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弗爾山脈以南一帶當地人稱之為安卡拉爾的秋風正從白茫茫的大平原上輕拂而過,一刀刀深淺不一的波浪如同行進在一片廣袤的海面上,起伏的矮丘仿佛就是海面上的波浪,一位騎著金色雄獅的獅人少年正昂立于波濤的巔峰之上,眺望平原北方那條閃著光的地平線。
它座下的雄獅身上穿著華麗的鎧甲,獅鬃上垂著漂亮的墜飾,站在齊肩的白色枯草叢中,不時擺動著碩大的腦袋,小小地打個噴嚏。白色的原野是托奎寧的象征,也是圣白平原這個名字的來歷,這片平原西起銀沙海岸,東抵人類王國的邊境,而在它的北邊,一望無際的山脈之下,盤踞著那個名為克魯茲的強盛帝國。
獅人少年緊緊地盯著那個方向。
“奈爾,我們該回去了,那邊就是今天巡邏范圍的極限了,你要再往前走,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在矮丘后面,另一個獅人站在它的坐騎旁邊,對土丘上的少年喊道。
獅人少年頭也不回地答道:“沒關系,明天我們就會越過那里。”它綠寶石一樣的眸子里閃爍著篤定的光芒,即使按人類的標準來看,它也算得上是一頭相當俊美的獅人,一頭金色的鬃毛有若流蘇,體格勻稱,雖然比大多數人類都更加強壯,但肌肉的線條卻十分流暢,它裸露著上半身,只在右肩與手臂上穿了厚重的肩甲,胸前帶了一條用獸牙作的項鏈。
下面的獅人看不到土丘后面的風景,但它知道曾經在那里有一座雄偉的要塞,用平原上運來的純白的石頭堆砌而成,而今只剩下草地之中散碎的瓦礫證明它還存在過。
“奈爾,人類會付出代價的。”它說道。
“是的,阿蒙。”獅人少年答道。
茜在侍女們的攙扶下,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穿過長長的回廊,才在一處鳥語花香的庭院中見到了西德尼口中的‘那個人’,與她想象中不同,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既不是一位冷峻嚴苛的貴族,也不是一位雍容華貴的貴婦人,而是一位比她的年紀還小上些許的少女——姑且這么可以這么稱呼吧,因為對方除了臉上那不符合年齡色彩的冷漠之外,身體與面容無不類似于一個十四五歲的人類少女,一頭金發及腰,臉蛋精致得像是洋娃娃——她穿著一件極其男性化的絲綢長袍,長袍的邊緣滾著一圈兒雪貂皮的毛邊,長袍極其寬大,幾乎拖到地上。
那少女用湛藍如海的目光看向這個方向,單單一個威嚴的眼神便使侍女們噤若寒蟬,她們后退半步放開茜,畢恭畢敬地折腰行禮,留下茜一個人有些不安地站在原處,不知自己是否該照辦。
“你就是他們從南邊帶回來的那個人?”白銀女王康斯坦絲一開口,聲音便好似一串銀鈴落到回廊的大理石面上,空靈清脆,她看著茜,眼中閃過一絲異彩:“真是一個美人兒。”
“我叫茜,可以請問……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嗎?”茜見對方是個比自己還小幾歲的少女,心中的不安消退了幾分,開口小聲問道。她沒想到自己這一開口,卻把身后的侍女們嚇了個半死,女皇陛下雖然身為女人,但冷漠無情更甚于男人,她們還從未見過有人敢這么和陛下放肆地開口,生怕這位伯爵大人一不小心觸怒了這位喜怒無常的至高者。
但康斯坦絲并不介意,而是少有地微微一笑:“這兒是寡人的皇宮。”
“你說……什么?”茜呆呆地看著她。
之前還嘰嘰喳喳的侍女們臉色刷白,陛下的話都已經那么明顯了,但這位好像不諸世事的伯爵大人還在大咧咧地問‘你說什么’,這和在陛下面前直呼其名又有什么區別?她們幾乎已經可以想象女王陛下勃然大怒的樣子,然后接踵而至的就是問罪與遷怒,她們不禁瑟瑟發抖起來,仿佛風中的落葉。
但與她們想象中不同,康斯坦絲卻感到十分有意思,她幾十年的宮闈生活中還從未見過這么淳樸的少女,她看著好像被嚇呆了的茜,心中升起一股得意之情,有些促狹地笑道:“你沒有聽錯,這里是圣康提培宮的白薔薇園,我想你應該聽說過這個地方。而至于我,要說一句整個這座宮殿,甚至在這以外更廣闊的土地,都屬于我本人,我想恐怕也沒有人會提出反對的意見。”
康斯坦絲心想這句話應該可以把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徹底嚇迷糊了,但她卻沒想到,這句話對茜的震懾力反而還遠不及前一句話——因為山民少女知道‘這兒是寡人的皇宮’代表著什么,卻未必知道圣康提培宮的白薔薇園其中有什么深刻的寓意。在炎之圣殿治下,只要一個稍有見識的人就應當聽說過克魯茲帝國的權力中心——圣康提培宮的白薔薇園,然而可惜,自小生長在夏布利山林之中的茜就是那個罕見的例外,這個帶有濃重政治色彩的地名在她聽來和瓦爾哈拉前門三十五號或者冷杉堡大街男爵城堡門房沒有任何區別。
康斯坦絲有些失望地看著山民少女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安地向她問道:“可我怎么會到了這里?”
“是我讓人請你到這里來的。”白銀女王畢竟是女王,這個一時興起的失敗的惡作劇在她心中像是水面上的漩兒,一轉眼就消失不見,淡然地回答道。
這句話讓茜沉默了下去。
康斯坦絲的話好像將無數紛亂的記憶碎片注入了她的腦海之中,使記憶脫落的環節聯系了起來,形成了一條完整的鏈子,她終于回憶起來奧薇娜為了保護自己而將自己封進不敗結界之后發生的事情,以及那個夢境之中真實存在的一切。她從蘭托尼蘭被運到海上,然后又途徑灰風港與燕堡,穿過大半個帝國,來到帝國的政治中心,最后在圣殿之中被從水晶之中解放出來。
雖然她還有些不太明白自己怎么會莫名成了什么伯爵大人,但她不是傻蛋,這會兒也反應過來,同時意識到了自己面前站著的這位‘少女’究竟是誰。
“陛下。”她明顯有些不安地答道。
康斯坦絲滿意地點了點頭。
而茜身后的侍女們也終于松了口氣,幾乎要慶幸得拍拍胸口了,這位伯爵大人看來還不算太笨;但茜顯然是要和她們作對到底的,因為她下面的話馬上又讓她們才剛剛從深淵之中爬出來的心情又瞬間落回谷底。
康斯坦絲看著茜在自己面前沉默了下去,緊緊地皺起眉頭,用力攥緊了拳頭,她微微一挑眉尖,開口問道:“我請你到這里來,讓你成為帝國的伯爵,你好像很不愿意?”
“我不想當什么伯爵,陛下,我只想回埃魯因。”
侍女們聽了她們伯爵大人這話,幾乎要暈過去——如果允許的話——可她們面前畢竟還是女皇陛下,她只能戰戰兢兢,咬緊牙關,打心眼里地指望自己的伯爵大人可千萬不要再說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話來。
康斯坦絲似乎也有些不快,她問道:“你為什么想要回到埃魯因,因為你想要回答你那位領主大人身邊?我聽說那位伯爵大人還是那個年輕人吧——年輕人,風流瀟灑,讓你這樣出身的小姑娘寄托情愫也是理所當然的。”她搖了搖頭:“可你要明白,你和他注定是沒有結果的,他前途遠大,怎么可能看得上你的,將來能到他床上的人兒,要么是某位公爵的女兒,要么你們那位公主殿下,而你,注定只能當一個見不得光的情婦而已,問問你自己,那是你想要的嗎?”
茜瞪大眼睛看著這個看起來比自己還小幾歲的少女,她有心想要反駁,可又開不了口。不,領主大人在她心目中絕不是那樣的人,可那對她來說又有什么區別呢,領主大人已經有了未婚妻,她能做的也只不過只能默默地看著這一切發生而已。白銀女王的話像是一根尖刺一樣刺入她心中,做領主大人的情婦,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是有這樣的妄想的。“不不,茜,你絕不能這么想。”她趕忙搖搖頭,在心中如此對自己說道。
山民少女抬起頭,臉頰已是一片滾燙。
康斯坦絲冷眼旁觀,然后問道:“你還是想回去?”
茜點了點頭。
康斯坦絲的臉色冷了下來:“你認為我會放任天青之槍離開帝國么,小姑娘,我寧愿毀滅它,也絕不會目視這樣的事情發生。”她的聲音冷得滲人,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屬于至高者的威嚴幾乎叫茜身后的幾個山民少女手腳打戰,她們如同篩糠一般,仿佛隨時會癱軟下去。
但茜倔強地看著這位女王陛下,她的目光仿佛就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就算是死,她也要死在布蘭多身邊。
康斯坦絲不難感受到這種堅持,她冷哼了一聲:“你要死不難,可不怕連累你那位領主大人么,他可算是前途遠大。”
山民少女哆嗦了一下,握緊了雙拳憤怒地看著她。
康斯坦絲看著這個樣子的茜,忍不住搖搖頭,她抬起頭來,對那幾個被嚇壞了的侍女說道:“你們先下去吧。”
侍女們如蒙大赦,趕忙折腰后退,但她們都忍不住紛紛在告退之前偷偷向茜打眼色,好像生怕這位不諸世事的伯爵大人把陛下得罪得太狠,一不小心真丟了腦袋。那個臉圓圓的侍女甚至不惜冒著生命危險抓了一下茜的手,用力握了一下,這個小動作自然落到康斯坦絲眼中,這位少女模樣的女王陛下全然當做沒看到,等到侍女們盡數離開之后,她才說道:“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看得出來她們很在意你,你知道山民在帝國的處境么?”
茜不是木偶,自然能感受來自于這些同族少女的關切,她心中微微有些感動,但面上仍舊一言不發。
“真是個倔強的小姑娘。”康斯坦絲答道:“可你這樣和我堅持于你沒有半點好處,你今天是帝國的伯爵,永遠都會是帝國伯爵,不管你接不接受這個身份,你都必須向我佩劍效忠。”她又警告道:“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茜,從今天開始你若敢離開圣康提培宮的白薔薇園半步,那么我就會發兵攻打埃魯因,絞死你那位心愛的伯爵大人。”
茜臉色慘白,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但帝國的女王陛下毫不在意,繼續說道:“當然,等到你向我宣誓效忠為止,我會按照承諾將四境之野那片土地劃歸于你作為封地。但你要記住,留給你的時間并不多,你不想要拿你那位布蘭多大人的前途作賭注吧?”
山民少女聽到她口中說出那個名字來,整個身子幾乎都變得搖搖晃晃的,她一時間好像感到天旋地轉,心中茫然失措;但又不知從那里生出一股勇氣,忽然咬牙舉起手,翡翠色的圣槍驟然出現在她手中,她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舉起長槍一槍刺向康斯坦絲的小腹。嗤一聲輕響,天青長槍幾乎將白銀女王刺了個對穿,茜那一刻像是脫力一般,大口起喘著氣,但她抬起頭,卻看到康斯坦絲面上全無痛苦之色,而是陰冷地看著她:“……伯爵大人,這就是你的回答?”
“你……”茜怔怔地看著自己手中的槍。
康斯坦絲舉起一只手,放在天青之槍上,然后一寸寸將槍刃從自己體內拔出,她看了一眼被鮮血染紅的腹部,又看了一眼山民少女,失望地搖了搖頭:“你是天青的騎士認可的人,你和你的天青之槍不可能傷得了我,下去吧,你需要好好清醒一下。不過記住我的話,如果你再膽敢輕舉妄動,我第一個拿埃魯因開刀。”
茜幾乎嚇呆了,一副茫然失措的樣子。
“衛兵!”康斯坦絲一只手捂住腹部,冷冷地喊道:“將米特拉伯爵帶下去。”
不過片刻,白銀女王看著衛兵將茜架著離開,眼中終于露出不甘的神色來,她輕輕呲了呲牙,這才松開按在小腹上的手,手心已經是一片血紅。不過她并沒有傳喚神官或者是醫師,而是向花園中某片灌木叢背后看了一眼,冷冷地說道:“出來吧,鬼鬼祟祟成何體統。”只片刻,那兒的灌木叢窸窸窣窣抖動起來鉆出一個身著內侍服飾的人來,那人有些膽戰心驚地看了這位女王陛下一眼,恭維地問道:“陛下,你沒事吧,要不要……”
“是誰告訴你你可以在我面前巧言令色,”康斯坦絲打斷他的話:“你躲在那里干什么,難道外面傳報的人都死完了?”
“陛下,當然不是,因為是四境之野的密件。”那人嚇了一跳,連忙唯唯諾諾地答道。
“四境之野的密件,”康斯坦絲皺了皺眉:“精靈們又有什么事了。”
那人趕忙靠近一些附耳對她低聲說了幾句話。
康斯坦絲聽完,面色微微一沉。“這封信千真萬確?”
“千真萬確,陛下。”
在雅尼拉蘇、灰山地區以北,托奎寧獅人的侵襲正在日漸減少,這樣的情況在北方的局勢一日緊張過一日的情況下顯得十分異常。人類的斥候向北進發,很快在草原上發現了一支前所未有的大軍,而這支正從四面八方匯聚起來的大軍,此刻正在向著北方開進,逼近安弗爾山口——這一消息很快越過閃光之海,越過南方的安培瑟爾,深入內陸,傳遞到那些需要它的人手中。
“布蘭多卿。”公主殿下叫住庭院中的布蘭多時,后者正在為馬匹準備馬鞍。布蘭多看到從屋子里走出的格里菲因公主忍不住微微一怔:“公主殿下,我正準備去你那兒。”
“來向我道別么?”
布蘭多很沒有貴族風度地抓了抓頭發,雖然他的確是打算這么做,不過被公主殿下這么當面點出來還是挺尷尬的。說起來這里是他的家,公主殿下是他的客人,這么把客人冷落在一邊,而自己卻急著要趕回領地,說起來是有點不太禮貌。只是現在對他來說,也不是在意禮貌不禮貌的時候了。
“抱歉,公主殿下,我的屬下她失蹤有好些時日了,我必須得抓緊時間。”他只能如此答道。
格里菲因公主微微有些不滿:“那天傍晚你從我書房摔門出去時可沒這么有禮貌。”
“我有摔門?”布蘭多嚇了一跳,敢和公主殿下玩摔門,那傳出去他這個權臣的頭銜怕是跑不掉了,那天晚上他不過是懶得和馬卡羅廢話,先走一步而已,怎么就變成摔門了。
格里菲因公主靜靜地看著他:“布蘭多卿,你和王黨政見相佐,這本沒什么,我明白你的理想——可舊貴族在王國的勢力根深蒂固,王黨也是他們中的一部分,你三番五次得罪他們,他們未必會善罷甘休。”
布蘭多有些不屑,對于公主殿下口中這些舊貴族,他前一世了解得太深,那根本是一群一無是處的人,王黨在他們中還算是能有所作為的,但也不過如此。他攤了攤手道:“我只是表明我的態度,至于馬卡羅先生他們壯士斷腕的勇氣,我是十分佩服,只是不敢恭維。今天克魯茲人可以從王國的土地上帶走一個人,明天就能帶走更多人,如果埃魯因連它的子民都無法保護,那么這個古老的王國何談尊嚴?”
“我明白,”格里菲因答道:“可布蘭多卿,你打算怎么辦,真的如你所說向帝國宣戰么?”
“你是來勸阻我的嗎,公主殿下?”
格里菲因輕輕搖了搖頭:“我勸不動你,不過我相信你會有分寸的,對嗎,布蘭多卿。”
布蘭多聽出公主殿下語氣中的無奈,氣勢忍不住也弱了幾分,在女士面前耀武揚威好像也的確不是什么長面子的事情,他沉默了片刻,點點頭道:“我還沒盲目到那個地步,戰爭與否取決于帝國的態度,但我必須把我的屬下從克魯茲人手上帶回來,那之后那位女王陛下是不是會雷霆震怒,這不太好說。但無論如何,埃魯因都需要做好戰爭的準備。”
公主殿下微微松了一口氣。
“我就知道,你會有分寸的。”
她停了一下:“那么,我就任命你為接下來埃魯因出使帝國的使節團的團長好了,你看如何,伯爵大人。”
布蘭多看到公主殿下抬起頭來看著自己,淡銀灰色的眸子里似乎潛藏著某種狡黠的光芒,忍不住微微一愣:“使節團,什么使節團?”他腦子一時間有點沒轉過彎來,莫非公主殿下為了討還人質,還專門組建了一個使節團去聲討帝國,等等,這也未免太離譜了吧。他本來是想帶一小批人潛入帝國境內,把茜偷偷給救出來,但公主殿下這個了不起的想法,簡直比他那個想法可厲害多了。
這簡直是當面打帝國的臉——
“公主殿下,這……有點不大好吧。”布蘭多都被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詞語答道。
“為什么?”
“這個……”布蘭多想了想,覺得這位公主殿下可能有些太過理想化了,他不得不解釋道:“克魯茲人還是比較好面子的,那位白銀女王更是如此,我們這么做的話,豈不是讓他們下不來臺?”
“你想到哪里去了,布蘭多卿?”公主殿下驚訝地看著他:“我是讓你作為圣戰炎之圣殿參戰國的使節,出使埃魯因。”
“圣戰?”布蘭多忍不住失聲道:“圣戰開始了?”