯因將會需要什么。
布蘭多的另一個體系,就是新組建的白獅軍團與風射手軍團,這個系統是托尼格爾未來的新血,但他也并未阻止那些他原本陣營中的老手下參與進來。許多人都看出了這支軍團才是布蘭多未來真正的核心力量,那些看好白獅衛隊前途的人,甚至包括原本在布蘭多身邊的幾個傭兵團長——除了克倫希亞而今在后勤部供職之外,尤塔和弗恩都主動加入了白獅衛隊,成為了白獅衛隊第三和第四大隊的騎士長。這些人與托尼格爾本地人,還有原白獅軍團抽調來的王黨少壯派,儼然已成為新白獅軍團中的三大派系,不過布蘭多厭惡派系對立,下從上好,因此這種所謂的派系也就僅停留在地理層面上。
尤利爾注意到自己同僚的目光,也回過頭去——與視線齊平的森林邊緣,密密麻麻的白獅步兵正從中緩緩走出來,年輕人們已經拔出了劍,齊刷刷一片,白獅重劍在氤氳細雨中閃著淡淡寒光;旗手還未打起號旗,因此還看不出隊列,但在視野遠端,薄霧中卻有幾個昂立于馬背上的身影。
“緊張嗎?”在這么冷的天氣下,布蘭多幾乎能呵出白氣,不過以他的實力,自然不用帶金屬口罩,甚至不必要太過厚重的盔甲,只在馬甲襯衫外面穿了一件胸甲,那灰色的胸甲下面的皮帶扣得緊緊地勒在腰際,上面蝕刻了一個雙頭猛鷲的紋章,正是他新得的戰利品:洛尼亞之隙。他正對身旁的芙蕾雅說出這句話來,這位未來的女武神搖了搖頭,“我又不是第一次上戰場了,布蘭多真是的,”她心想,不過在安培瑟爾時緊張得要死,連平時練得很熟的劍都差點握不好了,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戰斗之后,再怎么也逐漸習慣了。她抬起頭來,看向前方,明亮的目光像是可以看穿幾里外的霧霾:“這里真像是布契啊,叔叔,嬸嬸,這一次我要把那些可惡的侵略者給趕回去了!”
同樣是于松山脈平緩的丘陵,那雨霧背后是那一夜中同樣的敵人,芙蕾雅眼中像是燃燒著一團堅定的信念,猶如那夜布契熊熊燃燒的大火,她無意識地緊了緊手中的獅心長劍。
霧氣中走出一行人影來。
“卡格利斯!”布蘭多身邊的梅里亞神官小姐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叫喊來,她現在已不再女伴男裝,而是恢復了少女的裝束,她一頭漂亮的淺金色長發讓她在冷杉領成為了遠近聞名的大美人,卻便宜了卡格利斯這小子。梅里亞的父親是安培瑟爾南面一個貴族,家族有著克魯茲人的血統,也因此她父親也繼承了帝國眼高于頂的脾氣,一直以來反對自己女兒與卡格利斯這個窮鄉僻壤的小子的戀情,不過自從布蘭多在王國一鳴驚人之后,他那位勢利的岳父大人看好卡格利斯的前途,也就默許了這門婚事,就因為這件事,梅里亞和卡格利斯現今對于布蘭多早已是死心塌地。
卡格利斯臉紅撲撲地看了梅里亞一眼,他身后還跟著幾個年輕人,布蘭多一眼就看到了后面的柯文,“他竟然親自來了。”布蘭多微微有些吃驚,但并未表露在臉上。而是舉起手,將一個帶長鬃和羽翼浮雕的頭盔丟了過去。卡格利斯一把接過頭盔,嬉皮笑臉地答道:“卡格利斯向你匯報,大人,請求歸隊。”他瞥到自己的領主大人嘉許地點了點頭,忍不住有看了一旁的梅里亞一眼,有點不好意思地答道:“領主大人,你怎么讓她也來了。”
“梅里亞小姐是領地里最杰出的神官,是我的隨軍祭司團團長,她為什么不能來?”布蘭多沒好氣地答道,然后揶揄地看了這家伙一眼:“當然了,在私人的問題上,梅里亞是屬于你小子的。但你卻不能因為而阻止她為領地奉獻自己的能力,對吧,卡格利斯,做人可不能太過自私了。”
其實梅里亞并不是布蘭多手下的神官第一人,而應當是希帕米拉,不過希帕米拉是希米露德神官,在炎之圣殿治下的埃魯因只能單獨行動,否則只怕是要引起教爭的。布蘭多這么說時忽然想起,現在暫住在領地的,還有另一位無論是在對于教義專研上還是在圣殿中的地位上都遠勝于梅里亞的存在,那就是安妥布若的修女公主殿下,只不過瑪格達爾如今還沒完全康復,還在恢復期間,即便她自己愿意,布蘭多也不會同意她冒著這么惡劣的天候來遠征讓德內爾,那也未免太過不近人情了一些。
神官小姐聽到布蘭多的后半句話時,臉紅得幾乎都要燒起來了,卡格利斯縱使臉皮厚如城墻也忍不住有點招架不住,他發現自己常常和領主大人插科打諢,但這位伯爵大人似乎最近也有在這方面也凌駕于他之上的征兆,這實在是有點深不可測。他當然不知道布蘭多在前一世每天要接受的信息多過他千百倍,要說吐槽的能力也是只有遠勝于他而絕不可能稍有遜色,之前之所以不和他計較,純粹是因為領主的威嚴還沒建立起來罷了。
恐怕連卡格利斯自己都還沒有察覺到,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完全認可了這個恐怕比他還小一兩歲的領主大人。
他趕忙咳嗽兩聲,掩飾了過去。而這個時候,布蘭多一直在與他身后的柯文對視,這個年輕人比他初見時又削瘦了一些,兩面臉頰深深地凹陷了進去,但那對漆黑的眸子更加深邃鋒利,而且整個人愈發選的堅韌。他披著一件厚厚的獸皮斗篷,整個人的氣質倒顯得有些像是小佩洛,僅僅是半年不見,他又長高了許多,之前還是個少年,而今已經完全有了一方之主的風范。
“好久不見,伯爵大人。”柯文先開口道。他先前饒有興趣地看著布蘭多與自己的手下調侃,心中卻十分詫異于對方主從之間的關系,他出身讓德內爾治下的礦區,生來見慣了埃魯因舊貴族對于下層的盤剝,他對那些貴族官僚深惡痛絕,絕無好感,與所有從少年時代就有所抱負的人一樣,柯文敢于將自己的仇恨付諸于行動;但歸根結底,這位未來的讓德內爾之王的眼界還是難于超出這個時代,他雖然向往平等與自由,但卻很難想象一個真正的崇尚人與人之間平等的世界,因此就更難理解布蘭多這樣一個貴族之中的怪胎。
“看來這位托尼格爾伯爵果然與傳聞之中一樣,是個特立獨行的人。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出于本身的姓格,還是虛偽做作?”其實他心中早有答案,畢竟布蘭多曾經在沙夫倫德的地下有恩于他們所有人,這位領主當初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不同于一般貴族的背信棄義,注重承諾,信守諾言,頗有先古貴族的風范。柯文從不是單純地憎惡貴族,而是仇恨擋下腐朽墮落的王國上層,任何一個埃魯因人心中都有對于先君埃克的信念的向往,柯文也不例外,布蘭多這樣一位貴族的出現給了他一種啟示。
或許這就是他要找的人。
這位未來的讓德內爾之王心思復雜至極,但面上卻未表現出丁點,他看著布蘭多。布蘭多此刻心中其實已經隱隱有了猜測,不過還是有些不敢置信,這位未來的一方之主竟然要投效他?他差點有點受寵若驚,在布蘭多看來,像是柯文這種人,能夠從一介難民的身份一躍成為一片地域實際上的統治者,絕對是那種傳說中生而知之,野心勃勃,擁有雄心壯志的人,若不是埃魯因的格局太小,他將來的成就絕不僅限于此,這種人如果放在他另一世祖國的歷史中,那就是一個王朝的開辟者,這樣的人,竟然打算投靠他了?
布蘭多自從穿越到這個世界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有點王霸之氣四溢的感覺,不過他在飄飄然中也很快反應了過來,眼下的柯文畢竟還不是未來那個讓德內爾之王,他現在只是一個山賊頭子,還沒有遇上歷史上那么多的際遇,并且因為自己的存在,他很可能一輩子也等不到那個際遇了。而當時在沙夫倫德時,柯文之所以沒有投靠他,一來是因為那時候他自己當時也不過是就是個山賊頭子,顯然對對方沒什么吸引力;二來那時候柯文顯然也沒現在這么多想法,他還只是個少年,一心想著要到沙夫倫德以外的地方去,去看看更加廣闊的世界。
但僅僅是半年之后,這個少年心中已經產生了重大的變化,看來這個更加廣闊的世界的確是改變了他的人生。
“十分感謝你為西爾曼地區在這場戰爭中所做的一切,柯文先生,有些時候出身并不能代表一切,貴族從來不是生而優越,有能力的人比比皆是,而你正好是那之中最杰出的一個。”布蘭多淡淡地贊揚道:“有些人的起跑線遠在你之前,他們蒙父輩蔭庇,但現在卻遠遠落在你身后。柯文先生,先古貴族以劍犁開這王國的疆界時,他們的出身從來不是由上天注定的,唯有五個字——信念與奮斗。”
柯文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這正是他一直以來在尋找的一切。布蘭多所說的話,仿佛句句都與他心中一直以來的迷惑所印證,他差一點就懷疑對方具有某種洞徹人心的能力,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目光看著布蘭多。但其實這位未來的讓德內爾之王并沒猜錯,布蘭多的確是有某種洞徹他心靈的力量,在歷史上,柯文一直以來追尋的正是這種先古貴族的榮耀,這其實也是每個埃魯因人心中向往的理想,只不過一般人只能在心中幻想,柯文卻敢將之付諸于行動。
布蘭多悉知這位讓德內爾之王心中所想,自然句句不會說錯。不過他還是有些擔心,畢竟眼前這人與歷史上經歷早已不同,說不定他的人生觀與好惡早已改變呢?但柯文的神色總算讓他松了一口氣,“還好,雖然沃恩德的歷史如今已經是一片混亂,但至少某些細節還是難以改變的。”他心想,自己應該已經說動了對方幾分了。
“西爾曼是王國南境重要的門戶,它未來會如何,你今曰已有所見,在這里往南,是一片黑暗的國度,那里正在冉冉升起的帝國未來將是王國最可怕的敵人。柯文先生,你能做的事情其實遠遠不止于今曰這么多。”
柯文沉住氣,搖了搖頭:“我只是一介亡命之徒而已,伯爵大人,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遠沒有您說的這么高尚,起意不過僅僅是為了還大人你的人情。”
“柯文先生,你何必妄自菲薄。”這會兒芙蕾雅也聽出來了,這兩人之間恐怕有殲情,她一心為守護布契的理想而戰,另一半心意就只系在布蘭多身上,心知肚明布蘭多想要收服眼前這個年輕人,布蘭多所做的事她從來不必問為什么,就已經出言開口勸道。但柯文只是看了自己面前這女騎士一眼,搖了搖頭,并未答話。
布蘭多知道芙蕾雅那些從王立騎士學院學來的冠冕堂皇的話對這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恐怕沒什么用,那套東西也就能偏偏芙蕾雅這樣心思單純的少女罷了,他看著柯文,答道:“你我皆是亡命之徒,為這個王國與心中的信念而亡命天涯,在這樣的堅持面前,其他的一切都不過微不足道,你何必要在意那些繁文縟節?”
柯文微微沉吟,便不再反駁,而是微微點了一下頭站到一邊,布蘭多知道他已經心動,于是也不再追問,這人是個真正的人杰,而且他的出身與自己十分類似,如果他一旦投靠,那么只可能與他站在一起。縱觀整個王國,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人會給予這些人同等的對待,事實上縱使是他自己,如果不是有公主殿下的支持與劍圣達魯斯的孫子的這重身份,在王國內部也未必立得住腳。
貴族對于平民階層的排斥是根深蒂固的。
細雨依舊,布蘭多撇開這個問題,向一旁的卡格利斯問道:“說說看,前面現在如何了,我們的雅克伯爵現在是死是活,維埃羅的軍隊還有多少存留下來?”卡格利斯精神一振,立刻答道:“托莫伯那家伙還算是條漢子,雖然他手下那些扈從騎士蠢了點,差點葬送了維埃羅人,瑪莎在上,我還從沒見過那么慘烈的失敗,那純粹是個玩笑。不過領主大人,托莫伯竟然沒讓他手下的軍隊潰逃,也算是個奇跡。瑪達拉那邊,真是可怕……”
他提到瑪達拉,忍不住打了個冷戰,自從安培瑟爾一戰之后,他們所有人都對白獅衛隊自視甚高,從來沒把瑪達拉放在眼中。雖然布蘭多不止一次提到那朵布羅曼陀玫瑰的可怕,但在卡格利斯心中,亡靈大軍的可怕是相對于埃魯因那些陳舊的軍隊,在他想來亡靈大軍如果對上那些貴族私軍自然會橫掃而過,但在白獅衛隊面前,也不過是土雞瓦狗。白獅衛隊在安培瑟爾一戰中曾經硬扛過惡魔大軍的沖擊,亡靈的傳說再有多恐怖,也沒有公認的單兵戰斗力最強的惡魔來得出名。
但今天所見的一切卻讓他忍不住有種耳目一新的感覺,對自己這位領主大人的敬畏也不禁有加深了幾分。
事實上每個第一次與亡靈軍隊遭遇的將領,差不多都會生出和卡格利斯一樣的想法,亡靈作為單獨的個體,或許并不如惡魔可怕,但一旦統合成一支軍隊,卻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軍隊之一。這是一支悄然無聲,既不會因為恐懼而尖叫,也不會因為受傷而潰逃,不到戰損率百分之百,絕對不會放棄抵抗,沒有絕望,不會振奮,只會默默向前,然后吞噬一切的軍隊。
而它們的對手,永遠不會在這些骨頭架子上感受到所謂的英勇帶來的優勢,因為即使是你氣勢萬鈞,但面對一片木頭人,那也毫無意義,你依舊得一個個把它們每一個都殺光,碾碎,才能取得勝利。
與亡靈交戰的勝利者會感到心力交瘁,而失敗者,失敗者什么也不會感到,因為它們已經變成了那朵黑色玫瑰的一部分。
布羅曼陀的玫瑰永不凋零,仿若永恒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